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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女语
刚刚杀了未到十日,洋兵已经攻破京城,两宫出狩。此时徐老头儿打听到这个消息,一想无法,只好叫了儿子徐承煜商议。徐承煜说道:“我们平日最恨是洋人。洋文洋话一些儿也不懂得。这个时候,洋兵既然打了胜仗,自然是天意已有所属,我辈焉敢逆天行事?若是降顺了他们,当不失我富贵。不如我父子俱降了罢。” 徐老头儿说:“我们言语不通,就要降他,也无一个标识,还不是一阵乱杀,送了性命,岂不冤枉!”徐承煜道:“不知今日破京城的洋兵,究竟是那一国。若是日本,是同中国一样,写着孔夫子的字,那就有法可想了。只要照明朝诸大老写‘ 大清国顺民’ 的法子,写一个‘ 大日本顺民’ 旗子,插在门外,那日本兵看了,便可无事。”徐老头儿喜道:“ 此计甚妙!横竖清朝的官,我没享着他的福。我活了八九十岁,还是一个协办大学士,中间又耽搁我好多年。你快快去照办,保全我这条老命罢。”徐承煜道:“要是日本国,可就有用。要不是日本国,遇着英国、法国、德国,他不认得我们中国的字,还是一个白白里,这却如何是好?” 徐老头儿道:“ 你又来了!你怎么样也会说这糊涂话?他们外国那有这许多国名,还不是康有为在日本,变了法子多立名目,想出来骗我们的。你看古书上那有什么英吉利、法兰西等名字?” 徐承煜恍然大悟,遂寻出一条黄布,写了顺民旗子,插在门外,安心等着日本皇帝进京,拿他宣召,做一位开国元勋。
岂知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只得出门探听消息。走到半路,看见一个红呢大车,也插着“ 日本国顺民” 旗子,迎面走来。心里诧异,想道:“ 他怎么也会知道这个法门?”及至车子走至面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意气相投的启侍郎启秀。启秀一见,便下车,慌慌张张屏气低声说道:“外国人在那里拿我们呢。我方才在那桐那里听见来的。他叫我回去打点打点。我听见这个消息,只好借了他的车赶快回去收拾,再作别计。” 徐承煜说道: “ 我降了他,怎么又要拿我?”启秀道:“你真是一个痴子!于今权在人家手里,他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你又是仇人多的人,怎么说无人拿你?”徐承煜听毕,顿时面如土色。各自分头匆匆而去。
一直走到家中,见了徐老头儿,便放声大哭,将方才启秀言语说了一遍。徐老头儿说:“照这样看来,我这老命不牢了。”徐承煜道:“正是。我正想与你老人家商议。你老人家今年活到八十三岁,横竖活不了几年就要死的。不如你老人家寻个短见,我将一切罪恶都推到你老人家身上,说你老人家畏罪自尽。留了我这些小辈,与你老人家承宗接嗣。你老人家日后又做了一个殉国忠臣,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老头儿听了,大怒道:“ 怎么你不想做忠臣,倒要我做忠臣!我活到八十三岁,还怕不会死?怎么你要我寻短见?我养了你这个畜牲,你不想你这个身子是那里来的,侍郎是那里来的,怎么口口声声逼我去寻死?” 徐承煜说道:“ 你老人家不要说这些话了。我要不是这个刑部侍郎,今日外国人也不要拿我了。你老人家不肯自己去死,难道想送把(给)外国人去杀么?”徐老头儿一想不错,顿时泪流满面,抱着徐承煜哭了一顿,便说:“也罢,我就寻个自尽。” 顿时在梁上挂了绳子,套了一个圈套,叫儿子徐承煜拿他抱了上去,自己伸着颈脖了,套在圈套之内。终究是做过大学士的人,居然慷慨赴义,就是这么一绳子呜呼吊死了。
徐承煜大喜,忙叫用人等到处报丧,一面赶办后事。岂知徐老头儿尚未入棺,日本兵官早已带着许多兵士到来拿徐承煜,一拉拉到一个公所所在。启秀启大人早在那里了。徐承煜一见,便惊问道:“你不是晓得信息最早的,怎么也会在这里?”启秀道:“我叫你逃走,怎么你也会把( 给) 人捉到?”徐承煜道:“我是放不过我八十三岁的老人家。” 启秀道:“我是舍不得七十岁的老母。”徐承煜道:“我的老人家今日死了,尚未入殓呢。” 启秀道:“我的老母昨日看见我被洋兵捉来,怕也要吓死在那里了。” 正说之间,忽见洋兵带了启秀家人走进房来。家人一见启秀,便抱头痛哭,说是老太太昨日看见老爷被洋兵捉来,顿时痰厥,不省人事,今早五更,已是咽气死了。启秀听罢,不由伤心痛哭。徐承煜在一旁陪着干哭,哭他老子。哭到自家,伤心起来,也真真的滴了几点眼泪。
日本兵官听得哭的不像样子,跑进房来。问其情由,却是一个哭娘,一个哭老子。以为他们两个是清朝大官,还有一二分像人,即在身上取出铅笔,写了一个纸条,掷与徐承煜、启秀看道:
二公既遭大故,许各放回料理丧事。事毕仍来归禁,听候联军政府查办。
归禁,听候联军政府查办。徐承煜、启秀两人看了,忙即收泪叩谢,便叫下人备车回去。岂知两人出了洋兵营盘,并不走回家中,两人就在车里商议妥当,一直跑到贤良寺议和大臣李中堂那里哭求讲情。
李中堂见了,笑了一笑,便问道:“ 二公是朝廷大臣,受了这 样 大 辱,打 定 什 么 主 意 没 有?” 徐、启 同 声 回 道:“只求中堂代为讲情,饶恕我两人一死。” 李傅相又笑了一笑道:“二公暂且回家,听候我的消息罢了。” 徐承煜、启秀二人叩谢辞出,各回家中殡殓父母。未及旬日,又被洋兵捉回,原地留禁。二人重复见面,说了一回家事,想想李中堂说的“ 听我消息” 四字,大约是无妨碍,安心等着和议告成,放他们出去。
有天,前次放他二人的那位日本兵官,又走进房来,颜色不善,身上又拿出铅笔纸张,写了一条,递与二人。二人接了一看,是:
二公既出,即是绝好机会。堂堂亚洲大臣,岂竟一无人心,甘心丧失国体?
徐、启看罢,甚为惭愧。徐承煜借了日本兵官铅笔,答写道:
李鸿章已许救我二人,要我二人静候消息。
日本兵官接了一看,笑着学中国京话说道:“你等消息,你等消息。”一面说,一面即走出房门,将房门锁好去了。
启秀看看不妙,即走到后面一间小房子,将自己戴孝的白腰带解下,锁在窗格上面,意图一个自尽。那知启秀身体肥重,竟将窗格坠断。徐承煜听得声响,见是如此,忙来解救。当对启秀说道:“你也太性急了,怎么要自己寻死?看你方面大耳,后福方长,为何不忍耐一时之辱,竟自去寻短见?”启秀不答,只是连声称是。
又过了好些日子。一日,又见前次那个日本兵官走进房来,打着中国官话说道:“李鸿章的消息到了,请你二位出去。”二人听见,不胜之喜。正是:
乱离情景原无主,生死关头勿启疑。
要知徐、启二人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穷翰林出身,便是极势利、极热中的小人。穷翰林听者。徐桐恐贻后患,不肯提拔故旧门生,独知钟爱其子,岂知子即制其死命者!
想做开国元勋,岂仅徐桐、徐承煜两个?
徐相惟恐性命不保,卒至性命不保,反做出一篇丑历史。
徐相父子诟谇之词,绝妙一篇官场行述。
徐、启二人忽然念记父母,也是天良发现之时,也是遮饰之语。
李鸿章答徐、启二人之语,足见胸中自有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