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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又写此一句,见人家子弟原好,都被小人教坏。】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壳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突然下此一语,为后日之谶,不嫌突然者,盖惟恐后文嫌突然也。】正说间,府里老管也来看衙内病证。【又添出一个老都管,何也?写陆谦、富安,在太尉前说不得话也,作者细心何等!】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计了,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的别证,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句。】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句。】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句。】却怎生得好?”【句。○恶人初念未必便恶,却被传念坏了,此处特地写个样子。】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重提一笔。】那一日,【突然三字直接前文,才子不虚也。】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坊名与宝刀映耀光采。】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著一口宝刀,插著个草标儿,立在街上,【陆谦畜生,以情理论之,一刀岂足惜哉!若以才情论之,真堪引而与之痛饮。只如安排计策,却是卖刀,何等奇绝,偏又是抓角头巾,旧战袍,又插个草标儿,色色刺入林冲心里眼里,岂不异哉。】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惊心刺耳之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著话走。【夹此一句笔墨淋漓之极。】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句法倒转。】林冲只顾和智深走著,说得入港。【又夹此一句,笔墨淋漓之极。○句法亦倒转。】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其辞渐紧,章法入妙。】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写得淋漓突兀。】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疾。】那汉递将过来。【疾。】林冲接在手内,【疾。】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四字写出英雄神气。】【眉批:智深见刀偏不开口者,非不识宝刀,为让步林冲是本文主人也。】失口道:“好刀!【疾。】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价是值二千贯,【写林冲。】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叙极忙事,偏用极婉笔。】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
那汉叹口气,【疾。】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极忙中,又用一婉笔。】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只别鲁达一笔,亦不肯直书,务用一曲。】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到家取了钱,便可去矣,却不住笔,重又问起宝刀来历,一来为壮士失时发汇血泪,一来表林冲爱刀之至,为下文比试作地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血泪迸出四字来。】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只七字,妙绝。】林冲再也不问。【只六字,妙绝。○一句七字,一句六字,收拾得淋漓无限。】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读者竟不知半日何为。】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一句。】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二句。○却不道任凭智翻来覆去的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三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四句。】慢慢和他比试。”【五句。○自言自语,自疼自惜,自惊自诧曲曲折折,妙不可言。】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一句。】夜间挂在壁上,【二句。】未等天明又去看刀。【三句。○写得龙跳虎卧。】【眉批:此文凡两段,一段五句,在林冲口中写出爱刀;一段三句,在林冲口中写出爱刀。】
次日,已牌时分,【可见看了一早晨。】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疾。】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朱子曰: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忽然四月初旬,不因四字,我几忘矣,○起来看了一早晨刀,衣裳都不暇穿,写林冲摩挲爱惜,剧于十五女矣。】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只从闲处轻逗一句。】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反写林冲立住脚,笔法奇险。】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又写一句立住脚,奇险。】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写一句景。○只见栏杆者,言未到堂中,只在檐下也。有此句,便生出下文四个青字身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拏著刀,立在檐前。【拿着刀三字,作者眼光烁烁。○要写得其状如造逆者故也。】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奇文可骇。】林冲猛省道:【疾。】“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奇文突兀。】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笔笔突兀。】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执刀二字,作者眼光烁烁。】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此句从刀上入罪。】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此句又援前文面色不好入罪。】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拏下这厮!”【却早两个八十万禁军教头被害了也。】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
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总批:此回凡两段文字,一段是林武师写休书,一段是野猪林吃闷棍;一段写儿女情深,一段写英雄气短,只看他行文历历落落处。】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著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腾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二字好似升堂。】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府尹听了林冲口词,【府尹不开口。】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鲠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虽无孔目唐突府尹之理,然自是快语。】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此一句上不承,下不接。妙绝快绝。言高府中则多犯弥天之罪耳,应杀应剐耳。】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小小字妙,触犯字妙,杀剐字妙。】
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快人快语。】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此语开不得林冲死罪,然一有此语,便入不得林冲死罪矣,妙笔。】如今著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一句。】又碍府尹,【一句。】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两个人是董超、薛霸。【特特注明二人。】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此句非邻舍情重,亦非林冲有恩,只为便于后文写休书耳。】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著,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眉批: 一路翁婿往复,凄凄恻恻,祭十二郎文与琵琶行兼有之。】“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为后文省手也,却于林冲口中叙出曲曲人情。】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始知前文先叙邻舍笔法之妙。】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细。】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又夹一笔,妙。】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截轶语。】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截铁语。○一路翁婿往复,凄凄惨惨,曲曲折折,至此各用一句截铁语收之。】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如画。】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