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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得蹊跷,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兄弟到面前。【亦有今日。】何涛陪著笑脸,说道:“兄弟,【久不闻此二字,写得痛人。】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要。兄弟何能救得哥哥?”【骂得好,说得透。○兄弟哥哥四字,是一篇文字骨子,兄弟何曾救得哥哥,乃通说天下哥哥不要兄弟之故,非何清自谦救不得何涛也。】何涛道:“好兄弟,【三字可叹,自兄弟二字上,增出一好字,而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也久矣,夫兄弟即安有不好者哉?】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明时的歹处,【二语亦是陪笑急辞耳,夫哥哥兄弟,有何好处,有何歹处,只须常情足矣,固知二语,定非何清之所愿闻也。】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别有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管下三二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气力?【说得透,骂得好。】量一个兄弟怎救得哥哥!”【说得透,骂得好。】何涛道:“兄弟【可叹,只管叫兄弟了。】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与别人做好汉。【何清不愿闻。】你且说与我些去同,我自有补报你处。【何清不愿闻。】——正教我怎地心宽!”【何清不愿闻。】何清道:“有甚去向!兄弟不省的!”【此篇特为兄弟吐气,故上文何涛说话不合,何清便更不首肯,又非他文愈急愈纵之比也。】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此句却说入何清本怀,故下文便肯相许,作者真有人伦之责天下万世,其奈何不读水浒也?】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份。【此四字是何清一片心事,是作者一团隐痛,是一篇文字结穴处。】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打骂。我是怕哥哥,不敢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说得透,骂得好。○言之至再至三者,亦所以省发棠棣一章也。 】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银子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疋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痛语。】我若要哥哥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哥了。【痛语。】快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哥若如此,便不说。【毛批:痛语。】既是哥哥两口儿,我行陪话,【痛语。】我说与哥,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痛语。】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
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此来历?”何清拍著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奇文。】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只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哥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痛语。作者痛杀,读者亦痛杀。○不要痛杀,只要常情便好。】何清不慌不忙,却说出来。有分教:
郓城县里,引出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起擎天好汉。
毕竟何清说出甚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总批: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然而从来人之读《水浒》者,每每过许宋江忠义,如欲旦暮遇之。此岂其人性喜与贼为徒?
殆亦读其文而不能通其义有之耳。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里,则机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人都藏店里,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盗,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严有如此者。世人读《水浒》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义目之,真不知马之几足者也。
写朱仝、雷横二人,各自要放晁盖,而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横迟,便见雷横处处让过朱仝一着。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早已做过人情,则是朱仝又让过宋江一着也。强手之中,更有强手,真是写得妙绝。】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奇绝之文,匪夷所思。】何涛道:“你且说怎的写在上面?”
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客店内凑些碎赌。【何涛骂兄弟好赌,不谓贼人消息却都在赌博上捞摸出来。看他逐段不脱赌字,妙绝。】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著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息,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察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闲闲说出一件事。○写何清口中一时说出数事,事事如画。○可见保甲之当行也。】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著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因何认得他?我比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一件事中间又说出一件事。○亦从赌上认得。】我写著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明明是吴用。】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以吴用之智而又适以智败,世界之窄,不已甚乎!】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又从赌上来。】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一个我却认得,一个我不信得,妙妙。】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亦从赌上出名。】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伙的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拿了白胜【只拿了白胜,只拿了晁保正,只拿了姓阮的三个,文字逐节传替而下。】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一段话说出无数零星拉杂之事,事事如画。却仍收到经折。】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迳到州衙里见了太守。【何涛具报,拿了白胜,知府将晁盖等声名(申明?)朝廷,作乱自白胜此处而起。】
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进后堂来说,【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机密之至而晁盖仍走,则非宋江私放而为谁也。○一路极写机密,皆表并无别处走漏消息,所以正宋江私放之罪。】【眉批: 自此以下都极写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见晁盖之走,实系宋江放之,所以大著其罪恶也。】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府。叫了店主人做眼,【有店主做眼,便一径奔去,不致声张,机密之至也。】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三更时分,则人都睡着,更无走漏消息,机密之至也。】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写心虚如画。】
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面色如土。】就地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又包其头脸,恐或有人见之,机密之至。】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到白家是三更,到州城是五更,三更则人都睡着,五更则人都未起,皆机密之至,更无走漏消息也。】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白胜这所以得与于一百八人也。】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写白胜。】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老婆亦监收在牢,更无走漏消息处也。】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公文不另差人,机密之至,更不得消息走漏也。】著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有作眼脸,便可一见就擒,不致打草惊蛇,走漏消息也。】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又持书机密之至。】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写得是众人都藏过,则更无瞳走漏消息处,见机密之至也。】只带一两个跟著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已牌坊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出得迳疾,纸墨都省。】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押司来。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驰名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 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收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
当时宋江带著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不便说话,机密之至。】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伴当都回避过,机密之至,并不曾走漏消息也。】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公文实封,见机密之至也。】敢烦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当案之人,犹不容易便说,见何涛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上写出无数机密,皆表晁盖之走,实惟宋江放之,更无处可以委罪也。】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三十一字为句。】劫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休说太师处著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看他只是口头狡狯语,便令天下人奔走效死,宋江真权诈之雄哉。】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自此以下入宋江传,皆极写其权术,所以为群贼之魁也。○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