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大奶奶胀红着脸儿道:“你看说得统不成话了!你就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么?我到你家,也过了六七年了,还是采过你头发,撞过你拳头,罚你在房门外跪过,撵你在地板上睡过,没许你娶妾,不容你收房?把丫头、婆娘裤裆里都贴了封条?我出了好心,不得好报,一发容你说出这样臭话来了!我赤着脚儿在你肚里走过,定是你心上人儿,嗔我几日没送你到他屋里去,熬不过了蹙着眉头,挂着眼泪,在枕头上上递了一纸状儿,教你使官势压我下来,他和你一窝一块的过活,整日闩上房门,去干那把刀儿,不管你家祖宗三代子子孙孙的干系,连夜送你到阎老子家去了。他且只图着眼前的快活!我的祖儿!你的想头错着哩!莫说我娘家还有几个人儿,就是老民百姓人家的闺女,嫁到你家,做了正头娘子,也不得受你这姐儿的磨灭!他说你做了官大;可知做了官越要守着朝廷法度,做不得宠妾灭妻的事,知法犯法,更要加等治罪哩!”说罢,倒在牙床,连声:“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吓得公子面色改变,连唱数喏,跌脚懊悔道:“这是我一时高兴,和你说几句顽意话儿,怎么就认起真来?自从那一晚啕了你的气,谁敢到后边走了一步儿?他怕不知道你的脚跟,教我把官势来压你,我也敢拿官势来压你?我与他齐着这日色儿,……”大奶奶连忙喊住道:“今日要祭祖哩,休得赤口白舌的罚那毒誓!他是何等人,你要与他同死同生!我也没说啥仔,你就咒生咒死,说我冤屈了他了!他在你跟前,成日成夜的诽谤,休说肯替我赌誓,你只牙齿露一露儿,就感激你不尽!除了今日,也不肯与你干休;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上毛坑要讨三个吉利,省得你替他发极,再说出不中听的话来!外面祭席可也完备快了,你先出去。我也撩上些气,就起来了。”玉梅道:“外面都完备了,掌礼吹手等候久了。”公子道:“快催凤冠,要同大奶奶出去拜的。”春红呶着嘴道:“那桌子上不是凤冠?玉梅早拿进来,爷眼睁睁地对着他。”公子慌把凤冠、团袄、霞帔、湘裙捧至床边道:“如今是有了凤冠了,夫人请戴起来,穿好霞帔,不是下官性急了!”春红把手指轻轻的弹一个榧子道:“爷是几时学就的?念得下官、夫人这几个字儿,好不顺口!”公子道:“那日靳公子早有信息通知下官。这几个字,也念了四五日了,怕还不顺口!”大奶奶也笑起来道:“我听着你刚才的话,实是生气!看看你这样儿,又教我好笑!你做了官了,年纪不小,还像那三五岁的孩子,也不顾丫头们扮你的鬼脸!”
公子要大奶奶喜欢,越发装憨搭痴,对着春红替大奶奶穿团袄,披霞帔,系湘裙,围角带,戴凤冠,插宝簪,鞋头上也去摸摸,膝裤上也去扯扯,引得小莲都笑起来。然后夫妇二人复归于好。春红又服侍公子装扮完毕,双双出去拜过北阙,祭过祖先、家常、灶神,同着大奶奶立受了三个姨娘之礼。夫妻并坐,先是春红领着贵哥儿在毡子上一同拜了;次及翠环、大怜、玉琴;次及总管、家人、家婆;然后撤去红毡,一众家人、仆妇、丫鬟、小厮排班叩见。大奶奶吩咐家中一齐改口称京中老爷、夫人为太老爷、太夫人;三姨俱称奶奶;春红改称春姨;自己与公子居然老爷、夫人矣!当日,就在大厅上大排筵宴,笙箫竞奏,水陆毕陈,甚是奢华,十分快乐。
席散之后,公子跟着大奶奶进房。大奶奶道:“相公此番得官,是件正经喜事,合家大小,俱要加些恩泽。明日开了库房,取出纱罗绫匹,替三个姨娘一人做一套衣服;春红做一衣、一衫、一裙;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做一衫、一裙;其余丫鬟都做一件衫子;众家人仆妇分别等次,各赏匹头。就是夜来宿歇,也要使他们均沾雨露;妻系结发,体统所关,不得不多几日;我也替你酌定日数:我房中宿了三夜,到大姨、二姨、三姨、春红房中各宿一夜,翠环、大怜、玉琴三个,同伏侍你一夜。自此以后,就要爱惜精神,在书房静养,或是读些书史,以广学问;或是看些律令,以娴政事;不可只以色欲为事了。”
公子唯唯受命暗想,大姨、三姨是断不肯让的,凤姨是逢大赦一般。有此异数,我也不忍启齿。翠环等三人是一群饿虎,一发不消说起。只得要苦春红不着的了。从次日起,日间拜邻族,拜亲友,拜官府,拜乡绅,会客吃酒,兴匆匆做那热闹场中的勾当。夜间,依着大奶奶派法,三日之后,轮着大姨、二姨、三姨,喜孜孜赶那温柔乡里营生。转瞬之间,已降临春红房里,只见灯烛辉煌,红毡内烁,春红穿着新做的衣衫,插着一头的簪饰,在那里袅袅婷婷,潜潜等候得公子进房,便似插烛般拜将下去,说一声:“老爷恭喜!”喜得公子眉花眼笑,一手抱在膝上,亲嘴调舌,摸乳腮。小莲托着酒菜进来,公子命收去毡单,一面说道:“他们撑着房头,支着架,不得不费几个钱;你为何也是这样?”春红瞅着眼道:“难道只做姨娘叫奶奶的便是个人;奴便没有眼儿、鼻儿的穷女儿家,茶饭虽不可口,却倒是难得吃着的!爷你休奚落人!”公子满心欢喜,接他酒盏,一饮而尽道:“说啥仔话?我领你的情儿!”春红又斟上一杯,说道:“爷吃个双杯。”公子笑道:“自然要成双的!”接来吃了。也斟一杯,回递春红。两人你怜我爱,吃了好几杯酒。春红眉目之间,春情洋溢。公子悄悄的取出一丸丹药,化在酒杯之内,递与春红吃。不多时,药性已发,只见星眼乜斜,柳腰招扬,脸上桃花一朵朵泛将起来,心头欲火一阵阵压不下去,膝摇股颤,按捺不住,竟是扑向公子怀中,说道:“夜深了,早些睡罢,”公子假作不知,一手将酥乳摩挲,一手执杯细酌。春红只得哀告道:“奴今日不知何故,这里边忽然作起怪来,连心窝里一齐作痒。爷可怜见,早些睡罢。”公子慢慢的替他解带宽裙,屈其一腿,坐于身上,含着酒儿,哺与他吃。春红不住的把身掂播,滴泪苦求道:“爷可快些到床上去,救奴之命罢!”公子见他情急,暗服一丸固髓灵丹,脱去衣裤,抱至床沿,架起双足,行那九浅一深之法。春红淫兴猖狂,哭道:“爷哟,怎么还是慢慢腾腾的,奴这回真个死也!”公子然后直捣红心,大加冲突,顶得春红眼闭口开,香汗浸淫,一泄如注。公子提起气来,把所泄阴精一齐吸入龟中,觉得浑身和畅,精神发旺。春红已四肢瘫软,罔知人事。公子恐其易醒,把嘴哺着春红嘴儿,用气提吸。春红星眼微开,说道:“奴几乎断送了命。”公子问道:“如何?”春红把手勾住公子颈儿,闭着眼道:“美不可言!奴自与爷交合,从未有此乐也。”公子道:“我欲了事,你可支持得去么?”春红微笑道:“如此而死,亦是极乐!爷只要留神,不伤奴命罢了。”公子抱至床中,重整旗枪,用神龟舐穴之法,舐得春红痒不可当,笑声吃吃;后用老僧撞钟之法,撞得春红始而笑乐,继而叫唤,久而声息俱无,阴精涌出,如趵突泉一般直射起来。公子仍如前提吸,觉得满脊骨中异常酣畅。看春红时,已是两颊排红,四肢瘫化。公子慌忙爬起,穿了衣裤,扯条单被要盖好了。他自去践老实之约。那知春红两足一伸,双手托开,竟是脱阴而死了。正是:
百年生死大无比,一霎风流值几何?
●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
大奶奶因心中有事,翻来覆去,百不安睡,听见开门声响,连声叫醒玉梅,看是何处响动。玉梅点起银烛。见春红的房门半掩,因轻轻捱身而进,却全无声息。走至床前,将帐子轻轻掀起,见春红睡得正熟;因连问:“大爷何在?”春红只是不应。玉梅道:“怎这样好睡?可不睡死了么?”因用手去搞他的耳朵,冰得手指生疼;又到鼻间候那气息,玉梅吓得魂出,急急跑出门外,几乎吃跌,气喘不迭。因定一定性,回至大奶奶床前道:“不好了!”大奶奶在床上道:“啥仔大惊小怪,吓我一跳!”玉梅道:“春红姐没了!大爷又不在那里,门又掩上的。”大奶奶不信道:“这话怎说?春红方才好好的,怎就会死起来?”玉梅道:“奶奶不信,且请去看哩!”
大奶奶慌忙披上衣服,穿着好裙裤,同玉梅到春红房中。大奶奶一眼看见春红烛光映着,春风满面,如烟笼芍药,绯红两颊,似雨洗芙蓉,骂道:“好扯谎的猴子!敢是他待你差了,要咒死他么?这妮子也忒好睡,怎如死人一般?”玉梅道:“我敢哄着奶奶么?奶奶不信,且把他推一推,看看他可是活的,还是死的?须不是玉梅扯谎!”大奶奶真个把春红连连推搡,动也不动一动。大奶奶哭道:“这真有些不妙!”因将单被揭去,执烛周身细照,却并无伤痕;只有两股之中,粘粘连连的阴精和着鲜血,明知脱阴而死。大哭道:“这狠心人下此毒手,把这样一个乖巧丫头,送到鬼门关外去了!”因叫玉梅:“快去寻大爷来。”玉梅又去叫起小怜,提着灯笼,顾不得害怕,硬着头皮前行。不多时,大姨、三姨、丫头、婆娘俱已唤到;因春红平日为人不恶,大家俱哭做一团。
公子此时正在一重重开将出去,听得隐隐哭声,吓得心头霍霍不定,急急跑将进来,正凑着玉梅赶来。凤姨道:“大爷那里去来?怎在这黑暗中,好不怕人!我昨日原说的,这计断然用不得。果然!爷怎下得恁般毒心,可惜好一个丫头!”公子道:“甚么计?什么好丫头?我却不明白!”凤姨道:“春红已死在那里了!”公子道:“这话真的么?”一直赶到春红房中,捧住春红的脸,见此光景,大哭道:“我害了你也!须不要怨着我,我好好超度你便了!”大奶奶因见凤姨也到,扯扶公子坐了,道:“有啥仔哭头?哭也是你,送掉他性命也是你,既要哭他,就不该送掉他性命!我不知你这心怎样生法?又不知怎样恨他,有何得罪你处?听了那家狼婆浪的话,先将家里人开起刀来,还要哭他则甚!可知那使着暗计的人,还在那里扯开阔嘴,迷迷的笑着你哩!人已死了,在这里放那马后炮,可是迟了!”
公子忽然想起,因命丫鬟快去请聂静进来。不多时,聂静已到,大奶奶等避去。公子告知缘故道:“我师有解救之法否?”聂静近床前,揭去单被,将中指抵入春红阴户中,揆度深浅,又周身细看一遍,心胸肚腹俱摸一遍,道:“心胸俱已冰冷,已死多时,断无生理矣!”公子无奈,亦不再问。聂静道:“丹药不过暂时适用,岂可以概之?就是吕祖肉身交媾,亦是无益。”聂静辞出。大奶奶叫进总管,吩咐备办丧事道:“那棺木第一要好。”凤姨道:“我家去买了罢?”大奶奶道:“你家怕没有好材,是要另买的。其余都随你去置备,该叫小厮做的,该叫丫头婆娘做的,你就分头去使唤;不然,就在床匮里先拿出一封银子、二十吊钱,交给三奶奶,只消还我一篇帐罢了!”因想一切银钱都是春红掌管;如今死了,交与何人?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公子触动心肠,重复悲泪,与大奶奶两个又大哭了一场。大姨道:“还忘记两件要紧事哩,帐子还没有探掉,罩着他的魂儿,叫他逗到那里去呢!阴阳那里,不该去批一批尸,也教家里人好避忌。”三姨道:“这两件,真个是要紧的。还有那素色鞋子,寻一双来,这双大红鞋是烧不得的,倒累他去跳火炕。”大奶奶揩着眼泪道:“他生前专爱那红鞋,没做一双杂色鞋子,如今拿啥仔烧给他呢?”玉梅道:“小怜那一双酱色绸鞋,原是春姨做给他的。”小怜瞅着眼道:“你没有元色缎的鞋儿,为啥仔不烧给他?”大奶奶道:“你这没良心的,成年成月不知吃了他多少鱼儿肉儿;这春红就生定是早死的命,吃的那样精细!爷打你的时节,也不知替你夺掉了许多鞭儿棍儿!你一双鞋子原是他的,就不肯借给他了!我叫玉梅做还你一双罢。”小怜没法,只得拿了那双鞋来。于是大姨、三姨领着众妇女们,一齐动手。闹了半夜,天已大亮,念经的和尚、批尸的阴阳、拢材的木匠、做孝衣的成衣,先先后后,忙乱了半日。到后半日,又是漆匠、仵作、土工、脚夫来做活,讲价钱。大姨、三姨说:“通着正房,晚上就该拿出去。”公子不肯,要到三朝。大奶奶道:“三朝也就是明日了,可怜他死得伤心,就是明日出去罢。”公子还要去叫描容的,凤姨紫涨着面皮道:“这个须使不得!”大姨、三姨也说道:“须碍着夫人面上,老爷还要斟酌。”公子只得罢了。因复走至材边,揭开白纸,见春红面色如生,两颊兀自红晕,如鲜花一般的娇艳,只有两眼睁开,不肯闭下。公子一手去揉他眼皮,一阵心酸,直晕过去,哭倒在地。大奶奶忙叫丫鬟煎参汤,一面把白纸遮好,叫人将材盖盖了。见春红眼不肯闭,自己也觉心酸,坐在地上,伴着公子悲泣。点灯以后,厨下送进羹饭,公子与大奶奶各递了一杯酒,又大哭了一场。三个姨娘,俱福四福,每人递了一杯,陪着哭泣。三个姐儿哭奠已毕,外面五家子住房老婆俱要进来磕头,大奶奶谢了出去。李四嫂必要进来哭拜,公子要想许他,大奶奶道:“他是邻舍,如何使得?也没人还他拜儿。”回了几遍,才回掉了。家人小厮俱要进来,大奶奶主意,单教小厮进拜,家人都回去了。正要化纸,大奶奶道:“忘记了贵哥儿哩,他日里总要跟着春红,到夜里,除非爷在他房睡觉,才打发到我床上来,不知费了他许多精神?不叫他来拜他几拜?”玉梅连忙抱贵哥儿来,拜了四拜,然后化纸。公子与大奶奶及众人又哭了一场。公子要在材前守灵,是大奶奶不许,凄凄凉凉的坐到三更,吩咐翠环、大怜、玉琴、玉梅、小怜五人伴材,方与大奶奶领着贵哥儿,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