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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第二十九笑。】“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此是虔婆传中正语。】西门庆道:“‘难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五两。】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后门,【后门出现一。】走过武大家里来。【眉批: 请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读。】那妇人接著,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宛然有声。】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著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看他写出许多说话来。○以上犹是借历日,以下竟是请裁缝矣。】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辞令妙品。】那妇人听了,笑道:【第三十笑。】“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第三十一笑。】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妙话,活画婆子。】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眉批: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读。】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忽然借历日,忽然不必历日,夹七夹八,妙绝。】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忽然借历日,忽然又说已央人看个黄道好日,一发夹七夹八,妙绝妙绝。】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上文活写婆子随口嘈出,此句又活写婆子机变自救,妙绝。】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第一分光已有。】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好,定少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并不强拉,只是软商,辞令妙品。】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第二分光又有。】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略照武大,不疏漏。】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帘子十二。】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后门二。】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 白松子、胡桃肉,【细琐处写。】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细琐偏入妙。】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量。】裁得完备,【裁。】便缝起来。【缝。】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数语于本文无谓,只是使一日不寂寞。】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著空担儿进门。【不忘武大。】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帘子十三。】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 ,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数语于本文无谓,只是使画龙点睛大不寂莫,作文要照前顾后如此。】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著了道儿!【所以六婆不许入门,后世切戒之。】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第三分光已有。】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来,叫道:【后门三。】“娘子,老身大胆……”【只说得四字,妙不容说。】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陡然而出。】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又带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第三十二笑。】“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著那妇人道:【此句拖着西门对着妇人,下句指着妇人对着西门,活画出婆子无数身分。】“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第四分光又有。】王婆却指著这妇人对西门庆道:【婆子身分。】“难得官人与老身缎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活画。】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第三十三笑。】“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第三十四笑。】“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忽插入,笔头有舌。】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贼人恶口,明明赞之,明明挤之,明明搊搊之,明明羞之。】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他字妙,无用字妙,如出香口。○好妇嫁得呆郎,第一怕人提起,气不得,不气不得,相似有此六字之苦。】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著撺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第五分光已有,○写得绝倒。】
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眉批:一段女夸。】“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绝倒语,真羞死人。】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说出无个数目,绝倒婆语。】开著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画。】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画。】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画。】
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渐来。】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门庆 ,把一只手在脸上摸。【活画。】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巧言如簧。】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缘法只是来得恰好,来得恰好只是缘法,二句只是一句耳。却自冒冒失失,说出一者二者,活实际情况出随口假嘈来,思之失笑。】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说来是好一对儿也。】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
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活画。】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活画。○第六分光又有。○光虽十分,其实只有此处最难必耳。叠写两句又不动身,在作者亦提刀而立,踌躇四顾之时也。】【眉批:连写许多不动身,要着眼。】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二字活画淫妇。】却亦是不动身。【活画。○第七分光又有。】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著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写出四只眼来,妙绝。】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头自做生活。【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那妇人看看,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活画。】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第三十五笑。】“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
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写王婆忽离忽合,忽隐忽跃,真如惊龙跳虎,下紧接西门庆道,又妙绝。】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恰是嫂嫂问叔叔语。】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恰是叔叔答嫂嫂语。】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恰是嫂嫂勾叔叔语。○此三句无心中遥遥自引。】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提科。】“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妙。】武大郎好生有福!”【妙。】【眉批:此节一递一句,另作一篇绝妙小文读。】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妙。】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妙。】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凭空蹴起,妙想奇文。】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妙。】都不管事!”【妙。】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关心吊胆,绝倒。】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妙。】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妙。】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 ,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妙妙。】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妙妙。】那婆子笑道:【第三十六笑。】“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凭空又蹴起,妙想奇文,咄咄怪事。】【袁夹批:说到风流,更切一步。】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妙妙。】不喜欢。”【妙。】
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妙。】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妙妙。】【袁眉批: 此一段文情与卖枣糕一段相似,皆是无中生有,此更影动亲切,行文变化妙不容言。】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妙妙。】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妙。】谁敢道个‘不’字。”【妙。】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忽然漾开,妙妙。】【袁夹批: 又放开,却使人意死。】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妙妙。】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著!”【妙妙。】【余评:观西门庆与王婆问答之言,而淫妇意亦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