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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重罪妙。此书分明写与高衙内者,故竟云重罪,不云其他情节也。】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句句出脱衙内。○此数句,本老生常谈耳,用来恰字字如锦。】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写林冲斩头沥血,见机生智,令人泪落。】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省却又回去也。】女使锦儿抱著一包衣,一路寻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高衙内也,却不直说高衙内,盖恐伤其心也。】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娘子只说得此一句,下更无语,都是张教头说,情景入妙。】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这事且 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都是娘子心中话,却不好在娘子口中说,故都借张教头出之。】那娘子听得说,【有笔力。】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有笔力。】一时哭倒,晕绝在地,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兀自哭不住。林冲把休书与教头收了。众邻合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真是如何回去,忽乘便从邻舍二字上生出妇人来,见景生情,文章妙诀。】【眉批:漏锦儿。】张教头嘱付林冲道:“只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必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重将此句特特说。】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林冲起身谢了,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著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了。】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却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著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酒保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薜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著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董超道:【一个不肯。○凡公人必用两个为一伙,便一个好,一个不好。盖起发人钱财,都用此法,切勿谓董优于薛也。】“却怕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一个肯。】“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妙语。○不知图个甚么,死亦依他也。今人以死博名,类如此矣。】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薛霸贼。既得陇又望蜀,写小人如画。】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小人语。○作者务要写出,不顾小人看见耶?】专等好音。【好音二字,用得可笑可恼。】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徒的,那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薛 、董二人【二人合。】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两三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补出林冲生平如金似玉。】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一个不好。】“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一个做好。】“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你这个魔头!”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可怜。】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二人合。】【眉批:一路董薛二人,忽然是一个,忽然是两个,写得如大珠小珠相似。】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为明日地也。】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二人合。】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早。○又暗藏一人。】薛霸起来【一个。】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一个。】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恶。】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恶。】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二人又合。】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早。】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恶。】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一个。】“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一个。】“我扶著你走便了!”搀著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反是董超发科,可见同恶共济。】“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薛霸在后。】“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著一株大树,便倒了。【画。】只见董超、薛霸道:【二人合。】“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曲曲而来,○如画,如话。】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奇文。○二人心中有事,如何闭得眼,却偏用闭眼,写出许多做作。】从地下叫将起来。【奇文。】林冲道:“上下,做甚么?”董 超、薛霸道:【二人合。】“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已说到缚矣,却还不说出,又收住口。】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一个。】“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方说缚。○只一缚,其用笔之曲如此。】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一个。】同董超两个【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著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密人也,此处却说出。○即所谓陆兄也。】传著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必去回话。【密语也,此处却说出。】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此即是善知识语,细思之,当有橄榄回甘之益。】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 ,不由自己。你须精细著,【恶人杀人,又怕其鬼,每每如此,写来一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趣话。】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四字写尽英雄尽头日。】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往日无仇二语,非恶其杀之之辞也,正望其救之之辞也,三句连读始得之。】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话!【一个。○临死求救,谓之闲话,为之绝倒。○临死求救是闲话,前日所云太尉要你我死,也只得依他,此是紧话也。千古一辙,为之浩叹。】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著林冲脑袋上劈将来。【一个。○林冲奈何。】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
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总批: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镂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间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
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笔墨,于是到处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视其所为,实则曾无异于所谓烽烟、坑阜、榾柮、木鸢也者。
呜呼!其亦未尝得见我施耐庵之《水浒传》也。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起,此行文之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