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女语


  再说聂士成防兵驻扎八里台,日夜预备与洋兵开战,借着台地盐包,砌成一个防营营盘。洋兵弹子飞击营中,中了盐包,没有一弹得力。聂提督的营兵,看看洋兵利器不过如此,胆子大壮,共议出营陷阵。聂提督大喜,手执令旗,身先士卒,营门一启,勇气百倍。头一阵即夺了火车站,第二阵又得了铁路浮桥、紫竹林。租界里面洋兵,当之辄败。洋兵见了聂提督旗号,便心寒胆战。聂提督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冲突,大为得势。

  正要渡过浮桥,直攻租界,不料租界对面树丛中,暗里射出一阵快炮,如连珠一般乱发,弹子如雨一般打来。聂提督向来打仗不肯落后,这回首受炮弹,跌落马下。部下兵丁正在立意破敌,不防主帅有失,遂丢了打仗工夫,共来保救主帅。聂士成蹬足大呼,退出车站,尚且勉扶差官,奋力扼守。不料乱弹中又飞过一弹,恰恰打中聂提督肚腹,这枪弹冲过聂提督肚腹,尚飞出三丈来远。部将差官眼看主将无救,遂败回八里台营中。洋兵乘势掠过营盘,直攻天津府城。这里聂营营兵,遂各自分股向内地退去。见了拳匪,若同不共戴天之仇,无不迎头痛击,竟把个直隶全省拳匪剿灭得干干净净。

  洋兵既破天津城池,北洋大臣早已不知去向。惟见各门守城的兵丁,个个死在城上,依然手托快枪,立而不仆,怒目外向,大有灭此朝食之意。洋兵看了,不觉大惊,从此佩服中国北方练兵,不敢正眼相视。当由各国代为收尸,埋在一处,封为一大京观。至今天津城外有个小山,即是掩埋此辈之处,恰恰应了前次童谣“ 满地红灯照,这时才算苦”两句谶语。后人有诗吊之曰:

  万国旌旗动地来,飞蝗铁弹集城隈。
  天津城上残砖石,曾染男儿赤血来。

  又曰:

  诸君无术保平和,霍卫何如魏绛多。
  不自内修新政治,幸毋孤注掷山河。

  洋兵一面收拾兵丁尸首,一面搜杀拳匪余党,将制台衙门里官幕上下眷属,一齐囚在一处,然后再到侯家后寻着黄连圣母。岂知黄连圣母尚在围城,买了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大的叫做九仙姑;二的叫做董二姑;三的叫做刘三姑。这九仙姑的名号,不知何所取义。有的说就是狐狸精外号,因狐狸成精时,尾巴上有九个黑圈,故名九仙姑。又有人说是九华山仙姑下凡,故名九仙姑。总而言之,无非是一派胡言。就是这董二姑,黄连圣母说他是董福祥董大帅的妹子董二小姐;刘三姑,是刘永福刘大帅的妹子刘三小姐,也是捏造出来的,并非真有其事。刘三小姐年纪顶大,最会勾搭相好。董二小姐也会寻搭姘头。只有这九仙姑年纪顶小,长在圣母身边,因为他进门最早,故照着进门前后,排了次序。论起三个仙姑,也不是良家子女,都是侯家后别家窑子里的丫头,全是张大师兄得了北洋大臣三千银子,代他买的三个讨人。三位仙姑平时看见同巷红倌人出条子,多坐的是极阔的阔包车。他到黄连圣母家,学会了红灯照,就给他三人每人买了一部包车,到处替人看香头。因为大师兄规矩,忌讳洋字,不许叫他的包车叫东洋车,因此起了美名,叫做云车。三位仙姑的云车,响铃最多。跑起来,前后都跟着红包头小伙子拳匪二三十个,叫做云童。

  这日洋兵到了黄连圣母家中,董二姑、刘三姑刚在外面看香头,只剩九仙姑在家。洋兵拿住他母女两个,打上囚笼。却早有人报信给董二姑、刘三姑两个。因此董二姑、刘三姑得了信息,脱去红衣,各自选了一个中意云童,就是这样逃走。至黄连圣母、九仙姑两个,坐了囚车,一直推到各国都统衙门。这都统衙门就是北洋大臣衙门改的,离侯家后不远。黄连圣母见了各国都统,言语不通。只见各国都统代他照了相片,重新装在一个铁丝笼里,送他上船,要他到各国游历一番。这黄连圣母,一个下贱女流,闯下大祸,业已饶他不死,又不费分文,得以环游地球,也要算得前世修来的福气。搁下慢提。

  且说洋兵得了天津,不上几日,即攻破北京。北京既破,李鸿章李傅相也到京城,开讲和议。洋兵尚是进兵不已,又从天津进兵保定。李傅相严檄两司,各保岩疆,不得与之接战,以免和议多生枝节。直隶藩司廷雍,同了臬台接到此电之后,以为李傅相有心降顺外人。他也想学个乖巧,不等洋兵开到保定,就自己穿了公服,走出城外三十里接官亭上,远远跪着,迎接洋兵。洋兵官大为诧异,下马扶起,团团围住,问他来意。廷雍不通洋话,不知所对。洋兵官大起疑意,请他上轿同行,却派了许多洋兵,软禁他两人,不许交头接耳与跟从的人说话。走近保定城门,又见一个仪从赫耀头戴大红顶的官,拜倒尘埃。洋兵官更为骇怪,下马将他扶起。请出一位从前在过北洋大学堂的大教师,向他二人问话。始知前头在亭子上拜的是藩台,此刻在城下拜的是臬台。他两个因为得了议和大臣电报,要他迎降,故而拜倒马头,以冀饶他一死。

  洋兵官说道:“ 他要降顺我,只要城上竖一白旗就是了,何必作此怪相?” 旁边便有人说道:“这两个人极是顽固,他要知道这个通例,他也不作拳匪头目了。” 洋兵官道:“他是拳匪头目么?”旁边人道:“正是,正是。我们当初在天津围城中,几乎被他杀了。” 洋兵官听了大怒,立刻叫手下洋兵将他二人绑起,口里还骂道:“ 我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不是好货!” 此时他两个不知说些什么,心上只是后悔不迭,不应听信李鸿章电报,亲来降顺外人。于今凶多吉少,却待如何!心里盘算一回,又哭了一回。

  等到明日,各国总兵官均已到齐,又接着各国公使,也到保定。即在总督衙门大堂开了大会,摆列着四五十张公案,在监里牵出他两个,当堂审问。只见两人跪在地下,口称冤枉。上面正中一个洋人,打着京片子说道:“你这两个罪犯,今天还有什么说的?我在你们中国,代你中国教育许多子弟,辛苦了十几年。你说我只会拿钱,不会教人做八股文章;只肯传教,不肯实心办事。你教你们总督围了学堂,杀我师弟,一个个斩草除根。这话是你说的么?你一计不行,又生一计,又叫你们总督照着山西毓贤的法子,骗了直隶全省的教士,去到保定,杀个鸡犬不留。这话是你说的么?你说咱们西洋邪教,抵不住你的万法正宗;耶稣基督,抵不住你的黄连圣母。你怎么今天也会被咱们洋兵拿着呢?你不拜耶稣的,却为何又来拜咱们洋兵呢?” 说得廷雍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抬头一看,正中坐的不是别个,就是平日与他为仇的北洋大学堂里的一位教习。自知不妙,顿时失色。又听那臬司哭诉道:“ 这些事情全怪我不上。我当初是极力的在内劝和。制台被我说的渐渐的有了回意。只有这廷藩司执意不从,他还骂我是汉奸。他仗着他与刚毅是亲戚,一味横行霸道,将我臬司不放眼里。把我通饬剿匪的文书,一例批驳。反暗地通报刚毅,说我有反意,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将我革职。他心怀不平,还想杀我。亏得制台保了一折,劝我勉从众意。无奈在衙门里立了个义和团神坛,方得无事。并非我有意从匪。我衙门中现有公事底稿可查。只求洋大人到衙门取了全宗案卷,一看便知我不是个歹人了。”

  洋兵官听罢,笑了一笑道:“你不过是个热中小人,知道甚么是好,甚么是歹!论起官职,自然他大你小;论起罪恶,自然他首你从。我于今与各国大人商量定了,免你一死,好么?”臬台叩头道:“ 谢谢洋大人的恩典!” 各国公使、兵官公共商议好一会儿,写出两张判条掷下,命他二人同看。上面写道:

  直隶布政使司布政使某,身为大员,甘作匪首,诛戮教民,罪不容死,拟斩立决。直隶按察使司按察使某,始意剿匪,后乃附和拳党,情尚可怜,暂且开释,以观后效。

  二人看毕,一喜一忧,自不必说。顿时堂上传呼刽子手伺候。臬台此时看了藩台上绑,那一种凄凉可惨之色,不觉自伤自悔,以为从此得了狗命,立誓再不为官。一会子廷雍绑出总督衙门,顿时身首分为两段。刽子手呈上首级。堂上叫送与臬台看过,又吩咐道:“你可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去吧!”那臬台得了命,方抱头鼠窜而去。各国公使、兵官也大家散回各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蝶隐加评:

  裕禄慷慨死节,与李秉衡同一畏罪而死,并非存心大义。

  聂士成之死最惨,死时肚腹已腐,因死时适在夏日也。

  张德成一无知小民,较之李自成万不及一,同为裂脑而死,意者天心厌恶,故设此严法以昭示后人耶?

  二诗凭吊战士,自有身分。
  第 十 二 回 权臣构祸杀三忠 罪魁偷生难一死

  话说各国联军自办山西郑道台之后,又在北京争办罪魁徐承煜、启秀二人。议和大臣李鸿章无可奈何,只得顺从各国公使之请,一连打了无数电报到西安行在,争论此事。朝廷无奈,只得允从。

  原来这徐承煜就是大学士徐桐之子。徐桐本是个穷翰林出身,又是个极势利极热中的人,做官做了二三十年,不得一个好差使。他这一口怨气,无处发泄,积之愈久,发之愈烈。遂将这股毒气,一一移到同寅身上。久思借此报复,一消胸头之恨。恰好那年朝廷册立大阿哥的时候,要想选两个八十岁老臣作为师傅,遂选了一个崇绮,一个徐桐。崇绮是个承恩公,本来是穆宗毅皇后生身之父,为人老态龙钟,虽没有什么学问,却是和气可接。只有徐桐这老儿,年纪虽活到八十岁,一味意气用事,倒像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动不动与人生气,又欢喜在人面前说小话。他想一个人孤立无助,与其援引门生故旧,受他们他日反噬,不若提拔自己儿子,作一根深蒂固之人。遂用严嵩遗策,想了法子,一连把他儿子徐承煜升到刑部侍郎。他的儿子既然升到刑部侍郎,两父子就在朝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庚子五月间,拳匪初起,与刚毅定了一条密计,在朝中说了些激烈话,激动朝廷,要想借此大杀朝臣,以为箝口地步。他平生看见办洋务的官员,升官发财极其容易,比他们做翰林的大占便宜,最为心中所不喜。庚子五月中,拳匪入京,太常寺卿袁昶袁大人首先上奏,请饬地方官剿办。此奏一上,朝廷一无成见,只恼了徐老头儿和刚毅两个。

  当时朝廷接着此奏,便问军机大臣,此事如何办理。刚毅在朝堂之上,怒气勃勃,大声说道:“这义和团是奴才奉旨去请来的,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有人敢说剿灭,即是妖言惑众。可即将他拿下,斩首号令!” 这一语果然激动朝廷之怒,立将袁大人拿交刑部。次日,朝廷又集三公九卿会议此事。徐老头儿又在班中厉声说道:“自从康、梁讲什么洋务西学,人心只知向着外国人。义和团是扶清灭洋的,袁昶这贼敢说剿办,已是罪该万死,还有什么议头?赶快杀了就完了!”朝廷果然允奏。

  只可怜的当今光绪皇帝,知道无故诛戮大臣,必有大祸在后。一眼看见曾经出使过的许景澄许侍郎,便传旨宣上殿去。皇帝一手拉着他,话亦说不出来,那两只眼睛眼泪只是直流,有如断线珍珠,落得满身皆湿。徐老头儿见了这个情形,不由得心中大怒,又厉声说道:“这是个什么样子!狐媚惑上,罪亦当死。一并与袁昶拿交刑部议罪!” 大家议论纷纷。徐老头儿又厉声奏道:“这两个罪人,情真罪实,还要什么部议。只叫臣的儿子刑部侍郎徐承煜拿去斩了便罢。”刚毅也出班奏道:“迟便有人讲情,不如趁早杀了的好!”端王出班奏道:“方今用兵时节,不杀大臣不足立威。杀了便足镇压这些心中不服的人了。” 徐承煜看见端王如此说法,就算领旨。自己派为监斩大臣,忙即起身,赶到刑部传齐刽子手,把许大人、袁大人押到菜市口。

  许大人对徐承煜说:“我是身受殊恩的大臣,今日国事败坏,不能补救,死了便卸了我的责任,倒也干净。只是我身边尚有一个大学堂存款摺子,现存在道胜银行,实银四十万两。烦你代奏,不可便宜了外人。” 说着,便将摺子送交徐承煜。徐承煜接着,便佯笑说道:“四十万银子,也卖不掉一个汉奸名字。不要罗唣了,赶快走你的路!” 说罢,便吩咐斩讫。

  这里袁昶袁大人走上问道:“我犯了什么大罪,今日要上菜市口?” 徐承煜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 我不晓得。我是奉了旨意杀你的。” 袁大人道:“这么,你拿出上谕我看,好晓得我自家的罪名。” 徐承煜大声说道:“ 现在杀个把人,还要什么凭据不成?我是奉面谕杀的,没有什么朱谕。你此时把我怎样?你同我赶快滚出去死!” 袁昶大骂道:“朝中有了你们这班奸党,由着你们横行。我在地下等着你算账就是!”

  一时将两位大臣斩讫,徐承煜便得意扬扬回报他老子徐桐,然后再到朝中复旨。后来朝中又杀了徐用仪、联元、立山。他父子愈加胆大,无恶不作。

  此时端王急急要他儿子做皇帝,叫刚毅带了拳匪,把皇城里面正阳门烧掉。又放出手段,无法无天,到处乱抢乱劫。口里胡说乱道,说是“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杀了一龙二虎百羊头。”一龙就指当今皇帝;二虎就指李鸿章、刘坤一;百羊头就指东交民巷各国公使参赞随员。就是这么发狂发颠的胡搅乱搅。抢了大学士孙家鼐一家,又去抢各官各商家。抢来的东西,就在前门大街,明目张胆摆着叫卖。有人买去,又被义和团抢回再卖。一连乱了一个月。乱到七月里,又在城外村子,捉了一村大小二百四十口,硬指是教民,不论乳臭小儿,龙钟老妇,一齐在菜市口杀了。杀得菜市口一直望顺治门大街,都是无罪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