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强盗岂会游山耶,只为乱草一句耳。】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伏一句。】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 、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好笑。】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李忠 、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著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骂尽千载。】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何处得来?】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数笔看他折叠无数。】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时,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爽快,自是天性。】并无伤损,【伤损容亦有之,然说他则甚,则不如并无伤损之干净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 、周通,下到山边,正迎著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妙笔。○不因此句,则两条好汉取十数个客人,何须一刻工夫,鲁达如何做得许多手脚。今特地放此一语,便不免挺刀相斗,腾那出工夫来,为鲁达偷酒器之地,盖非世人所知也。】李忠 、周通,挺著枪,小喽啰呐著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著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 。【是好一回工夫矣。】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著凯歌,慢慢地上山来;【慢慢妙,又好一回工夫也。】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道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著时,也问他取不成。【是。】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非真写周通图着后日也,盖为如此便足矣,定要去讨,如何了结故也。】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于偷酒器者,优劣如何?】一分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于偷酒器如何?】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于偷酒器如何?】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洒家记得。】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四字为后一回眼目,牢牢记之。】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
  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金批 :吾前言,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因特幻出新妇房中销金帐里以间隔之,固也;然惟恐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必别生一回不在丛林之事以间隔之,此虽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则何所不可之有?
  前一回在丛林,后一回何妨又在丛林?不宁惟是而已,前后二回都在丛林,何妨中间再生一回复在丛林?夫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避之法也。若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中间反又加倍写一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世以犯之之法也。虽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毕竟独归耐庵也。
  吾读瓦官一篇,不胜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犹是矣。耐庵忽然而写瓦官,千载之人读之,莫不尽见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写瓦官被烧,千载之人读之又莫不尽见瓦官被烧也。然而一卷之书,不盈十纸,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须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书于几上,人凭几而读,其间面与书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间,又荡然其虚空,何据而忽然谓有瓦官,何据而忽然又谓烧尽,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耶?呜呼!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
  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何如矣。夫耐庵则又安辩其是稗官,安辩其是菩萨现稗官耶?
  一部《水浒传》,悉依此批读。
  通篇只是鲁达纪程图也。乃忽然飞来史进,忽然飞去史进者,非此鲁达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亦为前者渭州酒楼三人分手,直至于今,都无下落,昨在桃花山上虽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与大郎,其重其轻相去则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讨得着实。而大郎犹自落在天涯,然则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过此以往,一到东京,便有豹子头林冲之一事,作者此时即通身笔舌,犹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过去。呜呼!谁谓作史为易事耶!
  真长老云:便打坏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罢休。善哉大德!真可谓通达罪福相,遍照于十方也。若清长老则云:侵损菜园,得他压伏。嗟乎!以菜园为庄产,以众生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领众,俨然称师,殊可怪也。夫三世佛之与菜园,则有间矣。三世佛犹罢休,则无所不罢休可知也;菜园犹不罢休,然而如清长老者,又可损其毫毛乎哉!作者于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台,以清占东京,意盖谓一是清凉法师,一是闹热光棍也。
  此篇处处定要写到急杀处,然后生出路来,又一奇观。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睁着眼,在一边夹道:“你说!你说!”于是遂将“听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说”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积厨来,见几个老和尚“正在那里”怎么,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来得声势,于是遂于“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二也。林子中史进听得声音,要问姓甚名谁,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斗到性发,不睬其问,于是“姓甚”已问,“名谁”未说,三也。凡三句不完,却又是三样文情,而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一个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离了一个丛林,要到一个丛林,未到那个丛林,先到这个丛林。又两头两个丛林,极其兴旺,中间一个丛林,极其败落。写得笔墨淋漓,兴亡满目。○前篇吾言出一丛林,入一丛林,便令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中,故特特幻想出一个新妇房中、销金帐子,以间隔也。乃作者忽又自念丛林接连,正复何妨,亦顾我之才调何如耳。我诚出其珠玉锦绣之心,回旋结撰,则虽三丛林接连,正自横峰侧岭,岂有两丛林接连,便成棘手耶?是以遂有此篇也。○又为新打禅杖未曾出色一写,故有此篇,读者又应留眼。】被风吹得铃铎响;【七字补出抬头之故,谓之倒句。】看那山门时,【两个看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只用三个字,写废寺入神,抵无数墙塌壁倒语,又是他人极力写不出,想不来者。】写著“瓦官之寺。”【鲁达本不识字,今忽叙出四字,乃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也。】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是五台僧人。○看他节节次次。】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三个看时。○节节次次。】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下五台是二月天气,恐读者忘却,特用燕子粪隐隐约约点出之。】门上一把锁锁著,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禅杖。】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四个看时,○节节次次。】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鲁达主意是寻饭吃,故特将全副行李,坐住在监斋使者身上,妙绝。】提了禅杖,到处寻去;【禅杖一。】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奇文。】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遂至于此。○此一物料定鲁达生平未尝,写英雄失路可叹。○粥字渐引而出,不欲作突然之笔也。】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于文殊相国又何如?前映后带,兴亡在目,诵之心伤。】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著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于老和尚口中述二贼也,却偏似直骂鲁达者,奇绝妙绝。】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瞥然截住,转出奇文。】智深提了禅杖,【禅杖三。】踅过后面打一看时,【五个看时。】见一个土灶,盖著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智深揭起看时,【六个看时。】煮著锅粟米粥。【土灶土字,草盖草字,粟米粥粟米字,皆写荒凉。】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是受戒过人语。○出家人何故饮酒?出家人何故吃狗吃蒜?出家人何故毁像坏寺?出家人何故打人?出家人何故入妇女房中,坐妇女床上?出家人何故破人婚姻?出家人何故偷人酒器?出家人何故后山逃走?】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夹 批:妙绝。○饿极矣,寻出粥来,已是绝处逢生,却又抢过碗碟勺子,遂令生处又绝,行文险仄,令我心惊。○碗碟勺子,是吃粥家伙,抢过可也,至于水桶,亦都抢过,作者险仄之情,何其奇妙乎!至于水桶都抢过,而人急计生,生出春台来,则岂一时所能料哉!】【眉批: 此一回文中,看仓寻出粥,又抢去碗;背后脚步响,又不敢回头;拖杖便走,又赶斗几合;避却两个,又撞着一个;问姓名不肯答,又斗十四五合,皆务要逼到极险极仄处,自显笔力,读者不可不知。】智深肚饥,【句。】没奈何;【句。】见了粥,【句。】要吃;【句。】没做道理处,【句。○行文至此,绝矣,更无路矣。】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奇绝,何关吃粥哉!】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禅杖四。】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奇绝。】双手把锅掇起来,【奇绝。】把粥望替台只一倾。【奇绝,文情如火如锦。】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看手。】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如火如锦。】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实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陡然接过,真正奇文。】智深洗了手,【细。】提了禅杖,【禅杖五。】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从厨房后闻歌声,方奔出来,故奔不及也,奔不及而又要望见,则趁势在废寺上,借一句破壁子张着,此行文巧妙之诀。】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著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是望见语。】并荷叶托著 些肉;一头担著一瓶酒,也是荷叶盖著。--口里嘲歌著,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