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且说本州孔目差人赍一纸公文行下所属郓城县,教守御本境,防备梁山泊贼人。郓城县知县看了公文,教宋江叠成文案,行下各乡村,一体守备。宋江见了公文,心内寻思道:“晁盖等众人不想做下这般大事!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伤了何涛观察;又损害许多官军人马,又把黄安活捉上山;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自家一个心中纳闷,分付贴书后司张文远【无意有意安放此人在此处。】将此文书立成文案,行下各乡各保,自理会文卷。
  宋江却信步走出县来,走不过二三十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声“押司”。【春云渐展。】宋江转回头来看时,却是做媒的王婆,【此下一篇,自讨婆惜直至杀婆惜,皆是借作宁江在逃楔子,所以始于王婆,终于王公,始于施棺,终于施官,凡以自表其非正文,只是随手点
  染而已。】引著一个婆子,却与他说道:“你有缘,做好事的押司来也!”宋江转身来问道:“有甚么说话?”王婆拦住,指著阎婆,对宋江说道:“押司不知。这一家儿从东京来,不是这里人家,嫡亲三口儿。夫主阎公,有个女儿婆惜。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著,流落在这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在这县后一个僻静巷内权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时疫死了,这阎婆无钱津送,没做道理处,央及老身做媒。我道:‘这般时节,那里有这等恰好?’又没借换处。正在这里走头没路的,只见押司打从这里过,以此老身与这阎婆赶来。望押司可怜见他则个,作成一具棺材!”【一具棺材。○从棺材上起。】宋江道:“原来恁地。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问道:“你有结果使用么?”阎婆答道:“实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那讨使用。”宋江道:“我再与你银子十两做使用钱。”阎婆道:“便是重生父母,再生的爹娘!做驴做马【却不道做鸨做鸭。】报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说。”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阎婆,自回下处去了。
  且说这婆子将了帖子迳来县东街陈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发送了当,兀自余剩下五六两银子,娘儿两个把来盘缠,不在话下。
  忽一朝,那阎婆因来谢宋江,见他下处没有一个妇人家面,回来问间壁王婆,道:【春云再展。】“宋押司下处不见一个妇人面,他曾有娘子也无?”王婆道:“只闻宋押司家里住在宋家村,却不曾见说他有娘子。在这县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见他散施棺材药饵,极肯济人贫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阎婆道:“我这女儿长得好模样,又会唱曲儿。省得诸般耍笑;从小儿在东京时,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个行院不爱他!【显得是个歪货。】有几个上行首要问我过房了几次,我不肯。只因我两口儿无人养老,因此不过房与他。不想今来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谢宋押司,见他下处没娘子;因此,央你与我对宋押司说:他若要讨人时,我情愿把婆惜与他。我前日得你作成,亏了宋押司救济,无可报答他,与他做个亲眷来往。”王婆听了这说,次日见宋江,备细说了这件事。宋江初时不肯;怎当这婆子撮合山的嘴撺掇,【一路只是要宋江失事,便特特生出杀婆惜来。杀之无名,便特特倒装出张三勾搭来。又恐张三有玷宋江闺门,便特特倒装出讨做外宅,以明非系正妻妾来。讨做外宅,即宋江不免近于赵员外、西门官人之徒,便特特倒装出鸨儿见他没有娘子,情愿把女与他来。鸨儿为何情愿把女与他,便特特倒装出施棺木来。曲曲折折,层层次次,当知悉是闲文,不得亦比正文例,一概认真读也。】宋江依允了,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楼房,置办些家伙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又过了几日,连那婆子也有若干头面衣服。【写婆惜衣饰写不尽,却写一句婆子,妙绝。】端的养的婆惜丰衣足食!【点染。】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向后渐渐来得慢了。却是为何?原来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如何譬,却譬得妙绝,只是讲解不得。】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带后司贴书张文远,来阎婆惜家吃酒:【春云三展。】这张文远却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厮唤做小张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飘蓬浮荡,学得一身风流俊俏;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这婆惜是个酒色娼妓,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张三亦是个酒色之徒,这事如何不晓得;见这婆娘眉来眼去,十分有情,便记在心里。向后但是宋江不在,这张三便去那里,假意儿只说来寻宋江。那婆娘留住吃茶,言来语去,成了此事。谁想那婆娘自从和那张三两个搭识上了,打得火块一般热,并无半点儿情分在这宋江身上。宋江但若来时,只把言语伤他,全不兜揽他些个。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张三和这阎婆惜如胶似漆,夜去明来,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却有些风声吹在宋江耳朵里。【春云四展。】宋江半信不信,自肚里寻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无心恋我,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我只不上门便了。”自此有几个月不去。阎婆累使人来请,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门去。【忽然住,妙绝。】
  话分两头。忽一日将晚,宋江从县里出来,去对过茶房里坐定吃茶。只见一个大汉,【奇文涌拔。】头带白范阳毡笠儿;身穿一领黑绿罗袍;【白笠黑袄,为月下出色,然在苍然暮色中,更怕人。】下面腿护膝八搭麻鞋;腰里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个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气急喘促,把脸别转著那县里。【写得作怪,妙。】宋江见了这个大汉走得蹊跷,慌忙起身赶出茶房来,跟著那汉走。【亦写得作怪。】约走了三二十步,那汉回过头来,看了宋江,却不认得。【写得作怪。】宋江见了这人,略有面熟,“莫不是那里曾厮会来?......”心中一时思量不起。【亦写得作怪。】那汉见宋江,看了一回,也有些认得;立住了脚,定眼看那宋江,又不敢问。【真写得作怪。】宋江寻思道:“这个人好作怪!却怎地只顾看我?”宋江亦不敢问他。【真写得作怪。】
  只见那汉去路边一个篦头铺里问道:“大哥,前面那个押司是谁?”【此一段写得有鬼怪气,深灯读之,要怕起来。】篦头待诏应道:“这位是宋押司。”那汉提著朴刀,走到面前,唱个大喏,【作怪煞。】说道:“押司认得小弟么?”【作怪煞。】宋江道:“足下有些面善。”【作怪煞。】那汉道:“可借一步说话。”宋江便和那汉入一条僻静小巷。【细。】那汉道:“这个酒店里好说话。”两个上到酒楼,拣个僻静阁儿里坐下。那汉倚了朴刀,解下包裹,撇在桌子底下。【细。】那汉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不敢拜问足下高姓?”那人道:“大恩人如何忘了小弟?”宋江道:“兄长是谁?真个有些面熟。小人失忘了。”那汉道:“小弟便是晁保正庄上曾拜识尊颜蒙恩救了性命的赤发鬼刘唐便是。”【二十八字句。】宋江听了大惊,说道:“贤弟,你好大胆!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事来!”刘唐道:“感承大恩,不惧一死,特地来酬谢。”【特表刘唐也。】宋江道:“晁保正弟兄们近日如何?兄弟,谁教你来?”【怪之之辞,吃惊如画。】刘唐道:“晁头领哥哥再三拜上大恩人。得蒙救了性命,见今做了梁山泊主都领。吴学究做了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冲一力维持,火并了王伦。山寨里原有杜迁 、宋万、朱贵和俺弟兄七个,共是十一个头领。见今山寨里聚集得七八百人,粮食不计其数。因想兄长大恩,无可报答,特使刘唐赍一封书并黄金一百两相谢押司,再去谢那朱都头。”【只带一句已足。】
  刘唐打开包裹,取出书来,便递与宋江。【此乃半句也。夫打开包裹,则应取出书与金子矣。今却因宋江开书太疾,便使刘唐取出金子不及,于是宋江一边自看书,刘唐一边自去开包取出金子。到得刘唐打开金子了,宋江却已看完了书,摸出招文袋来,盖其时真甚疾也。】宋江看罢,便起褶子前襟,摸出招文袋。【此亦半句也。宋江摸出招文袋时,刘唐方乃取出金子,下文宋江便紧接一齐插入,盖甚疾也。】打开包儿时,刘唐取金放在桌上。宋江那封书,就取了一条金子和这书包了,插在招文袋内,放下衣襟,【飞梁驾笋,造五凤楼手也。】便道:“贤弟,将此金子依旧包了。”随即便唤量酒的【并不说明,便唤量酒的,写宋江吃惊如画。】打酒来,叫大块切一盘肉来,铺下些菜蔬果子之类,叫量酒人筛酒与刘唐吃。【宋江不陪吃者,深写吃惊之后,惟恐有失也。】看看天色晚了,刘唐吃了酒,量酒人自下去。刘唐把桌子金子包打开,要取出来。【写一时匆匆相视如画。】宋江慌忙拦住道:“贤弟,你听我说。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你在放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已受了一条。朱同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只答一句已足。】贤弟,我不敢留你去家中住,【活是吃惊语。】倘或有人认得时,不是耍处。今夜月色必然明朗,你便可回山寨去,莫在此停阁。宋江再三申意众头领,不能前来庆贺,切乞恕罪。”刘唐道:“哥哥大恩,无可报答,特令小弟送些人情来与押司,微表孝顺之心。保正哥哥今做头领,学究军师号令非昔日,小弟怎敢将回去?到山寨中必然受责。”【是。】宋江道:“既是号令严明,我便写一封回书,与你将去便了。”刘唐苦苦相央宋江收受。宋江那里肯接,随即取一幅纸来,借酒家笔砚,备细写了一封回书与刘唐收在包内。刘唐是个直性的人,【深表刘唐。】见宋江如此推却,想是不肯受了,便将金子依前包了。
  看看天色夜来,刘唐道:“既然兄长有了回书,小弟连夜便去。”宋江道:“贤弟,不及相留,以心相照。”刘唐又下了四拜。宋江教量酒人来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银一两在此,我明日却自来算。”【连帐亦不算,不惟押司托熟,亦为吃惊不小。】刘唐背上包裹,拿了朴刀,跟著宋江下楼来。离了酒楼,出到巷口,天色黄昏,是八月半天气,月轮上来,【写还题中月夜二字。】宋江携住刘唐的手,【宋江携刘唐手第二。】分付道:“兄弟保重,再不可来:此间做公的多,不是耍处。我更不远送了,只此相别。”刘唐见月色明朗,拽开脚步,望西路便走,连夜回梁山泊来。
  却说宋江与刘唐别了,自慢慢走回下处来;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道:“早是没做公的看见!险些惹出一场大事来!”一头想:“那晁盖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转不过两个弯,只听得背后有人叫一声“押司,那里去来?好两日不见面!”宋江回头看时,倒吃一恼。不因这番,有分教:
  宋江小胆翻为大胆,善心变做恶心。
  毕竟叫宋江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总批:此篇借题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暮年荡子读之咋舌,少年荡子读之收心,真是一篇绝妙针扎荡子文字。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则不得已,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撤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脏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出狰狰食人之状来。
  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许多张致来,便改: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著月色满街,【六字不惟找足前题,兼乃递入后事,盖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须遇着阎婆,宋江亦转入西巷矣。○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已上皆吴趋王 斲山先生语,偶附于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风云自有斲山语录行世,想亦天下之所乐得而读也。】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遇著阎婆【春云五展。○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云穿月漏之妙。】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只说言语伤触,虔婆成精语。】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