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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江湖也学忠臣样,引颈从容受极刑。
素臣把刀收住,正在沉吟。只见推车的三个强盗,一齐跪下,痛哭道:“咱们已经被擒,应该就死,如何连累别人?爷只把咱们三个砍了就是!”素臣尚未开言,日京大喊起来道:“素兄罢了,放他们去罢!”大郎也来劝着。素臣道:“强盗是好放的吗?且待我看来!”一手拿过火亮,细把众盗照看,只见个个狰狞,人人勇猛,两个盗首,生得更是魁梧。但见:
一个铁面剑眉,一鼻孤悬如玉柱;一个虎头燕颔,双眸四角有寒光;一个口似悬盆,乱簇髭须遮不尽;一个耳如垂瓠,直从腮颊挂将来;一个索绑绳穿,兀自威风凛凛;一个愁眉泪眼,犹然气象昂昂。四膝落尘埃,此日剧怜如伏虎;一朝得云雨,他年端不让飞熊。
素臣叹息道:“草泽之内,固大有人!”亲为解其绑缚,说道:“你们都去罢!”众人叩谢起来,求问素臣等名姓。素臣道:“萍水相逢,一霎便飘流开去,记恩记怨,总是枉然。你们若改邪归正,后会正自有期;悄然怙恶不俊,就永无相见之日了!何必致问?”那两个盗首道:“恩爷虽不望报,小人们实有良心,就是供一牌位,烧一炷香,也是小人们一点微意!”素臣道:“大丈夫怒则刀兵,喜则杯酒,偶然感触,开笼纵押,何足为恩,亦无可感。既是你们好意,我和你相逢此地,就称我们为东阿生罢了!”说毕,催着车夫,就要动身。众盗一齐跪下道:“此去宿头,有十七八里,山径崎岖,树木丛杂,积雪未化,路滑难行;况车已断杠,腹中饥馁,尤为费力!小人们见恩爷貌若天人,勇力盖世,兼之气概非常;斗胆欲请至山庄,款留一宿,略闻咳唾,明日五鼓送行,也不枉虚生人世!倘有异心,天诛地灭!素臣暗想:大郎受伤,固该早息;路远腹虚,车又断杠,实属难行;这些人心术毕竟如何,亦须讨一下落。因笑说道:“大丈夫推诚相与,蛮貂可行!昔齐贤从盗乞食,张纲卧寝贼营,谁谓古今人不相及邪?何必发誓!”众盗大喜欢呼,如唱凯歌一般,几个执着火亮,几个扛着车子,叫车夫赶着头口,簇拥而行。
过了一重冈子,有一二十个喽罗,执火而来,盗首喝令前行。又过了两重冈子,显出一所庄院,门前一湾涧水,四面环着合抱的树木,两边有百十余家村落,正在那山拗中间,满山都是松树,层层围裹转来,甚是藏风聚气。走到洞边,却是一条木桥。庄内跑出一群,有四五十只猎犬,都是高颈瘦足,卷尾钩身,向着素臣等直扑将来。两个盗首,在后面吆喝了一声,便齐齐的掣回身子,摇尾而行,如引导一般,先跑入庄门去。素臣等进人厅堂,各盗领着头目,重复叩头致谢。素臣扶起,问其名姓,方知为首二人,一个姓奚名奇,一个姓叶名豪,都是汉上县人。二人也问素臣等姓名,素臣方始说与知道。吃过了茶,就有一个喽罗,送上一大包药。叶豪道:“这是神效刀疮之药,替刘爷着些;小人受恩爷一刀,和带伤的兄弟们,也都要用着哩。”大郎忙把伤处解开,奚奇替他掺上,包扎好了。受伤各盗,自去敷掺。喽罗已烫出酒来,素臣叫奚、叶同坐,两人抵死推辞。却被日京一手一个扯住,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快些坐下罢。不然,就要和你撕打哩。”二人只得坐下。先摆的兔脯、獐干、鹿肉巴、虎肉,后献上蒸猪、蒸羊、爆鸡、烧鸭,桌前架着一二尺长,六七寸围圆,焰腾腾烁石流金的火炭,大家放量而饮。饮至半酣,酒力内发,火势外炽,一个个都热出汗来。喽罗提着一篓炭,正待倒下盆去,被日京兜臂一把,失声叫唤。素臣忙问何故、奚、叶惊喝喽罗。日京道:“更倒下去,便把人炙焦了!却不干他事,是我着急捻得重了些,不道他皮肉这般软嫩!”素臣大笑。席散后,问奚、叶道:“你们说,除和尚之外,从没杀人;想与和尚有仇吗?”奚奇道:“小人住在汉上县西门外,离城十里,一个大慈悲寺管下的房头,叫做清净招提间壁。那招提内住持,号叫百空,是寺里大和尚真如付拂的徒弟。那真如生得相貌丰富,能言舌辩,结交官府与京里大老爷都有线索,在府县面前说话,一说一灵。这百空靠着真如声势,专一结交书吏,写得绝好呈状,替人包打官司。庵里造着盆堂,宰杀贼牛贼马;开场放赌,扎■诈钱。山东一带大道上的土妓,每月有他的常例;若少缺了,官府就差人下乡驱逐;遮莫干下些不公不法的事,官府捕捉要紧,只买得动他收留在庵,应捕人等,便不敢去拿。更有一桩伤天理的事,是酷好男风,庵里绝标致的沙弥,已有五七个尽他受用,兀自在外搜括,但是瞧见清秀小伙,便设计弄入庵中取乐,又最喜奸弄幼童,常常把小孩子屁眼弄破,鲜血淋漓啼啼哭哭。父母知道,只可鼻涕眼泪出气,哑屁也不敢放一个!”
奚奇等正说到那里,被日京将手里一碗撮泡浓茶,向火盆里一摔,泼得那火灰轰起,飞了素臣等一头。素臣惊讶道:“日京,这又是什么缘故?”奚奇、叶豪满脸失色,喽罗们连私下站听的头目,俱吓得面面厮觑。日京擦着肚子道:“小弟听着和尚无法无天的作恶,气得慌了!”素臣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却干这茶碗甚事,把来摔破了?奚壮士,且把这话说完。日京,休再发养性!”奚奇才放了心,说道:“却是那一年,小人隔壁邻家,一个小孩子,年止九岁,跑到庵里去顽耍,被他捉到房中,一顿狠弄,把这孩子的屁眼豁到鸡巴根子边去,淌了一裤子鲜血,死了过去。那贼秃叫人扛到他家,说是爬在树上骑豁了的。他父母喊醒转来,问明缘故,请了医生医治不好,到半夜里就痛死了!他母亲乱磕乱撞,要死不活,哭得好不伤心,又不敢伤犯那贼秃,只把心口狠捶道:‘死了我了,死了我了!’小人听了一夜,气极性发,一早起来,要痛打这贼秃出气。凑着这贼秃走出庵来,被小人劈心一掌,不料登时打死!”日京拍案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我听你说了半日的话,把肚子几乎胀破;若不是一拳打死,就和你拼个死打,偿那小孩子的命哩!”素臣不觉大笑,连奚、叶众人,都忍笑不住。奚奇又说道:“小人幸无父母妻子,连夜逃走,走到此地,被众兄弟出来邀截,因斗小人不下,劝说入伙,小人暂且安身。后来官府着落远亲近邻追拿,这叶兄弟,与小人相好,渐渐要着他身上,便也逃在外边,直到去年二月里,才到此聚义的。小人们一来事因和尚而起;二则见那些和尚,奸淫邪盗,无所不为,各处庵寺,大概如此;故此对天发誓,遇着和尚,都不放生,取出心肝,做汤醒酒!”素臣道:“这也罢了!只是你们在此胡做,官府怎生容得,不来捕捉;这些庄邻,如何也不举报,任凭你们作为呢?”奚奇道:“如今人怕的是凶,官府也差过几次人来收捕,被小人们都赶散了,走不迭的,也磕伤了几个。州县官每月出甘结,说所管地方,并无盗贼;若要申文出去,请兵派将,他如何敢呢?这些庄邻,莫说不肯首报,还惟恐我们不做这勾当呢”素臣道:“这是为何?”叶豪接着说道:“从前众兄弟在此,还是无纪之师,邻里都怀畏惧;到奚大哥入了伙,就整顿起来,立有禁约,号令严明,止劫富商大贾,污吏贪官,违令者军法从事,大家都有约束,不敢无事生风,与这些邻里,真是秋毫无犯的了!当先县里拿着一起贼盗,就下乡来敛钱,若不给他,就攀在案里,等你辩得明白,已是破了家了!就是大道上饿死一个无名乞丐,官河内漂出一个无主浮尸,都要来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查赌,查娼,禁私宰,捉私盐,敛了钱,派册费,编保甲,散由单,挨排里长,查勘堡房,每月出具,并无盗贼发生,奸匪容留,及积年逃凶逃盗,在境甘结,道不尽的许多名色,色色俱要费钱。搅得村里人家,鸡犬不宁,夜里都是担惊受怕,睡不着的!如今小人们聚在此处,那些汛快、弓兵,及一切差牌,影也没一个来了!村里人种地的种地,摸鱼的摸鱼,牧牛放鸭,樵柴纺纱,日里安心去干那正经,闲着就说朝报,下屎棋,到夜里上床,一觉直到天明,好不快活!遇着荒年,问小人们借贷些籽本,将就苦过,守等下次的田场,再不肯出去逃荒。别村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都不服气,恨不得都挤到这村来住!恩爷不见,一路的树皮都剥光了?小人这村里,可有一株没皮的树?他还肯举报我们么?”素臣忽地感触叹息道:“胥吏如此作奸,官府全无党察,皇上本自圣明,而不能照及覆盆之下,股肱耳目之谓何?此不得为宰相御史宽也!”日京等俱点头长叹。奚奇道:“从前时太师当国,奸臣还有惧碍;自从安太师药死了时大师,与靳太监、赵吏部、连兵部一班人,狼狈为奸,朝里通没正人。外边官府,非贪即酷,盗贼日多一日,百姓越发苦了!”素臣笑道:“时太师好好病死,怎说是安太师药死?”奚奇道:“这原是村里人的朝报,说时太师参了安太师,进什么春方,就被他药死的。”素臣道:“时公死时,我现在他寓中,安相拟时相参本,系我来叔手笔,又受靳直嘱托,特参滴降,这是有的;若说药死时公,这真是村中朝报了!”奚奇道:“原来这是假的!只是安太师一味贪财,欢喜奉承,内外大小官员,”都只管逢迎上官,进奉财帛,公行贿赂,把民间的事,一毫不管!如今山东地方,盗贼虽多,还没甚大事;那青、登、莱三府海岛中江洋大盗,都靠着妙相禅师、松庵和尚并番僧的势力,无所不为,只怕将来就有大事哩!”素臣急问:“怎又有甚松庵和尚?”奚奇言无数句,逗出根苗。正是:
逆竖阴谋入明镜,阉坟泄气露机咸。
●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
素臣听见松庵二字,急问奚奇,奚奇道:“小人弟兄们住在这里,怎便晓得外事?这班江佯伙友踪迹,又没处探听,也不过是断烂朝报罢了!这松庵和尚,说是在昭庆寺当家,靳直家在杭城,他侄儿靳仁,与他结交,联络一气。原来江洋里的人,都是靳家布置,因法王势力甚大,仗着他好结党羽。故此时贼阉与景王表里为奸,隆奉和尚,其实各有异志,将来终不两立。那靳仁是个酒色之徒,知道松庵健于采战,百计去巴结他,要求他方术。松庵亦靠他的势,图个结交官长的路头,十分亲密。两人虽则一僧一俗,若是女色上的讲究,竟有要做易内通室故事。这里百空酷好男风,专弄小沙弥;松庵却不好此,他寺里掘有地窖,藏些妇女,凡是进香的,及租他寺中屋宇的店户人家,稍有姿首,他便计赚力屈,软硬要到手了!昨日庄里人,有在杭州做买卖的,回来报一新闻,倒也可喜!这位刘爷是杭州人,不知此事可真么?说道:‘靳家有坟在西湖山上,数年之前,有徽州风水先生,说他葬的是真龙发迹之地;靳仁一发胡为。谁知今年三月初头,这山上出了蛟,把坟都冲塌了。想来风水所说的真龙,就是此孽?祸不单临,出蛟的第二日,昭庆就失了火,烧死和尚不少,松庵亦在数里。窑里的妇女,都逃了出来。妙相也是昭庆方丈,他本是法王的贴身行童,那年松庵自结知怨地方,压住不得人,特地到京里请他下来,坐起方丈,号召各处僧众,听他差使。每日松庵拣两个窖里的供养他。听说妙相比松庵又狠,那供养过的,到了次日出来,都像生病一般,须得调息十日半月,才可轮转一回。松庵用了几个老在行的女人,在那里管窑里的事,两个秃驴享用不尽!不料连妙相一同火化了!’这信传来,小人们着实快活,赶快打发喽罗,到文登县,看那江洋里的举动。只见盗船上,各挂白布旗号,都收泊在附近海岛中,有十几天不到洋面上做买卖了。如今听说法王,已札宝音、宝华两寺的和尚,代了妙相。杭州一路,尚无人主管,也是为了靳仁,恐怕自己的人为他心腹,帮他做事。所以说两贼参商,貌合神离。将来举起事来,祸犹不大。”素臣道:“我不信靳仁这厮,有此靠傍;那松庵又是如此声势!如今靳仁势孤,浙江的事,自无过虑。但浙江沿海,门户正多,靳仁腹心四散,那登、莱、青的,怕另有勾结之法;你们在此,将来登州一带,自须责着你们身上。然北京门户,正在天津、辽东各口,须得有妥当着实的人,才可联络。弟兄们随时留心,有那方的豪杰,务要与他结交。辽洋里各岛,着实可虑,镇兵镇将,多分是奸人党羽,一日猝发,全不中用!你们既想皈正,这就是替皇家出力的事情了”奚奇道:“江洋里人,忽来忽去,怕不通辽洋各岛!我们既受恩爷的教,从明日起来,兄弟分投出去,寻些帮手,以备恩爷差遣!”素臣道:这也不必性急,但须随时物色便了。只是你们此后,那些断路的行径,则索少做些;光天化日之下,那里容得杀人放火?你们章程虽好,这强盗的名头,总要承担;到那玉石不分之际,如何辨得明白呢!”奚奇道:“小人内以山庄为巢穴,每一出去,就要回来,从不至别的村落行事。放火自不消说;若是杀人,却也杀过几个狠恶和尚,他在邻村募化,被弟兄们诱入庄来的。有一日,众兄弟经过山冈,遇着一不识势的,手里执着铁鞭,掣马冲来,看人不在眼里,众兄弟只得同他狠斗。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那人的头就滚下马来,这是那人说话惹出来的。后来有人从京里下来,传说靳太监遣人到杭州去,在东阿被盗杀死,行文官府,缉捕甚急。亏了无人见证,一两月后,也就不提。这人名叫陶神保,他兄弟二人,都在靳家做走狗。小人们听了,约计时日,正是暗合,心下却快活得很。此外小人们的本心,原并不要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