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拏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县尉好笑从来如此。○不便拿庄客,且先拿邻舍,文势逶迤曲折之极。】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拿得几家邻舍。”知县把一干拏到的邻舍当厅勘问。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三二里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行文逶迤曲折如此。】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著走了。”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的,还在这里。”【好,真写得好。】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店主人做眼一,两个虞候做眼二,两个虞候同何观察做眼三,贴邻做眼四。】来东溪村捉人。无两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来的。听得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金夹批:招七人,错落参差之甚。】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金夹批:】非表宋江仁义,正见宋江权术。然其实则为一路宋江巳冷,恐人遂至忘之,故借事提出一句也。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直府尹升厅。何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再拿出白胜来!”问道:“那三个姓阮的在那里?”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村湖里住。”【金夹批:又作逐一半说。】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甚么?”白胜告道:“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金夹批:又作一半说。】知府听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只拿了姓阮三个便有头脑。”   不是此一去,有分教:
  天罡地煞,来寻聚会风云;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
  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总批: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骂官吏,后半幅借林冲口痛骂秀才。其言愤激,殊伤雅道。然怨毒著书,史迁不免,于稗官又奚责焉。
  前回朱、雷来捉时,独书晁盖断后。此回何涛来捉时,忽分作两半。前半独书阮氏水战,后半独书公孙火攻。后入山泊见林冲时,则独书吴用舌辩。
  盖七个人,凡大书六个人各建奇功也。中间止有刘唐未尝自效,则又于后回补书月夜入险,以表此七人者,悉皆出奇争先,互不冒滥。嗟乎!强盗犹不可以白做,奈何今之在其位、食其食者,乃曾无所事事而又殊不自怪耶!
  是稗史也。稗史之作,其何所放?当亦放于风刺之旨也。今读何涛捕贼一篇,抑何其无罪而多戒,至于若是之妙耶!夫未捉贼,先捉船。夫孰不知捉船以捉贼也?而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乃更惨于遇贼,则是捉船以捉贼者之即贼,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及于船既捉矣,贼又不捉,而又即以所捉之船排却乘凉。百姓夫而后又知向之捉船者,固非欲捉贼,正是贼要乘凉耳。
  嗟乎!捉船以捉贼,而令百姓疑其以贼捉贼,已大不可,奈何又捉船以乘凉,而令百姓竟指为贼要乘凉,尚忍言哉!尚忍高哉!世之君子读是篇者,其亦侧然中感而慎戢官军,则不可谓非稗史之一助也。
  何涛领五百官兵、五百公人,而写来恰似深秋败叶,聚散无力。晁盖等不过五人,再引十数个打鱼人,而写来便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有开有合,有诱有劫,有伏有应,有冲有突。凡若此者,岂谓当时真有是事,盖是耐庵墨兵笔阵,纵横入变耳。
  圣叹蹙然叹曰:嗟乎!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当林冲弭首庑下,坐第四,志岂能须臾忘王伦耶?徒以势孤援绝,惧事不成,为世僇笑,故隐忍而止。
  一旦见晁盖者兄弟七人,无因以前,彼讵不心动乎?此虽王伦降心优礼,欢然相接,彼犹将私结之以得肆其欲为,况又加之以猜疑耶?夫自雪天三限以至今日,林冲渴刀已久与王伦颈血相吸,虽无吴用之舌,又岂遂得不杀哉?
  或林冲之前无高俅相恶之事,则其杀王伦犹未至于如是之毒乎?顾虎头针刺画影,而邻女心痛,然则杀王伦之日,俅其气绝神灭矣乎人生世上,睚眦之事,可自恣也哉!】
  话说当下何观察领了知府台旨下厅来,随即到机密房里与众人商议。众多做公的道:“若说这个石碣村湖荡,紧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若不得大队官军,舟船人马【深感此一论,不然,安得下文回好书看耶?】谁敢去那里捕捉贼人!”何涛听罢,说道:“这一论也是。”再到厅上禀覆府尹,道:“原来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围尽是深港水汊,芦苇草荡。间常时也兀自劫了人,莫说如今又添了那一伙强人在里面。若不起得大队人马,如何敢去那里捕获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说时,再差一员了得事的捕盗巡检,点与五百官兵人马,【五百官兵人马。】和你一处去缉捕。”何观察领了台旨,再回机密房来,唤集这众多做公的,整选了五百余人,【五百余做公的人。】各各自去准备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盗巡检领了济州府帖文,与同何观察两个点起五百军兵,同众多做公的一齐奔石碣村来。
  且说晁盖、公孙胜,自从把火烧了庄院,带同十数个庄客来到石碣村,半路上【三字疏密正妙,已藏下吴用调度、三阮义勇在内。】撞见三阮弟兄各执器械,却来接应到家。七个人都在阮小五庄上。那时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好。】七人商议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吴用道:“见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贵在那里开酒店,招接四方好汉。但要入伙的,须是先投奔他。我们如今安排了船只,把一应的物件装在船里,将些人情送与他引进。”【此语非挪揄朱贵,盖王伦之恶名,流布久矣。○又于此处着此一语,则知来日火并,全出林冲,殊非晁盖七人预图之也。】大家正在那里商议投奔梁山泊,只见几个打渔的【便。】来报道:“官军人马飞奔村里来也!”晁盖便起身叫道:“这厮们赶来,我等休走!”【写晁盖。】阮小二道:“不妨!【写阮家。】我自对付他!叫那厮大半下水里去死,小半都搠杀他!”公孙胜道:“休慌!【写公孙胜。】且看贫道的本事!”晁盖道:“刘唐兄弟,【不必尽用,妙。杀鼠岂须全力哉!】你和学究先生【不必出自加亮,妙。割鸡乌用牛刀哉!】且把财赋老小装载船里迳撑去李家道口左侧相等;我们看些头势,【四字妙笔,深明虎鼠不敌,不过看他如何耳。】随后便到!”阮小二选两支桌船,把娘【王进娘自到延安府去,此娘却入水泊里来。天下无不是的娘,只是其所由来有渐耳,做娘可不慎哉!○把娘二字,成文可笑。王进扶娘,是孝子 身分,阮二把娘,是逆子身分。至后来李逵背娘,则竟是恶兽身分矣。】和老小,家中财赋,都装下船里。吴用,刘唐,各押著一支,叫七八个伴当摇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撑驾小船,如此迎敌。两个各桌船去了。【不惟阮二有才,又表两弟快便。】
  且说何涛并捕盗巡简带领官兵,渐近石碣村,但见河埠有船,尽数夺了;【此句调侃官兵,公余读此,恻然念之。】便使会水的官兵下船里进发;岸上的,骑马。船骑相迎,水陆并进。到阮小二家,一齐呐喊,人兵并起,扑将入去。早是一所空房,【绝倒。○想见呐喊之声,齐起齐止。】里面只有些粗重家伙,何涛道:“且去拿几家附近渔户。”问时,说道:“他的两个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何涛与巡检商议道:“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径甚杂;抑且水荡陂塘,不知深浅;若是四纷五落去捉时,又怕中了这贼人奸计∶我们把马匹都教人看守在这村里,一发都下船里去。当时捕盗巡检并何观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时捉的船非止百十支,也有撑的,亦有摇的,【写得纷纷可笑。○撑摇二字,写成一笑,使般如马,固如是耶?】一齐都望阮小五打渔庄上来。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听得芦苇中间有人嘲歌。【眉批: 此文凡有两番,今每一番。】众人且住了船听时,【只听得三字,纸上如有一人直闪出来。住了船听时五字,纸上如有一人复闪入去,写得变诡之极。】那歌道:
  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以杀尽赃酷为报答国家,真能报答国家者也。】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桌一支小船儿,唱将来。有认得的指道:“这个便是阮小五!”【阮五先听后见。】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著【好笑,见鬼。】迎将去。只见阮小五大笑,【妙人。】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官是贼,贼喊捉贼是老爷。然则官也,贼也;贼也,老爷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快绝之文。】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甚么!却不是来捋虎须!”何涛背后有会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满弓,一齐放箭。阮小五放箭来,拿著桦揪,翻筋斗钻下水里去,【来时来得出奇,去时去得出奇。】众人赶来跟前,拿个空。又撑不到两条港汊,只听得芦苇荡里打呼哨。众人把船摆开,【好笑,又见鬼。】见前面两个人桌著一支船来。船头上立著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捻著条笔管枪,【阮七先见后听。】口里也唱著道: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斩赃酷首级以献其君,真能献其君矣。○又两歌辞义相承,如断若续。前云杀尽,后云先斩;前歌大,后歌紧,妙绝。】
  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又吃一惊。有认得的说道:“这个正是阮小七!”何涛喝道:“众人并力向前,先拿住这个贼,休教走了!”阮小七听得,笑道:【也笑,妙人。】“泼贼!”【前云虐害百姓的贼,乃明正贼之罪也。此却并虐害百姓四字都省去,只以二字直呼之云泼贼,下亦更不别接一语,更为快绝也。】便把枪只一点,那船便使转来,望小港里串著走。【妙。】众人舍命喊,【可笑,又见鬼。】赶将去。这阮小七和那摇船的飞也似摇著橹,口里打著呼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顾走。【妙。】众官兵赶来赶去,看见那水港窄狭了。何涛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边。”上岸看时,只见茫茫荡荡,都是芦苇,正不见一些旱路。何涛内心疑惑,却商议不定,便问那当村住的人。说道:“小人们虽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这里有许多去处。”何涛便教划著两只小船,船上各带三个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两个时辰有余,不见回报。【妙。】何涛道:“这厮们好不了事!”再差五个做公的,又划两只船去探路。这几个做公的划了两只船,又去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见些回报。【妙。】何涛道:“这几个都久惯作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却怎地也不晓事!如何不著一只船转来回报?不想这些带来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颠倒!”天色又看看晚了,【夹此一句妙。】何涛思想:“在此不著边际,怎生奈何?我须用自去走一遭。”【妙。】拣一只疾快小船,选了几个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浆起五六把桦楫,何涛坐在船头上,望这个芦苇港里荡将去。
  那时已是日没沈西。【夹此一句妙。】划得船开,约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见侧边岸上一个人提著把锄头走将来。【千奇百怪,横现侧出。】何涛问道:“兀那汉子,你是甚人?这里是甚去处?”那人应道:“我是这村里庄家。这里唤做断头沟,【好地名。】没路了。”何涛道:“你曾见两只船过来么?”那人道:“不是来捉阮小五的?”何涛道:“你怎地知得是来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们只在前面鸟林里厮打。”【不是厮打之事,说得好笑。】何涛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见便是。”何涛听得,便叫拢船前去接应;便差两个做公的拿了挡叉上岸来。只见那汉提起锄头来,手到,把这两个做公的,一锄头一个,【快事快文。○乡间百姓锄头,千推不足供公人一饭也,岂意今日一锄头已足。】翻筋斗都打下水里去。何涛见了吃一惊;急跳起身来时,却待奔上岸,只见那只船忽地搪将开去,水底下钻起一个人来,【只是一两个人,写得便如怒龙行雨,其鳞爪有东现西没之势。】把何涛两腿只一扯,扑通地倒撞下水里去。这几个船里的却待要走,被这提锄头的赶将上船来,一锄头一个,【索性快事。】排头打下去,脑浆也打出来。这何涛被水底下的这人倒拖上岸来,就解下他的搭膊来捆了。【趣绝。朱文公见此,必当注之云:即以其人胳膊,还缚其人之身矣。】看水底下这人却是阮小七;岸上提锄头的那汉便是阮小二。【带叙带记。】弟兄两个看著何涛骂道:“老爷弟兄三个,从来只爱杀人放火!【嵇康好锻,何至于此。】量你这厮直得甚么!你如何大胆,特地引著官兵来捉我们!”何涛道:“好汉!小人奉上命差遣,盖不由已。小人怎敢大胆要来捉好汉!望好汉可怜见家中有个八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随手嘈出一句有娘,以映衬三阮之娘也。后李鬼文中,亦有此一句,正与今文遥遥相对。】望乞饶恕性命则个!”阮家弟兄道:“且把他来捆做个‘粽子’撇在船舱里!”【不完。】把那几个尸首都撺去水里去了。个个呼哨一声,芦苇丛中钻出四五个打鱼的人来,都上了船。【不漏。】阮小二,阮小七,各驾了一只船出来。【只消小二小七驾船出来,读者亦出来矣。若自俗笔,不免老大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