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野叟曝言
野叟曝言
双人只得将板凳掇近,铁口把双人帻巾起了一起,说道:“尊相少年,也该有刑伤。功名比不得那位老爷,却要早十年光景。一生平稳,不遇风波;寿有古稀,爵位止许九卿,子息也只好五位,都赶不上那位老爷。小子据相直言,切勿见怪!”素臣笑道:“爵位又卑,子息又少,尊驾相了二十余年,只怕从没相过这等丑相哩!”围看的人,都笑起来。素臣解开银包,拿出一块银子,约一二钱重,递与铁口道:“连这位老爷都在内了。”铁口道:“单是这位老爷,还差着哩!”素臣道:“我出恭要紧,你收了再处。”便如飞的,跑向茅房里去了。铁口道:“老爷尊相,原是万中拣一;因不及那位老爷,所以说体要见怪。但尊相却是顺风扬帆,一生没有挫跌;不比那位老爷的大开大合,常要担惊受吓。只是一件差些,一生常主小人不足。”
铁口正在支饰,只见一个大汉,直挤过来。铁口高声道:“好相貌,可惜尚未遇时!”大汉道:“我没钱,也不要相面,只拆一个字,问寻人可寻得着?”铁口见说没钱,便不招揽,懒懒的说道:“大年初一,是要两文钱一拆哩。”双人看那大汉,真好相貌,便道:“你只顾替他拆,我出钱便是。”铁口忙向大汉道:“你在匣内拿出一个字来。”那大汉已挖两文钱在手,指道:“就是这招牌上的‘如’字罢。”铁口取过柬板,拿起笔来,忽笑道:“原来水注内的水,被这位老爷泼干了。那位爷替小子取些水来?”众人内就有一个,伸手接过水注,到水槽中取了水,如飞递过来。铁口在板上,写了一个‘女’字,一个‘口’字,问道:“你寻的是男人,是女人?”那汉答道:“是男人。”铁口摇着头道:“是女人,一寻就着;是男人,再寻不着的!”那汉道:“怎见得呢?”铁口指着柬板道:“这‘如’字拆开不是一个‘女’字,一个‘口’字?是只有女口,并无男名的了。”那汉蹙着眉头,眼中竟像要挂出泪来。双人道:“拆字何足为凭?就如此着急!”那汉将手内两文钱丢与铁口,复向袋中,取出一张黄纸,递与双人,说道:“正阳门内关帝签,是准不过的;这签诗甚是不好,故此着急!”双人看是第四十八签,上写着:
登山涉水正天寒,兄弟姻亲那可安;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重欢?
双人问道:“你寻的可是亲戚?”那汉道:“正是兄弟姻亲哩。孝服临门,临字甚是不好!”铁口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我不好断生断死!这谶诗说有孝服临门,与我拆的字一般,你这令亲多分是已死的了!”那汉忙问道:“你拆的字并没不好,不过是寻不着罢了。”铁口把“如”字头上,加了一画,“口”字一直反勾出来,说道:“这不是个死字?”那汉满眼垂泪。恰值素臣解完了手,走人棚来,那汉一见,就喊道:“兀的不是文相公么?”那些围看的人,忙问大汉道:“你方才拆字要寻的,可就是这位爷?”那汉答道:“正是!”只听得那些人,一齐笑将起来,说道:“拆的好准字!”哄的一声,都散去了。羞得铁口满脸通红,做声不得,也不敢再索相金。素臣、双人拱一拱手,忙走出棚。素臣根问那汉,那汉一五一十的,说将出来。正是:
鱼吞香饵连钩咽,鸟着朱丝带箭飞。
●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
那汉便是刘大郎,路上告诉素臣道:“小人自别相公回家,就收了店,每日在家学弩。那知从前来吓诈的汛差、地方,心里记恨,因府县发下告示禁约,不能奈何小人。就去与松庵一个护法说了,竟说寺里的火,是小人放的。那护法是东厂靳太监的侄儿,名叫靳仁,在家倚势,无恶不为。松庵传授他邪秘之法,逢迎他叛逆之计,相好无比。松庵的俗家住在山后,有一二百个人丁,都是他的党羽,还结连海岛里一班流盗,在海面上截邀客商。近年来常载金银,假着赊毡帽夏布,与人往来发货付帐的名目,散给军粮札付,将来竟要大弄!”素臣失惊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前在你家,怎绝不提起?我只知靳直擅权,其侄靳仁,颇有好善乐施、仁厚之名,故从前并不在意。怎说是无恶不为?”大郎道:“这些恶端,是靳仁府里一个奶公说的,从前小人原不知道。靳仁阴谋不轨,因此买服民心,每年施舍棺木、棉祆、药饵。姜粥之类,有膂力拳棒的投奔他,都肯收留资送,穷苦的亲朋乡里,也肯周济,又叫人各处码头市集,日夜行船上,传说他许多仁义;故此江。浙一带,都称他为孟尝君。”素臣叹道:“原来如此!你且说靳仁便怎样奈何你?”大郎道:“靳仁听了谎话,和他党羽,黑夜前来抄杀。来了一个旧邻单传,与小人相好,他的妻子羊大嫂,在靳府做奶娘,得了风声,悄悄送信,叫小人逃避,小人连夜搬到城里一个亲戚张皮匠家藏着。果然到次日夜间,强盗就来,打开门面,见没人才罢。还连累了同街一个盐店,打劫了好些银两去。小人躲了几日,赶到吴江,来寻相公,那知相公已进了京。一路赶进京来,受了暑气,在山东台儿庄生起病来,吃了混帐医生的药,几乎死了!淹淹缠缠的,病了三四个月,把盘费衣服都弄光了,赶进京,才知时太师已死,又找不着相公寓处。进退无门,流落在琉璃厂里,替匠头挑砖瓦过日。闲着就出来寻访,总没寻处,不料今日也被小人寻着了!”素臣着急道:“你出来了半年多些,大嫂和璇姑在家怎样度日呢?更怕靳贼另起风波,这事怎处?”大郎道:“这却不妨!我那亲戚做人老实,住的是连兵部的房子,在他府门里面,闲人不敢进去,又在禁城之内,料不妨事。前日相公存下的银子,尽够他们盘缠哩!”素臣道:“这事终久不妥,我必须回去方好。”一面说,一面走到馆中,馆童连忙搬出酒饭,三人同吃。
双人将签诗交还大郎,说:“正阳门关帝签笤最灵,缘何也有不准的时候?”素臣道:“别的签笤,吉则通首皆吉,凶则通首皆凶,故多不准;关公签诗,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又多两歧之言,影射之字,故易于准。乃做签诗者得诀,非关公独灵也!其旁注圣意解曰,即泥于一端,故多有不准耳。”一面说,一面接来看过,就燎在煤炉里,说道:“这签却也当得准字,铁口姓吴,算不得‘虎头人’吗?”双人连连点首。素臣复问大郎:“你是那一日搬的?我来寻你,见门上好好的锁着,邻人也并没说被盗的话。”大郎道:“小人是五月初五日晚间搬的。”素臣点点头道:“我正是五月初六日在你门首,那时尚没被盗;若不遇顶风,早得与你相会了,总是数该如此!”双人道:“今日之遇,又算是凑巧的了!我们若不闯王妃的道,定不碰倒吴铁口棚帐,便不至相面耽搁,刘兄便不能相遇了!”素臣叹息道:“遇了刘兄,又不知生出许多事来!天下事总有定数,人在暗中,自不觉耳!”因着馆童,寻了正斋回来,说知缘故,并于明日告别。正斋苦留不住,因取历本看过道:“初二是断断不能;初五黄道,竟是这日罢了。”素臣应允。一面辞别洪、赵二友,一面令大郎去取行李。
到得晚来,日月、长卿、双人,都把铺盖取到,并大郎的一齐铺在炕上,正斋也将被褥取出。大郎见自己被褥蔫破,衣衫褴楼,兼有四人的羔狐锦锻相形,羞得面红耳赤。素臣道:“在座无一俗人,不必介意;但短衣究不雅观!”因把自己一件旧袍,令其穿着。须臾,摆上酒肴,是正斋饯行,痛饮畅谈,至三更上炕,复谈至四更鼓绝方睡。初二日,轮着日月,初三日,轮着长卿,席散,都仍至素臣馆中同宿。到初四这一日,是袁、洪、赵三人公席,双人也搭了一分,公饯素臣。酒至数巡,长卿举杯向素臣道:“目今宦竖当权,掌丝纶者依阿趋奉,铨部既与交通,本兵为其颐指,九卿望尘而拜,台官钳口不言;以致贿赂公行,盗贼蜂起,将来时事,大有可虞!吾兄抱负非常,经纶素裕,我等俱系心交,当此远别,请一白所怀,以慰众望!”素臣谦让不逞。双人道:“素兄志在扩清二氏,独尊圣教。”因把家中言志之事,述了一遍。长卿等俱酌酒称贺道:“此不朽之功,无疆之福也!拨乱反正,不待言矣!”逼着素臣饮了三杯。长卿复问双人,素臣也将家中所言述出,因也奉了三爵。素臣、双人请教长卿等之志;日月道:“弟愿为司徒之官,立限田之制,使富者不得兼并,贫者皆有恒业;广蚕桑于西北,禁奢靡于东南,除盐铁之禁,蠲米粮之税,以惠农通商,俾民皆富足,然后教化可得而行也。”正斋道:“非曰能之,愿学焉,则弟所窃愿者,端在礼乐之事矣。今之冠礼久废,婚丧祭祖,非亵则诬,而吵亲,火葬,淫祠,尤其甚者;宜反而悉衷于古,其通俗而无害于义者,存之。至乐则尽放郑声,以复雅乐,琵琶弦索,艳曲淫词,俱付之祖龙一炬。此弟之志也。”素臣道:“衣食系生民之命,礼乐为教化之原;二兄有志于此,社稷之福,苍生之庆也!”因各贺了三爵。长卿道:“弟之志,在退小人,进君子;屏刑法之科,而化民以德;陋汉、唐之治,而责难于君;顾其学甚难,其功非易,不过空怀此愿,以没世而已广’素臣道:“此皋、禹之经纶也,非长卿兄不能行,亦不敢言!”也奉了长卿三爵。众人贺毕,长卿随问及大郎。大郎慌立起身,说道:“洪爷是取笑小人了!小人何人?敢有何志?”长卿道:“况不要太谦了!兄形如伏虎,音若洪钟,后福不小,但未遇时耳;安得无志?”大郎惶惊非常,抵死不答。素臣道:“刘兄是常开平、吴江阴一辈人,虽不言志,其志可知也!”长卿点头称是,因也奉上三爵。大郎苦辞不获,只得与众人对饮一爵。是日直饮至五鼓才罢。
次日起身,长卿等良朋分散,学徒感恋先生,悲泪自不消说,连大郎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长卿等谆嘱,为国自爱而别。素臣绕道至保定,别过观水,催着车夫,赶了五六日光景。这日正走到东阿县地方,只见四面皆山,树木丛杂。素臣道:“刘兄,我们一路,看那些树皮都剥尽了,村庄上一堆柴草没有,居民鸠形鹄面,逃荒的沿路不绝;自古道,凶荒多盗;此处山势险恶,恐有歹人出没,须要小心!”大郎道:“小人也是这般想头,但靠托相公本事,就有盗贼,何足为俱?此犹可。就是小人,仗着相公传授,并自己的膂力,约摸三五十个汉子,也还抵当得住。这强盗若想着我们,可知晦气哩!”大郎正在夸口,早有一人,纵马而过,说道:“好大话!”一头笑着,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素臣埋怨道:“刘兄,你闯出祸来了!”大郎道:“这人甚是文弱,不像个歹人,还是过路的,听着小人言语,认是扯架子,装空头的人,故此作笑;我们也不管是好是歹,都留些神罢了!”素臣道:“天下能者尽多,刘兄怎便说此满话?这人一笑,定起干戈,三五十蠢汉,兄便抵当得住,一两个好汉,兄便有些费手了!以后说话,务要谨慎!江湖上不是当耍的哩!”大郎唯唯遵命。又趱过一重冈子,只听吁的一声,一枝响箭,望着素臣喉管边直擦过来。素臣一手绰住,折作两段,掷将过去,说道:“不好!强盗来了!”两人齐跳下车,那车夫已是滚下地去。只见山冈那边,跑出一二十个强盗,大半彪形虎背,却拿着器械,挂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七八十个马蹄,翻钹相似,泼风价的赶来。素臣手中并无器械,未免慌张。大郎把手一覆,早发出两枝弩箭。那当头的一个强盗,把棍一拨,一枝箭早已落地。那一个把身躯一扭,这箭从肩膀边直钻过去,反把后面的强盗射倒了一个。不防大郎又发出两枝连弩,都向着当先的咽喉钻去。一个把头一低,恰好中在头盔上;那一个躲闪不及,张口一咬,咬个正着,险些穿人喉咙中去,都吓出一身冷汗。那两匹马已是赶到,两条棍子,齐齐的望大郎头脸直劈下来。大郎发弩不及,方才害怕。素臣迎上一步,将两臂尽力一架,两条棍子一齐折作两段。那两个盗首,便各拿断棍,向着素臣劈打。后面的强盗,一拥裹上,各掣腰刀、板斧,风一般砍析。大郎着急,转身把车杠死力一扳,扳断了半截,抢在手中横七竖八招架。素臣身子一蹲,就地滚去,把匹马滚折了一只腿。那马负痛,直掀起去,马上的强盗便直跌下来。素臣趁便夺了他手中的腰刀,在强盗堆里,大杀起来。两个盗首,撇去断棍,掣出腰刀。大郎虽然勇猛,却是不会武艺,一味蛮打,臂上早着一刀,大叫一声,负痛逃走。被一个强盗,暗放一枝冷箭,射中大腿,倒在地下。众盗正在乱窜,素臣忽然着慌,一面招架,一面捞着夹在腋下,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强盗得势,纵马赶来。素臣胁下夹着一条大汉,又是步行,如何得脱?正在危急之时,只听见一匹骡儿,吼吼的嘶着怪声,直奔上来。素臣定睛看那骑骡之人,却是景日京,不觉大喜道:“老弟来得正好!”日京并不回言,攥着一根铁尺,飞也似的,奔那强盗去了。那强盗骑的马匹,听着骡儿吼声,屎尿都吓了出来,一齐掣转头,往山冈上没命跑回。素臣忙喊道:“老弟体要追赶!”日京正在性发,那里肯住?那骡儿咬马,又是他的本性,如流星赶月一般,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直追将去了。素臣放下刘大,只得也大拔步赶去。
赶到一重冈上,见有两个跑散的强人,正在那里歇息,一个是被大郎弩箭所伤,一个是被素臣滚落马来,跌问了腿的。忽见素臣追至,料逃不脱,跪地求饶。素臣把两人腰内搭膊解下,背箭绑住两手,喝令引导。二盗只得负痛前行。大郎将臂腿扎好,在地下拾了两根断棍,也赶上来,大家押着前去。只见对面冈子上,日京已被强盗杀败下来,见有接应,回转身仍复追过同去。那众盗拚命迎斗。这番却都是步战,怎当素臣神勇?不片刻,早打翻一个,一个往乱林里没命的跑去,其余的一哄都走了。素臣捉了一个盗首,并押去的两个,说道:“穷寇莫追!我们快些回去罢。”日京道:“我的骡子,被他抢了去哩!”素臣道:“有这三个强盗在此,怕他则甚!但是怎样被他抢去的?”日京道:“我赶过两重冈子,他们都下了马了,团团围住,与弟拼命。骡子腿上着了一刀,乱掀乱跳,我便纵脱骡子,便被他抢去了。”一会,走上大路,只见车夫坐在地上,兀自发抖。日京笑道:“这样脓包,也出来走道儿!”素臣问:“前去多路才有宿头?”车夫道:“要走二十里,才有宿头;日头又下去了,怎走得及?”素臣道:“这也顾不得,快些赶去。”车夫只得起来,收拾车子,忽地失惊道:“阿呀!车杠都被强盗大王爷爷打折了!怎么走呢?”大郎道:“倒不是强盗打折的;如今没法,把绳绑缚起来。”指着强盗,说道:“我们押着他三个推便了。”日京道:“那一个不用力的,吃我一铁尺!”三个强盗,暗暗叫苦。走不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赶下冈来。素臣提着腰刀,日京攥了铁尺,飞步迎去。却见来人有八九个,都把两手反绑着;有两个喽罗模样,四只手擎着七八把火亮。素臣料是用“苦肉计”,按刀而待。须臾,走到跟前,一齐跪下。那个盗首,朗朗的说道:“咱们原是良民,只为贪官酷吏,逼迫至此,虽在绿林,并不打家劫舍,除了和尚之外,从没妄杀一人。兄弟十二人,誓同生死;今日被爷们拿了三个。咱们要逃,也连夜走了;只是念着弟兄情分,心里过不去。如今都来替爷们磕头,情愿多送些卖命钱,饶了咱三个弟兄性命。若爷不爱钱,为义气上,肯饶放咱们,咱们便刻着爷的长生位,朝夕礼拜,有用着咱们去处,情愿杀身图报!若决不肯饶,就把咱们一齐砍了,省得弟兄们东分西散,只求不要解官,免受赃官恶气,情愿死在好汉宝刀之下,誓不皱眉!”素臣道:“我等清白传家,肯受盗贼赃物!只须除盗安民,原不解送官府。你们同恶相济,有甚义气?我非江湖豪杰,又为甚义气放你?但既以礼求,若不放你这三个弟兄,只道我没有慈心;若空空放去,纵盗废法,又堕入你们套中!也罢,把他三人放去,以全你弟兄情分;把你们杀了,以正朝廷国法,你们情愿不情愿?”那些强盗齐答道:“咱们情愿!”素臣飕的一声,掣起腰刀,攥住那为首的一个强盗,望着颈上便砍。那盗首神色不动,伸颈受刑。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