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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叟曝言
                    
                            这公子名叫连城,颇有才貌,性极慷慨。父亲连世,现任兵部尚书;母亲和氏,随任在京。因家中产业甚多,留他在家掌管。他却不耐烦这些收租放债事情,惟好炼丹采战,觅柳寻花。亏得正妻刘氏,强干有才,把持家事。正妻之外,尚有三妾。这凤姊姓单,名唤凤迎。父亲单财,是仁和县中仵作,因合钱二嫂有亲,凤迎时常来往,见公子垂涎其女,暗令通奸,潜行捕捉,诈了一主大财。然后嫁至府中,做了第二房的姬妾,家中俱呼为二姨。生得瘦小身材,心灵性巧。因大奶奶颇有醋意,拘管防闲,不能任听公子作为。他就翻转样儿,不做酽醋,却做饧糖,专一迎奉公子,替他出些鬼计,奸骗外边女子。公子爱之如同掌上之珠,爪中之肉。凭着大奶奶这般风力,一月之内,定要在凤姨房中睡着三夜五夜。凤姨见有功效,一发贴心贴意,替他画策设谋。这日,公子走进房中,一口就把璇姑之事说知。凤姨笑道:“这有何难?是在你家墙门内的人,怕他飞到那里去?只不要使大奶奶和春红知道,包你成事便了!”公子连忙抱在怀里,急求定计说:“今晚就要谢媒!”凤姨迷花眼笑,勾着公子的头,说道:“天下事,有了银子,没有做不来的!只消叫张老实到一秘密所在,许他些银子,叫他做牵头,或是与那女子明说,或是暗中照应,只要弄得上手。便是果然贞烈的人,也只索顺从了!却不可使春红知道。”公子道:“果是妙计!但张老实本分的人,从不肯做虚嚣的事,故此人都叫他张老实,就叫出了名;他如何肯做牵头呢?”凤姨笑道:“大爷怎这样没见识?随着他是个老实人,见了银子,就不老实起来了!你率性和他直说,做得成,给你许多银子,如今先给你许多;若不肯做,就送你到官,打你许多板子,连夜赶出屋去,叫你合妻子露天去睡觉!他漆黑的眼珠,见了雪白的银子,又怕没屋住,又怕捱板子,又想着后头的许多银子,他还肯老实,不依你吗?只要春红不知,大奶奶就无从知道,这女子就稳稳上钩,这就是你女儿一点子孝敬!”这几句话,喜得公子心花都开了,把嘴连连亲着道:“我的心肝,你怎便有这些意智?我若出兵时,筑坛拜将,定要封你做个军师哩!”说罢,放起凤姨,慌忙走出房来,恰好撞着春红,瞅着眼道:“大爷,你出去拜客,是几时回来的?这会子晚了,怕夜凉,换去单衫罢。”公子忙道:“我这会正热得慌,方才忘记拿扇子,如今还要出去哩。”春红笑道:“白日里就讲鬼话!现拿着湘妃骨儿扇子去的,敢是忘记在那一个房里也怎的?”公子已走过花厅,摇着头道:“正是,忘记在书房里,如今就去。”春红再要说时,连身影俱不见了。春红暗忖:大奶奶真好神猜!你看他那样儿,赤紧的干那茧儿去也!公子走出花厅,向夹巷里抄过花园中来。
    那花园与这边住宅,是一样两所大房。这边房子靠西,前后共有七进;那边房子靠东,只得四进,后面三进基场,便做一个小小花园。这边前开大门,对着大街,后开水门,通着城河;那边前后俱是围墙。两边各不相通,中间夹一长巷,只第三进长巷中间,开一角门,通过东边去的。这公子因好外道,供养着些不三不四的道士在内,讲究炉火之事,只许男人进去服事,丫鬟仆妇,除做鼎器以外,脚尖儿也不敢跨进一个去。这日公子因凤姨嘱咐,怕走漏消息,故此走到东边来,不去惊动道士,自在前这一间密室坐下,着一个小厮,去把张老实叫将来。悄悄的把凤姨所教之言,从头至尾,说一个明白;在袖里摸出十两一锭雪花也似放着光的银子,说道:“事成之后,再找九锭。”吓得那张老实哑口无言,半晌出了神去。公子喝道:“你休装聋做哑,肯依则依;如不肯依,立刻押你去捱板子,撵你出门了!”张老实一则怕出屋受刑,二则从没见过这般银子,果如凤姨所料,把良心吓过一边,说道:“银子是不敢要的,小的回去与老婆商议停当,来回复大爷罢了。”公子大喜道:“这事成了,不特所许九十两银分毫不少,将来还要着实看顾你哩!只是明日就要给我回信。这银子你可收去,不可推却。”老实连忙答应,收了银子来家,悄悄与妻子说知。张妈甚是埋冤,老实道:“我原不肯应承;公子说要送官,今日就赶我们出屋,又要把你去拶拶子,你说当得起吗?”张妈也是害怕,却见老实拿出一锭银子,吃了一惊道:“怎银子有这样大的?我眼里从没见过!这是给那一个的?”老实道:“这是公子赏我的;事成之后,还有这样大的九锭,还要另眼看顾我们,许多好处在后头哩!”张妈变愁为喜,笑着说道:“这便顾不得许多了!只是如今怎样去说骗他呢?”
    夫妻两个,捏紧了那锭银子,出神捣鬼了一会,总没计较。张妈道:“且藏好了银子,拿夜饭他们吃了,和你到床上去再想。”于是忙忙的拿着夜饭,送到石氏屋里,想要说些什么,又没处说起,只是呆立。石氏道:“姆姆请便,我们吃过,收到灶上来罢。”张妈只得出来,直到上床,两人爬在一头睡了,细细商量。老实忽然想着主意,张妈连忙根问。老实又道:“不妥,不妥!”张妈道:“我倒有主意了!”老实正待问时,张妈连连摇头道:“也不好,也不好!”直到更余,老实方欢喜道:“这是极妥的了!明日你骗了姑嫂两个,进去拜见大奶奶,再不就说大奶奶叫进去,料他不肯违拗。我自与公子说知,在二门里候着,抢到花园里成亲,你说好么?”张妈道:“几日前,我曾劝他里边去见见大奶奶,往各房走走,散散心,他们把头几乎摇落!况且里边人多口杂,白日里拖拖扯扯,闹得大奶奶知道,不是耍子!我如今真有一条好计了!”老实忙问:“何计?”张妈道:“你便出门去了,借宿在亲眷家。我便推着害怕,要刘婶子来相伴。教公子预先伏在灶下,等他自到璇姑娘屋里去。他见公子这样风流年少,敢也肯了?”老实大喜道:“真是妙计!他就不肯,男子汉的力量,璇妹可是拗得过的?到弄上了手,生米煮成熟饭,公子有的是银子,璇妹也是没见过大银子的,怕不情愿!我们这一锭银就得的稳了!”张妈笑将起来道:“可是我的主意好呢!我成日听见里边杀猪宰羊,哥儿姐儿,吃得满嘴的油;我和你好的时候,过冬过年,也只买得半斤四两的猪肉,这羊肉总没尝着他是啥仔味道!如今有了银子,要你买一斤羊肉,蘸着葱酱,和你吃一个快活!”老实道:“我和你还是做亲时节做的绵裤,才穿了两年,就当折了;至今没有傍着棉裤的影儿。这事若成了,我还要做两条蓝青布棉裤,大家受用哩!”张妈道:“这更好了!将来银子多了,每日买他两块豆腐,多着些油,和你肥肥嘴儿。我和你四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有男女,有了银子,还不受用受用,真是个痴子了!”老实道:“休说后来许多看顾,只有了他后手九锭银子,也不愁没男女了!拚着一锭大银,讨一个瘌痢丫头,生得一男半女,我与你老来都有靠了!”
    这张妈正在欢天喜地,忽闻此言,发极起来,骂道:“你这老失时、老短命!我嫁到你家,替你烧茶煮饭,洗衣刮裳,铺床扫地,捣米舂粮,一日到晚,手忙脚乱,略空闲些,还帮你上两只鞋儿。这样辛苦,可曾尝着你半斤四两鱼儿肉儿,有一顿没一顿的,捱饥忍饿!到如今,还是我出了主意赚来的银子,你就要讨起小老婆来,你叫人心里疼也不疼!你这天杀的,可比那强盗的心肠还狠着三分!我好苦也,我好苦也!”张老实急急辩说道:“不要哭,隔壁的人听见了,不是耍子!我和你说笑话哩,谁要讨小老婆,就是活乌龟!”张妈那里信他,只是呜呜的哭。石氏与璇姑晚上洗了脚,因剪鸡眼及脚指甲,还未去睡,听着老实夫妻唧唧哝哝,却也不在心上。这石氏脚上一个鸡眼老了,再剪不下,想起中间屋里切皮的刀儿,甚是快利,要起来拿,他因光着孤拐出来摸那皮刀;只听见张妈说帮赚银子就要讨小的话,老大疑心,要听他个下落。忽听张妈出声啼哭,老实又说隔壁人听的话,就悄悄的提着刀进来,自与璇姑猜想。这张老实只得再四苦劝,连罚毒誓,又爬上身去,把腰间挂的棉花条儿死推活塞在张妈阴户之内,陪了一会子不是,张妈方才住哭。老实拿着一块破布头,正在张妈下边揩试,忽然的身子直坐起来,失声道:“不好了!”手里布头便直抹到张妈嘴唇边。正是:
    饱暖尚赊先纵欲,欢娱初罢忽成惊。
    ●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
    张妈一手捞掉破布头,哕了一声道:“这样龌龊东西,怎直揩到嘴边来?还是二三月里干了一回把戏,直到如今了,做啥仔失惊条怪的!真个要留着那清水鼻涕去讨小老婆、养儿子吗?”老实发急道:“你还说这样话,我那银子不见了!”吓得张妈直竖起来道:“这不是当耍的!”两人慌忙起来,赤着身子各处去摸,再摸不着!只得向灶下火种内取起火来,寻一个不耐烦,方从破棉絮笼子里倒了出来。老实紧捏在手,吹熄了灯,商议藏放之处。张妈:“我有一个罐头,在床底下,向来有一两个钱便藏在内,从没走失。如今放在罐子里去罢。”老实道:“不好,不好!一两个钱不打紧,这是一大锭银子哩,被贼提了去怎处?不如放在笼里,塞向底去,贼便不得知道。”张妈道:“贼会提罐子,这破棉絮倒不值钱,不会连笼子偷了去了。”老实道:“除非常捏在手,却不得睡,真是没法!”张妈忽地笑起来道:“有了,有了!把些棉絮将银子裹好,揭起草席,拿一条绳,把银子扎紧在床中间竹爿上;我和你夜夜一头睡,两个身子压住草席,就有贼来,也偷不去了!单只怕垫破了席子,却拿甚过年?”老实道:“如今有了银子,过起年来,还要买一条布褥子受用哩;这席就破掉了,也不打紧!”张妈满心欢喜,连屁眼都要笑起来,说道:“我和你老运亨通了!三月里头,那抽牌算命的婆子要了我一条麻线,替我抽着一张牌,原说我前世是财主人家的媳妇,守着一柜金银,将来还有好日子过;真个被他算着哩!”夫妻二人将银如法藏好,整整欢喜了半夜。
    到次日清早,张老实急赶进二墙门来。公子已出小厅,一眼看见,连忙叫到密室,老实把妻子的主意说了一遍。公子满心快活,急到凤姨房里,坐在床上,将老实之言述了一遍。凤姨沉吟道:“这算计不甚妥!”公子着慌道:“他少年女子,非贪富贵,即爱才貌;见了我这般风流俊俏的公子,有个不情愿的吗!我有抽炉换火之法,拼得费些精神,给他一个甜头,怕他不死心塌地吗?”凤姨道:“大爷有所不知,大凡美貌女子,喜的是有才有貌、多情多意的人儿;大爷虽才同子建,貌比潘安,他在黑夜之中如何知道?与他未识一面,未交一言,人啥仔情儿意儿?至于炉火之妙,未经交合,他又何从领略?奴家所以说是不妥。”公子想了一起道:“你所虑一毫不错。他不知我才貌双全、本领极大,只认是一个臊胡麻黑、一穷不通的蠢汉,腰里挂着一条冷如冰、软如绵、细如笔管、短如笔帽的东西,忽然黑暗之中,无情无意,要强奸起他来,这事就断断不成了!这张老实甚是可恶,怎设这样不中用的计策来骗我!”说罢,就要起身,凤姨一手按住公子腿儿,笑道:“大爷提起笔来,诗词歌赋顷刻而成,做得玲珑剔透,变化出奇,怎到这些事情上,便呆笨起来?你买瞩张老实,原只要他肯做你心腹,听你指使;这主意原要自己出的。他一个做皮匠的人,能有啥仔见识?奴替你策划,就着他条计做去;却要先嘱咐张老实夫妻,只说住房渗漏,请你去看,领到那女子房中,门口叫几个家人堵住,使他不便出来;然后低心下气,与他见礼相叫,说几句知心着意的话儿,称赞他的姿容,怜惜他的穷困,情兴勃然;到晚来然后贴身拥抱,婉转求欢,任他铁石心肠,也自把持不定。到了交合之时,再放出你生平本事,奉承得满心满愿。到那时节,只怕你开交他不可依,要与你做个天长地久了!”公子听得此言,如连绵阴雨,一轮红日忽升空,痼疾淹缠,九转灵丹初下咽,两只眼挤得没缝,一张嘴合不拢来,呵呵的笑道:“卿真巾帼良、平,闺帷随、陆,令我心花朵朵,腋风飕飕!我的俏心肝,恨不与你肉儿般团成片也!”说罢,急走出房,到密室中与老实说了。进房去,换了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把镜子照看,将巾儿重整,领儿重提,暗忖:看了这何郎粉面,荀令香容,便是嫦娥也要思凡,这事断无不成之理!欢天喜地的含了几片鸡舌香儿,叫了四五名家人,吩咐了说话,竟奔张老实家来。
    恰值璇姑梳洗方完,石氏适在厨下,老实夫妻打个照会,公子一连几步,跨进璇姑房来。众家人止放张妈一人走进,即便齐齐站在门边,把石氏隔在外面。璇姑忽见华服少年蓦然直入,涨得满面通红,没做理会。公子假意问张妈道:“这位小娘子何姓何名?向居何处?缘何到此?”张妈道:“这是我的表姑娘,姓刘,名叫璇姑,向在湖边上住,有些事情暂时借住在此。因他心里愁闷,没同进来拜见大爷合大奶奶哩。”公子慌忙走上一步,深深的唱个肥喏,说道:“原来与拙荆同姓,想定是一族了。小生酷好炉火,常在丹房用功,不知小娘子光降,没有叫拙荆来候得,休要见怪!”璇姑没法,只得还了一礼,正色道:“屋里狭窄,男女混杂不便,请外面去。”璇姑话未说完,只听得李四嫂一路笑进房来,说道:“小媳妇正在那边倒脸水,看见大爷身影,吓得连忙撩掉了,两步做一步的赶来。大姑娘,你说啥仔话?大爷须不是外人,我们都靠着他的洪福过日子哩,他进得你我房屋里来,便是天大的造化!你看大爷这样的相貌,皇帝也只靠后,将来入阁拜相、中状元,都是稳稳儿的!大爷又做得好文章,前日新考了案首,连明年的解元都捆在蒲包里!你心上有啥事,对大爷说一声儿,他便替你摆布得停当;就是你哥哥没有音信,也只要告诉大爷,大爷立刻吩咐了知县、太守,行一篇文书,任你琉球、日本,跑到海外去了,也会找得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