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到了明日,单是大奶奶家没有上人送丧,也叫两个丫鬟坐轿来送;其余大姨、三姨,俱有兄弟、侄儿;二姨只有父亲单老,合着张老实们五家墙门外好些邻舍,本府二三十家人小厮,以及道士、和尚、尼姑,共有八九十人送殡。大奶奶又派出许多丫鬟仆妇,共坐着十九乘轿子。公子主意,叫多做佶作,这丧仪也就富盛,单没有铭旌、祭章、方相罢了;其余的幡盖、纸作络绎不绝,把一条大街都挤满了!慌得合城绅衿懊悔没去吊奠,问明是房里姐儿,方才罢了。起身时,公子与大奶奶又哭一场。落后,泥水匠进来修补侧厢拆倒的墙壁。送丧的回来烧孝髻,各项人役来讨赏钱,法师来镇宅禳解,又闹了半日。到半夜里,公子忽然哭醒转来,大奶奶埋冤道:“你怎这样没正经?我因他替我手脚,又死得可怜,两日苦苦的哭他;如今想将起来,你我偌大家事,只靠着我们两个身子支撑,他不过是房里姐儿,这样发送,也不算亏待他了!死的要死,活的要活,就是自己的儿女也要丢开,将来多做几日斋事,超荐他好处去罢了!以后再不要想他,倘若苦坏了身子,岂不利害?”公子试着眼泪道:“不是我也丢开,方才梦见他穿着那新做的两件衣服,还像生前一般,看着我迷迷的笑;我醒转来,想起他那两件衣服穿得几日,就做了送终之物!你抬举他,吩咐家中叫他春姨,可怜也没听见人叫着他,只前日玉梅口中叫一声儿,已是死后的事,不由人不伤感起来!如今提醒了我,以后也不去想他了!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前日魏道士看我气色,道我先见喜事,后见哀声,如今都被说着了!”大奶奶道:“我正没问你,往常道士来拜,你便请酒,送席下处,送供给,有许多的周致;怎这魏道士来,你便这样冷落他?不是春红说的,那一日就像要撵他去的,酒也不叫他吃杯儿!也不知道你回拜过没有?”公子呆了一呆道:“我心里又没甚事,不知这几日来,常是失头忘脑的!一个靳公子日常和我相好,爷爷在京,还靠他叔子许多照应;前日先得荫袭的信,悄悄通风给我,也没去拜谢他,直到报了,到他家去道喜,才谢了他。这魏道士,也是那日才拜了他。我看断生断死,竟是个仙人模样,怎前日听他话,只觉心里懒懒的?也是春红的命了,若是认真去求着他,敢还有禳解的法儿?”大奶奶含糊道:“你也该睡片刻。”公子知是劳乏,把手搂着大奶奶的肩儿,也就睡去了。
公子以后,真个不去想念春红,却只是心绪不佳,恹恹闷闷的。过了四五日光景,大奶奶见他无聊,怕他生病,也便不去拘束,任他出外散心。公子也只是躲在房里,不往外去。那一日,午后无聊,正抽着一本《武帝外传》,在那床上,待看不看的躺着。只听着大奶奶在后房,教玉梅归除乘法,说道:“你若像得春红这一手算法,我这银钱帐簿就交给你,只要你肯用心。”这几句话,把公子心事平空直提起来,因想璇姑的算法胜于春红百般;璇姑的美貌真是我见犹怜,若弄上了手,夫人必然欢喜,也不必另立房头,竟住在春红房里,与夫人做了心腹,我与他便时常欢聚,就几年不出这房门,我已享尽闺房之乐了!因怪着凤姨设策害了春红,便不去与他商议;知道大奶奶怕他成病,便是假作孤凄,到晚来与大奶奶计较道:“自从夫人说了不要想念春红,我便割断情肠;只在这房中,就像有他的一般,觉得精神恍惚,睡梦不安。我想女厅半边书房里,床帐俱全,夜间要同你去睡一个安稳觉儿,养起精神,免使疾病缠身,悔之无及!”大奶奶道:“你既睹物伤情,可叫两个小厮相伴,在书房中歇十日半月,待身子好些,再进房来,未为不可!我是何人,好同你在书房睡觉?被人知道,真要笑掉了大牙了!”公子道:“我自从春红死后,色欲之心已经灰心,只要和你睡在一处,觉得心里安贴。你到人静之后,到我书房里去,天明出来,料也没人知觉。”大奶奶满心欢喜,笑道:“你不要说这样痴话!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休说别人,只房里的玉梅、小怜,有人不知道的吗?你且歇了三夜五夜,再进房来同宿一宵,这还使得!”公子假作怏怏之状,暗地通知张老实。
是夜就在书房歇了。等到人静之后,悄地出来,正走廊下,只觉得一阵冷气,心上一寒,就像有索子往头上套来,吓得冷汗直淋,急忙跑转,背后又有小脚声气,厮赶着走。公子魂不附体,七跌八撞的奔进书房里来。两个小厮已经吩咐过的,正来开门,忽见公子乱撞进来,吓了一跳。公子道:“快关了门!”小厮不敢问,关上了门,伏侍公子上床,自去睡觉。公子在床上呆了一会,方才心定,细想起来,又没有见些什么,要再出去,却又害怕,胡思乱想一回,方才睡去。次日,梳洗过了,与大奶奶同吃点心,想着夜间要去,又怕有鬼,不去又怕独睡,低低说道:“夫人,我今日原要在这房里睡了。”大奶奶笑道:“昨日刚在书房里睡得一夜,就养起多少精神来了!不要如此没正经,惹旁人笑话!”公子忽然想起,不觉失笑。大奶奶根问其故,公子随口支吾道:“笑我像那吊奶头的孩子,拿你当乳母一般,离不得你那影儿!”大奶奶眉花眼笑的道:“不是我不留你,张扬的一天火了,说你自在书房里睡,怎好刚睡这一夜儿?”公子道:没法的了,再挨一两日进来罢了。”
公子吃过早饭,到东边去叫了张老实来,说道:“今晚是必来的了。”老实道:“老爷约过好几回,只是不来,哄小的家中开了三四夜门,倘有小人进来,不是耍子!”公子道:“今晚是必来的;墙门里面,有甚小人,失了东西,都是我赔罢了!”老实便不敢言语,应承而去。候到人静以后,公子公然叫着两个小厮,掌灯而去,走到老实门口轻推,果然虚掩,吩咐小厮回去。公子闪进门来,竟到璇姑房口,用手去推那门,并没门闩,却有一张竹台靠住。因用肩头顶了一顶,那竹台早已掀起,伸进手去,慢慢推开,斜掇过去,这门便随手开了;却已惊动璇姑。璇姑自从七月十六日,张妈叫了石氏过去,早已拚命而待,将一把皮刀藏在床头,浑身衣裤用线缝住,专等公子来拼个死活。那知候了一夜,绝无消耗。隔了十余日,张妈又把石氏拉去,璇姑照前准备,亦无动静,心里倒狐疑起来。直至隔晚,老实又出门去,璇姑又空等了一夜,心便懈了!
这夜,石氏去陪张妈同睡,固是放心,不比从前侧耳细听。连璇姑也大意了,房里也不藏火,门上靠着竹台,也不再加上椅子、水盆了,衣裤虽没脱去,也没有缝,竟是安心睡下了。毕竟心上有事,不敢落底,朦胧听得些响动,急急坐起。那时月已上弦,房子朝西,屋内有月,看见一只手推那竹台,忙几上绣鞋。正在系裙,公子已推门而入,走近床边。璇姑着急,摸出皮刀,向公子头上直剁过去;公子忙举手一架,刀已格落。暗想:这事又讲不来的了!赶上一步,便扭璇姑。璇姑急将身来一闪,公子扑了一空,璇姑就要夺门而出,却被公子一把扯住。璇姑危急,正欲撞墙,忽见竹台上有一把剪子,一手抢起,向自己喉间用力戳进,登时倒地,满头鲜血。公子吓得魂飞魄散,撒手奔逃,一时慌急,忘了路头,也不记得是人静以后了。只见一个丫鬟隐隐的在前行走,公子紧紧跟跑,相近凤姨房前,忽然不见。
公子在月光之下,四顾无踪,又吃大吓,浑身毛发根根直竖起来,身子不摇自颤,竟抖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定了一会,正要敲开凤姨房门,与他商议璇姑之事。忽然听得房中似有交媾之声,忙走上几步,伏在门首侧耳细听,却是凤姨娇声浪气,唤肉呼肝,淫兴猖狂,无所不至!公子心头火起,用力一连几脚,将门踢落,大叫:“好淫妇!干得好事!”缘凤姨先因大怜牵头,搭识了聂元,趁着春红死后,公子绝足不至后边,他两个夜夜宣淫,此时正在兴浓,忽听公子喊叫踢门,那道士却是惯家,上床时,把衣裤鞋袜巾帕等物,收放枕边,一听打门,抓了衣裤等物几着鞋儿,就要破窗而出。因公子已是踢落房门,赶进房来,便飞一腿将公子踢倒,夺开了路,跨出房门,耸身上屋,要向东边下去。忽然一想,走转西来,故意乱踹将去,踏碎了许多瓦片,踊身跳下,然后折过东来,轻轻的飞上围墙,自进丹房去了。
这凤姨见事败露,羞耻难当,性命不呆,情急短见,把一条鸾带打成活扣,套在颈上,带头缚在床柱上边,用力一挣,登时缢死。公子连遭惊吓,又被道士一腿踢中鼻梁,倒在地下,竟是昏晕了去。后面大姨、三姨两个房户,与凤姨只隔一层,听得公子踢门喊叫,屋上雪片瓦声,一面大喊:“有贼!”一面起来,领着丫头,点起灯烛,乱奔凤姨房里。进得房门,见公子晕倒在地,满面流血,慌忙扶起,围裹叫唤。不多一会,合家男女,一齐赶至,大奶奶吓得魂出,极声喊叫。公子方才醒转,乱颤着手儿,抢过一枝蜡台,要寻凤姨拷问。只见凤姨已是撒手归空,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宕出在外,吓得蜡台跌落,仍复晕倒。大奶奶等忽见凤姨吊死恶状,公子又复晕倒,一齐发抖,手忙脚乱的掐人中,揭眉心,叫叫喊喊,闹得公子醒来。再去解救凤姨,已是浑身僵冷。
大奶奶吩咐,将公子扶至后房醉翁椅上,一面去烧汤水,煎人参,灌救公子,一面去安放凤姨。直到公子魂魄上身,神气稍定,然后根问原由。公子把众人都叫出去,瞒起璇姑之事,说道:“我正睡在书房,忽听有人走动,悄悄进来察看,只听见这房里有男人行奸,这淫妇嘴里百般呼唤。我一时火发。踢进门来,谁知被奸夫一腿把我踢倒,脱逃而去。只是如今这淫妇的死尸,如何发脱?”大奶奶道:“他是有父亲的,私下埋葬不得;天已将明,须叫人去唤他老子来,说明缘故,或是官休,或是私休,再作道理。”公子因叫了一个心腹家人去了。大奶奶忽然失声道:“不好,快着人赶去!”公子问是何故,大奶奶道:“方才失算,不该叫他报死的;只说急病将危,专等见面,这就没有他虑了!”公子连连点头,又叫一个家人,飞赶去了。大奶奶问道:“你打进房去,可见那奸生是生人熟人?”公子道:“我赶进房去,就被他一脚踢倒,那知他是生人熟人!”大奶奶道:“他们已在行奸,你打进门去,心慌逃遁,自有衣巾鞋袜等物失落房中,只消寻着,便知奸夫形迹了。”公子点头,要出去寻,大奶奶一把扯住道:“你还劳碌得么?”大奶奶走出外房,细细查看,并无遗物,覆身进来说道:“怎一件也没遗落的?”公子道:“你看那房门好不坚牢,我又正自没有力气!”说得那句,便直立起来,一头说:“踢了两三脚,才得踢开,可知收拾过了。”一头已往外去。大奶奶着急,赶着叫道:“啥仔要紧?鼻梁上虽有药掩着,见不得风!”
公子那里听见,如飞跑出,叫人去叫张老实,还没回家;在被窝里把李四嫂叫来,说知璇姑之事,把腰边藏着的银子,拿出一封,令其帮同老实夫妻延医调治;若有不测,急来报知,不可误事。李四嫂道:“并没听见声息,想不妨事!”满口应承去了。
公子连忙进来。大奶奶道:“为啥急事,那样喊你不应,可不吓坏了人?”公子扯着谎道:“我疑心隔壁道士,出去看他动静。”大奶奶道:“你也真个是孩子见识,果是他,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就不跑去,已隔了大半夜,看啥仔动静?我也一猜就是,后来细细想过,若是道士,有个不跑往东边,反走过西边房上,把瓦踏的那样声响?”公子道:“他干了这事,还敢到东边么?”在奶奶道:“这更易明了,你方才过去,见那道士可都在呢?”公子定着眼说道:“还未起来,不知可都在那里?”大奶奶忙叫人去看,说是起来久了,都在那里坐功,一个也不少。大奶奶说:“便不是他了!”忽地喊一声道:“真是吓昏了!现有大怜在哩,只拷问他,有个不知道的?外边有人么?快叫大怜来。”只听外房许多妇女都说道:“正是呀,怎么总不见大怜的影儿?”大奶奶道:“快到他房里去看,莫非吓慌了,躲在那里?再不,去奔了井了?急急的分头寻去。”于是众妇女纷纷出房,寻了好一会,一个个转来,都说没个影儿。大奶奶道:“这定是乘乱逃走了!如今二姨的老子来,可怎么好?捉奸捉双,又没一毫凭据,活口又跑掉了,只得要苦着银子的了!”公子叹口气道:“就是大怜没跑掉,也不中用;我们这样人家,闹出这等丑事,怎么见人?是前世的孽帐,只索要私和的了!”大奶奶道:“我们既打定主意要私和,该吩咐家人小厮不许在外漏泄一字,只说是病死的才好。”公子道:“这是最要紧的!”慌忙嘱咐家人,不许泄嘱。岂知这一早晨,已是传得四邻八舍都知道了!
约有早饭时候,一个家人跑得满头臭汗,说是单老爷来了。公子忙走出去,单老已哭将进来,问女儿生甚急病。公子道:“已是没了!”单老大哭进房,揭帐一看,便风凤姨口眼异样;掀起被来,又见颈上带痕;连忙挂起帐子,周身细看。公子想着璇姑之事,不知生死,呆呆的坐在床边。家人仆妇,见公子并不做声,又知凤姨身上无伤,也便任他摸看。那单老本是仵作出身,因凤姨嫁来,诈了一大笔钱财,又常是些津贴,就开了一个棺材店儿,成个买卖,不当这役了。却毕竟是双老眼,他把凤姨脸看明白,见满身都是血阴,并无伤痕,只有颈上带痕,又是活扣自缢;下边阳精粘腻,淫水淋漓,的是因奸败露,街坊口碑,果然不错!心里打算:这是闹不出的事,只好生发他几个钱的了!悄悄把袖里绢头,塞进女儿阴户,里外揩抹干净,藏入袖中。立起身来,一头走,一头哭道:“可怜我这苦命女儿!大爷也忒下得这般毒手,打得他遍体鳞伤,我好伤心也!”公子勃然大怒道:“好没良心!我骂也没骂一句,何曾打他一下,怎么是这等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