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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一日,林冲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文情如千丈游丝,忽然飘落。】“小人自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信,便教人下山去,星夜取上山来,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个月,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应前。】以故半载。【完林冲娘子。○颇有人读至此处,潸然泪落者,错也。此只是作书者,随手架出、随手抹倒之法,当时且实无林冲,又焉得有娘子乎哉?不宁惟是而已,今夫人之生死,亦都是随业架出、随业抹倒之事也。岂真有人昔日曾作此书,亦岂真有我今日方读此书乎哉!然则泪落亦不曾泪落,圣叹说错,乃真错也。】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完张教头。】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完锦儿。】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加一句。】打听得真实,【又加一句。○加此二句,所以深明不是高府迫去,待林冲不得不如此,活写出心腹喽罗。】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了,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哭得真,放得快,真豪杰,真林冲。】晁盖等见说,怅然嗟叹,山寨中自此无话,每日只是操练人兵,准备抵敌官军。
忽一日,众头领正在聚义厅上商议事务,只见小喽啰报上山来,说道:“济州府差拨军官,带领约有二千人马,乘驾大小船四五百只,见在石碣村湖荡里屯住,特来报知。”晁盖大惊,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官军将至,如何迎敌?”吴用笑道:“不须兄长挂心,吴某自有措置。自古道:‘水来土掩,兵到将迎。’”随即唤阮氏三雄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又唤林冲 、刘唐,受计道:“你两个便这般这般......”再叫杜迁、宋万,也分付了。
且说济州府尹点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一员,带领一千余人,拘集本处船只,就石碣村湖荡调拨,分开船只,作两路来取泊子。【一句遂令文字分作两扇。】
且说团练使黄安带领人马上船,摇旗呐喊,杀奔金沙滩来。看看渐近滩头,只听得水面上呜呜咽咽吹将起来。黄安道:“这不是画角之声?【前何涛文出色写,此黄安文便约略写,疏密浓淡正妙。】且把船湾住!”看时只见水面上远远地三只船来。【只是三只船。】看那船时,每支上只有五个人,【只有五个人。】四个人摇著双橹,船头上立著一个人。【五个人又只是一个人,然则十五个人,只是三个人。】头带绛红巾,都是一样红罗绣袄,【棋子布背心,不知抛向何处,贫富之际,令人深感。】手里各拿著留客住。三只船上人都一般打扮。于内有人认得的,便对黄安说道:“这三只船上三个人:一个是阮小二,一个是阮小五,一个是阮小七。”黄安道:“你众人与我一齐并力向前,拿这三个人!”两边有四五十只船一齐发著喊杀奔前去。那三只船忽哨了一声,一齐便回。【四字如戏,不知视黄安如小儿?如虫蚁?】黄团练把手内枪捻搭动,向前来叫道:“只顾杀这贼!我自有重赏!”
那三支船前面走,【既不来。】背后官军船上把箭射将去。那三阮去船舱里,各拿起一片青狐来遮那箭矢。【又不去。】后面船只只顾赶。赶不过二三里水港,黄安背后一只小船飞也似划来报道:【于报子口中完却一路,文情变诡,令我不测。】“且不要赶!我们那一条杀入去的船只都被他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去了!”黄安问道:“怎的著了那厮的手?”小船上人答道:【尽向口中说出。】“我们正行船时,只见远远地两只船来,每船上各有五个人。【只是五个人。】我们并力杀去赶他,赶不过四五里水面,四下里小港钻出七八只小船来。【只是七八只船。】船上弩箭似飞蝗一般射来!我们急把船回时,来到窄狭港口,只见岸上约有二三十人,【只是二三十人。】两头牵一条大篾索,横截在水面上。【只是一条篾索。】却待向前看索时,又被他岸上灰瓶,石子,如雨点一般打将来。【只是灰瓶石子。】众官军只得弃了船只,下水逃命。我众人逃得出来,到旱路边时,那上岸人马皆不见了;马也被他牵去了;看马的军人都杀死在水里。【一路完。】我们芦花荡边寻得这只小船儿,迳来报与团练。”【此船定是吴用留与报信,以乱其军心者也,不得疑作者捏凑。】
黄安听得说了,叫苦不迭;便把白旗招动,教众船不要去赶,且一发回来。那众船才拨得转头,未曾行动,只见背后那三只船又引著十数船只,【十数只船。】都只是这三五个人,【三五个人。】把红旗摇著,口里吹著忽哨,飞也似赶来。黄安却待把船摆开迎敌时,只听得芦苇丛中炮响。黄安看时,四下里都是红旗摆满,【又似极多者。】慌了手脚。后面赶来的船上叫道:“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趣语绝倒。留下首级,如何回去?且留下首级,回去如何吃饭耶?】黄安把船尽力摇过芦苇岸边,却被两边小港里钻出四五十只小船来,【四五十只。】船上弩箭如雨点射将来。黄安就箭林里【字法之奇者,如肉雨、箭林、血粥等,皆可入谐史。】夺路时,只剩得三四只小船了,黄安便跳过快船内,回头看时,只见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扑通的跳下水里去了。有和船被拖去的,大半都被杀死。【一路完。】黄安驾著小快船正走之间,只见芦花荡边一只船上立著刘唐,一挠钩搭住黄安的船,托地跳过来,只一把拦腰提住,喝道:“不要挣扎!”一时军人能识水的,水里被箭射死;不敢下水的,就船里都活捉了。【事曰扫荡,文曰收拾。】
黄安被刘唐扯到岸边,上了岸,远远地,晁盖、公孙胜,山边骑著马,挺著刀,引五六十人,三二十匹马,齐来接应。【写晁盖、吴用、公孙胜,宛然是个中军,真有不劳而定之体。然又特特藏过吴用者,盖深喻谋于九渊,发于九天,枢密之地非可以示人也。读水浒有极大学问,后世其念之也哉!】一行人生擒活捉得一二百人;夺的船只尽数都收在南水寨里安顿了;大小头领一齐都到山寨。晁盖下了马,来到聚义厅上坐定。众头领各去了戎装军器。团团坐下,捉那黄安绑在将军柱上,取过金银缎疋,赏了小喽啰。点检共夺得六百余匹好马,【山寨从此有许多马匹。】这是林冲的功劳,【明画。】东港是杜迁 、宋万的功劳;【明画。】西港是阮氏三雄的功劳;【明画。】捉得黄安是刘唐的功劳。【明画。○山寨中共是十一位英雄,今单叙出七个有功,而不言晁盖者,几众人之功,皆晁盖之功,晁盖固不得与众人争功也。吴用、公孙胜者,运筹于内,决胜于外,有发纵之能焉,亦不必与众人争功也。止有朱贵例应立功,然身在外司,势不得与,因为另生下文一段,以明无一人尸位素餐也。】
众头领大喜,杀牛宰马,山寨里筵会。自酝的好酒,水泊里出的新鲜莲,藕并鲜鱼,山南树上自有时新的桃,杏、梅、李、枇杷、山枣、柿、栗之类,自养的鸡 、猪、鹅、鸭等品物,不必细说。【写得山泊无物不备。】众头领只顾庆贺。新到山寨,得获全胜,非同小可!
正饮酒间,只见小喽啰报道:“山下朱头领使人到寨。”【上文人各立功,此特补出朱贵,不重在晁盖诸人劫掠客商也。】【眉批:一事是合传,不得分作两番。】晁盖唤来,问有甚事。小喽啰道:“朱头领探听得一起客商,有数十人结联一处,今晚必从旱路经过,特来报知。”晁盖道:“正没金帛使用。【特着一句,为朱贵地。】谁领人去走一遭?”三阮道:“我弟兄们去!”【三阮去了。】晁盖道:“好兄弟!小心在意,速去早来。”三阮便下厅去换了衣裳,跨了腰刀,拿了朴刀 、挡叉,留客住,点起一百余人,上厅来别了头领,便下山就金沙滩把船载过朱贵酒店里去了。晁盖恐三阮担负不下,又使刘唐【又刘唐去了。】点起一百余人,教领了下山去接应;又分付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又带表晁盖。】刘唐去了。晁盖到三更不见回报,又使杜迁 、宋万【又杜迁、宋万去了。○于朱贵文中,又特着许多人去者,非令众人与朱贵分功,盖又深表朱贵,乃系耳目来听之书刊号,不重一枪一刀,故是役虽全赖阮、刘、杜、宋六人,而功必归之朱贵也。】引五十余人下山接应。
晁盖与吴用、公孙胜、林冲饮酒至天明,【上文特遣阮、刘、杜、宋都去者,非必用四人也,正独留林冲也。盖为前文抵敌黄安时,单留晁盖、吴用、公孙胜,而令林冲与彼六人一例在军前听用,虽意在显出武师材勇过人,然已几于绛灌伍之矣。此特调尽群公,大书四人饮酒,呜呼,妙哉!】只见小喽啰报道:“亏得朱头领!得了二十余辆车子金银财帛并四五十匹驴骡头口!”【叙朱贵功已定。】晁盖又问道:“不曾杀人么?”【带表。】小喽啰答道:“那许多客人见我们来得头势猛了,都撇下车子、头口、行李,逃命去了;并不曾伤害他一个。”晁盖见说大喜:“我等自今以后,不可伤害于人。”【是。】取一锭白银,赏了小喽啰;便叫将了酒果下山来,直接到金沙滩上,见众头领尽把车辆扛上岸来,再叫撑船去载头口马匹。【细。】众头领大喜。把盏已毕,教人去请朱贵上山来筵宴。【半日只为此一句耳,作文顾不难哉!】晁盖等众头领都上山寨聚义厅上,簸箕掌,栲栳圈,坐定;叫小喽啰扛抬过许多财物,在厅上一包包打开,将彩帛衣服堆在一边,【好。】行货等物堆在一边,【好。】金银宝贝堆在正面;【好。】便叫掌库的小头目,每一样取一半收贮在库,听候支用;【好。】这一半分做两分,厅上十一位头领均分一分,【好。】山上山下众人均分一分;【好。】把这新拿到的军健脸上刺了字号,【好。】选壮健的分拨去各寨喂马砍柴,【好。】软弱的各处看车切草;【好。】黄安锁在后寨监房内。【好。○结到黄安,断知前文不是二事也。】
晁盖道:【听晁盖说。】“我等今日初到山寨,当初只指望逃灾避难,投托王伦帐下为一小头目;多感林教头贤弟推让我为尊,不想连得了两场喜事:第一,赢得官军,收得许多人马船只,捉了黄安,二乃又得了若干财物金银。此不是皆托众兄弟才能?”众头领道:“皆托得大哥哥的福荫,以此得采。”晁盖再与吴用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古人道∶‘知恩不报,非为人也。’【若论大事,则下文吴用之言为得大体,今自为后文波节,则此语真是宋江钩饵。乃今作者掇若置此语于第二,而以下文申作第一,遂使后人读之而迷也,盖笔墨真能颠倒人哉!】今日富贵安乐从何而来?早晚将些金银,可使人亲到郓城县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务。再有白胜陷在济州大牢里,【竟以两事双举,作者之欲迷人如此,读书可不慎欤!】我们必须要去救他出来。”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小生自有摆划;宋押司是个仁义之人,紧地不望我们酬谢。虽然如此,礼不可缺,早晚待山寨粗安,必用一个兄弟自去。【主句。】白胜的事,可教蓦生人去那里使钱,买上嘱下,松宽他,便可脱身。【只带着轻轻说。】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制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此段极似最重,却是故设迷人。】晁盖道:“既然如此,全仗军师妙策指教。”吴用当下调拨众头领,分派去办,不在话下。
且不说梁山泊自从晁盖上山,好生兴旺。却说济州府太守见黄安手下逃回的军人备说梁山泊杀死官军,生擒黄安一事;又说梁山泊好汉十分英雄了得,无人近傍得他,难以收捕;抑且水路难认,港汊多杂,以此不能取胜。府尹听了,只叫得苦,向太师府干办说道:“何涛先折了许多人马,独自一个逃得性命回来,已被割了两个耳朵,自回家将息,至今不痊;去的五百人,无一个回来,因此又差团练使黄安并本府捕盗官,带领军兵前去追捉,亦皆失陷;黄安已被活捉上山,杀死官军不知其数,又不能取胜,怎生是好!”太守肚里正怀著鬼胎,没个道理处。只见承局来报说:“东门接官亭上有新官到来,飞报到此。”太守慌忙上马,来到东门外官亭上;望见尘土起处,新官已到亭子前下马。府尹接上亭子,相见已了,那新官取出中书省更替文书来交与府尹。太守看罢,随即和新官到州衙里交割牌印,一应府库钱粮等项。当下安排筵席管待新官,旧太守备说梁山泊贼盗浩大,杀死官军一节。说罢,新官面如土色,心中思忖道:“蔡太师将这件勾当抬举我,却是此等地面,这般府分!......又没强兵猛将,如何收捕得这伙强人?倘或这厮们来城里借粮时,却怎生奈何?......”旧官太守次日收拾了衣装行李,自回东京听罪,【完济州太守。】不在话下。
且说新府尹到任之后,请将一员新调来镇守济州的官军来,当下商议招军买马,集草屯粮,招募悍勇民夫,智谋贤士,准备收捕梁山泊好汉。一面申呈中书省,转行牌仰附近州郡,并力剿捕;一面自行下文书所属州县,知会收剿,及仰属县著令守御本境;这个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