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容儿做好做歹,发放店家开车出店,坦然而行,直到板桥歇车打尖。只见店门前已挂有告示,许多人围着看念。又李随着尼姑,一拥而入,便不顾嫌疑,同在上房坐下。老尼吩咐备荤素两席,让又李等三人在左,素席不过豆腐、面筋之类,荤席是四大盘嗄饭,满堆着白片猪肉,白撕鸡肉,醋溜鲜鱼,油炒鸡蛋,中间一大碗鸡肉汁汤,拌着些粉条,一大壶烧酒,三付杯箸,三个盐醋箸儿,又是一碟蒜泥,一碟大葱,一碟陈酱,一大盘薄饼。鹣鹣、石氏相顾错愕。桑了更不辞谢,拿过酒壶,连饮一二十杯,把箸连夹鸡肉按酒,将薄饼卷着葱酱,大嚼而吃,复吃了十数碗饭,把一大盘饼,两大盘肉,一碟蒜泥,一碟盐醋,两碗葱酱,掳着罄尽,还喝去了大半碗肉汤。两个尼僧都咬着指头,啧啧羡慕。店中伙计都看呆了。又李让石氏等吃饭,起身出店,自去看那告示。只见上写道:
北直隶保定府安州正堂安,为飞移协缉事:本月十三日己刻,准山东德州关称:本月十一日三更时分,有大盗百余人,明火执仗,突入掌司礼监事东厂太监靳府贡船,劫去彩女一名许氏,在船人等及汛兵更夫,救护不及,在逃无获。事干宫禁,处分严切,除通详各宪,咨檄各省各属,密缉严拿外,合就飞移,为此合移,烦为查照来文事理,希即广差兵捕,飞行缉拿;并查照后开年貌,在于所送官者,赏银一千两;截获盗首者,亦赏银一千两;获盗一名者,赏银五百两;知风报信者,赏银三百两。等因,准此,除飞详各宪并选捕靳缉外,合行晓谕。为此示仰州属人等知悉:查照后开年貌,有能截获报信者,即照来移赏格,在于本州库银内照数赏给;倘敢知情容稳,指引递送,匿不首报,即照本犯治罪。慎毋以身试法,致悔噬脐!凛之,毋忽!特示。
计开:
彩女一名许氏,小名鹣鹣,年十九岁,瓜子面,粉白色,两颊微红,眉细,耳垂珠,额广,颈长,唇红,指法,发长黑,齿细白,肩垂,腰细,足小不及三寸,扬州口音,髻插素白玉簪一枝,赤金如意一枝,耳上赤金丁香一对,指上碧玉戒指一对,身穿银红纱衫,白纱衬衫,月白纱裙,足穿老鸦青缎白绫平底鞋,身长八尺八寸。大盗百余名,不识姓名,俱搽脸。
成化四年七月十三日示 实贴板桥
又李约略看完,且惊且喜。听众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这伙强盗胆大,彩女都可以劫得吗?有的说:这事情大了,必要破的!有的说:定是东阿县那一班义士劫的。有的说:东阿县义士不爱女色,还是山东登、莱等府那伙江洋大盗做出来的。有的说:十一日三更时分的事,再到不是这里的!有的说:这里近京地方,兵捕又多,强盗断不敢来;况且有百余名,那处容放,定是下海去了。有的说:那伙大盗,莫说不到这里来,就站在对面,咱们也只好瞪他一眼,那赏钱休想得的他成!众人都笑起来道:“强四海饿得慌,想天鹅肉吃哩!”又李含笑入店,众人用饭已毕。瞧着鹣鹣石氏髻上一根银扁方分出来,换去赤金如意,催着上车。容儿踅近又李身边,要又李设法带回,并问西湖翻船之事。又李道:“那日一船人,都救起来,只差你合金羽小姐。我住在计学文教官衙里,你有便可来寻我。”容儿大喜,会意去了。各人上车,鹣鹣、石氏坐得略稳。又李要问璇姑,终觉不便,仍缩住口。到日落时,已进南门,女尼等在前车,不知又李住车,谢也没谢一句。又李在文庙前下车,还了车钱,领着鹣鹣、石氏,来至教授衙署。家人传禀,观水大喜,亲自出看,又李进宅门,叩见过了。观水见石氏等站立院内,问是何人。又李道:“少刻细禀,且请他两个进去,见了婶母。”观水自同又李进内,一面叫丫鬟进来,领了石氏等进去。又李将别后事情,约略述了一遍。观水道:“时事大非,吾将归隐;然有心存救世者,未尝不嘉予之。汝之收揽人材,销除逆焰,皆我所深喜。至鹣鹣之事,宜待大势稍定,同我家眷回去,方为稳便!”因吩咐打扫内室,与鹣鹣、石氏居住。自与又李在书房歇宿,畅叙离情。次日,里外俱有便席,把璇姑之事,暂搁一边。直到十五日,黎明起来,观水到文庙行香,又李进内,鹣鹣方始问明梁公下落。又李方始叩问璇姑事情,石氏方始噙着两眼的泪,一一告诉出来。正是:
万种愁心言不尽,两行清泪帕难干。
◆天字卷之五
●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
原来石氏与璇姑,自成化三年五月初五日夜里,搬到皮匠张老实家中。到初八日,刘大往吴江寻觅素臣商议。等了十多日,不特素臣不到杭州,连刘大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石氏姑嫂甚是着急,每日央着张老实去求神起数,拆字占龟。也有说为事耽搁,也有说因病淹留,也有说就有信息,也有说出月回来。纷纷杂杂,把两人早鹘突突的哄过了一个多月。到后来,率性不去占卜了,纳着头,镇日你看我,我看你,如泥塑一般,出神呆想。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老实作飨了祖先,备下一桌素饭,请石氏姑嫂过节。老实的妻子张妈道:“我们同宅住房的人,惟有你我,男女俱无,成年没有喜事,酒杯的儿也没给他们看见。他们家里,时常娶妾嫁女,送礼行盘,都请你我去吃过喜酒。如今这一席,虽是素菜,却也好看;刘家姑嫂两个,因大叔没信,终日愁闷,茶饭都是懒吃;此时天气又热,剩下来的,可不白枉掉了!我的主意,要把这三四家邻舍请来坐坐,一来还了他们的礼,二来讲讲说说,替姑嫂两个散一散心。你道好吗?”老实连连点头说:“你这主意最好!”张妈就连忙走过间壁,把这些邻舍,无非是赵大、钱二、孙三、李四的妻子,强拦了过来,一面私向石氏姑嫂说道:“原是专为你两人买这点素菜,倒是他说,你们终日愁闷,该请几位邻舍来,替你们说些闲话,散散心。”石氏、璇姑心头有事,那里耐烦,当不得这张妈死推活扯,只得走将出来,与众人相见。那四个邻妇里面,算是钱二的妻子有钱,李四的妻子有嘴。便是李四嫂先开口道:“阿哟!再不晓得大姑娘家里藏着两位天生的美人;早些给个信儿,叫做婶子的早瞧一眼儿,也是大娘的阴骘!”石氏道:“大娘休得取笑!”那钱二嫂便道:“真个好标致人儿,赛过里边这些姨娘姐姐!就是我那单家表妹,也没这等身份!李四嫂说的一点也不错哩!”石氏、璇姑有事在心,懒懒的逊了几句。众邻妇坐上了席,一面吃酒,一面说话,嘈嘈杂杂的。正是兴头。
忽见门外一个眉清目秀,扎着双丫髻的一个小孩子,朝着屋里嘻嘻的只自笑。只听李四嫂的一声直立起来道:“大姐,连日怎的恼着?这会子好风也吹了仙人下凡哩!这又不是我家,说不得贵人不踏贱地,屋里有两个美人,你可瞧一瞧,怎的就不进去呢?”石氏听说,向门外一望,只见雪白一个脸儿,在门缝里瞧着璇姑。李四嫂早已跑到门外,一把拖住,说道:“我白磨破了嘴唇皮,怎的声也不回我一句儿?”那姐总不言语,只是摇着头,迷迷的笑。慌得众妇女都赶出去,张妈推背,钱二嫂拉手,别的帮着扯劝,李四嫂便抱起小孩,与他亲着嘴儿,说道:“贵哥儿,可要豆炙饼吃?”那姐儿方始进门,石氏、璇姑只得站起身来,大家厮见。老实连忙送出一副杯箸,又向钱二嫂家借过一张竹椅,方才坐定。钱二嫂先向石氏说道:“这位大姐叫春红姐,是大奶奶房里第一位得用的姐姐,柴房、米房、银库、钱房,是处的钥匙都是他掌管,大戥的银子都托他称使,各处的帐目都靠他查算。”李四嫂接过说道:“这贵哥儿是大奶奶亲生的公子,别的人谁敢近他,只托这大姐照料。一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谁不承奉这大姐?谁敢在他跟前咳一个嗽儿?我这大姐,又且生得好性格儿,每日欢天喜地,待着我们,重话也不肯说一句和。我这大姐做得一手好针线,就是里面姨娘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花绣,都比他不上。还写得一笔好字,看得一肚好书,打得一手好算盘,猜得一口好灯谜,知机着窍,见景生情,与大爷、大奶奶就似合穿着裤儿,相好到没开交儿。”张妈道:“婶子们只顾说着话,也替我劝大姐吃杯酒儿。”李四嫂笑道:“我只见着他,心里就喜欢,把酒都忘记了!大姐,你可干了那一杯,我好来斟。大姐!那春红待说不说的道:“我实是吃不得,这几日不知怎么,心里烦,茶饭都懒待吃!里头作飨,我只呷了一杯酒,是样都给小莲吃了。这两位是那里人?几时来的?生得好模样儿!这位更是齐整,像还没出门哩。我常在这门口过,怎通不见一些影儿?”李四嫂道:“这位刘大娘是张大娘的婶子;这位璇姑娘是张大娘的姑娘,这是个闺女哩。他两位来得久了,因心里有事,总没出房。张大娘又是固执的人,我们也没敢来聒噪。今日大家都有节事,却被张大娘请得认真,才来扰他,才得见这般美人!刘大娘方才还说我取笑哩,如今连大姐也称赞,可知是真了!你还没有知道哩,就是上等画的人儿,他也不肯轻易说他一声好,他说好时,谁敢再说个不好?这就是瞎眼婆子,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
李四嫂正在嘈杂,只见一个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的,往门里一张,喊道:“大姐原来在这里,我那一处不寻到!快些进去罢,大爷要你去哩,快些罢,大姐,好大姐!”春红哕的啐了一声气道:“你看这个样儿,可是反了兵马渡过江来吗?也没这个样儿!”那小丫鬟揩拭着脸上唾沫道:“那里是反了兵马?是大爷等着出门,说是天热,要换单衫袍子哩。你只是坐着不肯去?”春红道:“你先去罢,不要装那腔儿,你说他也进来了。”那小丫鬟如何敢去。春红道:“我还要问问这位姑娘的话儿,你哭丧着脸儿怎的?你可也瞧过这样好美人儿?”那丫鬟真个仰着面,把璇姑孜孜的呆看。慌得张妈没做理会,只得劝道:“大姐,不是我不会做人,大爷的性子好不利害,你又不肯吃点东西,你和哥儿进去一进去,停会再和我家璇姑娘攀话罢。”春红笑道:“这倒也不怕他,他有性子便怎的”人在墙门里坐坐,怕跑了街上去,出着他的丑吗?”李四嫂笑将起来道:“好大姐,你这般玉人儿,你只不肯上街,你还说是出丑么?那些大官府家的太太、奶奶,都不敢见人了!张大娘,你是不知道他大爷的性子利害,可知这大姐的性子尊贵多哩!他见我们以下人儿,他倒和气,肯下意儿和哄着说笑;他大爷容易要他一个笑脸儿,倒是难哩!他也是与这大姑娘有缘,一见面就要与他叙个情儿;等闲大乡绅家姨娘、小姐,他还不肯和他甜甜的说句话哩。
四嫂正在奉承,只见外面又跑进一个丫鬟来,蓦地看见璇姑,呆了一呆,便骂着那小丫鬟道:“有你这丫头,大爷那样发急,你还在这里听说闲话!快进去捱马鞭子罢!”小丫鬟慌得哭起来道:“我什么不催,大姐总不动身!”春红斜瞅了一眼道:“就总推在我身上,我自爱说句话儿。玉梅妹,那单衫袍子折在里间第七只箱子上描金皮箱里;你也在房里的,须不比小莲吃饭还不知饥饱,什么就不记得了,总要支使着我!”那玉梅忙陪着笑脸道:“好大姐,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只是没钥匙。大姐你不进去也罢,却只苦了小莲,省了他一顿鞭子罢!”春红懒懒的立起身来,抱过贵哥儿道:“也罢,我进去了再来。”玉梅、小莲欢天喜地,簇拥而去。正是:
积宠成骄,积骄成贵;处士盗名,鄙夫窃位。骂得刻酷。
春红等刚跨进房,连公子便把小莲劈面一掌,被春红隔,说道:“做什么便打他?”大奶奶道:“春红,你也忒没要紧,小莲来寻你,你也就进来罢了。”春红笑道:“哥儿要往大巷里顽去,走到张老实家门口,只见里边两个女人,生得好模样儿;一个年纪小些的,更是齐整,我心里爱他。”那大奶奶瞅了春红一眼道:“你快去寻纱衣罢,有许多闲话!”春红哕了一声,慌忙放下贵哥,自向后房去了。这公子就如热石头蚂蚁,在房里团团的只顾打旋。春红拿着纱袍出来,笑道:“好性急的爷!只今日是好日吗?”那公子不及回言,披衣而去。大奶奶埋冤春红道:“你这张嘴生来是这样厂的,我可也掩得你住!你看,大爷听着你说话,喜得他那样儿,那魂灵儿已飞了出去了!你见他打旋,你说是为出门去这样性急。我倒猜着他要到张老实家去会那好模样的人儿。你就天生这张好厂嘴儿也!”这句话把春红更说呆了,懊悔不迭道:“我怎生这一张厂嘴儿?总为那一个生得可爱,把心就昏了!大奶奶,我看那个女子相貌端庄,性气高傲,不是容易上钩的鱼儿。”大奶奶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大爷的鬼见识儿,还是数得出来的么?更有那攀着臀,撮着屁,梯己的人儿,你不肯上钩,他没有大大的网儿,拦着河来撒你的吗?”春红道:“大爷真个把网撒下去,春红帮着大奶奶把砖儿、瓦儿、瓶儿、罐儿雪片的打下去,包管撩破了网儿,赶掉那鱼儿,他也只索提着空网儿走罢了!”春红自与大奶奶商议,公子却如飞跑到张老实家,在门缝里失惊打怪的张看。里面那些邻妇只顾张家长、李家短、夹七夹八的乱嘈,张妈只顾劝着吃酒、吃菜,石氏、璇姑只顾出神呆坐,由这公子窥觑,竟没一人瞧见。直到众人将及起身,公子方才进去,劈面撞着春红,迷迷的笑着说道:“大爷没去拜客么?在那里来?”公子并不回言,直奔凤姨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