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天色将晚,两院会同商议奏章,回衙门去了。这日就不敢开读。府县官要送周乡宦回家。周公坚意不肯道:“周某自小读书,岂不知礼法?今日是朝廷的犯人,岂可回家。归去不得了!”府县官议送到公馆安歇。众百姓又护送到公馆,守至半夜方才散去。不在话下。
且说这些旗官,就是走脱的,也惊破胆,打伤的医治他,死过的殡殓他。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校尉合该遭瘟。
就是这一日,另有一起,也有五十人,驾着两只大船,到黄州去拿黄御史的,泊在姑苏驿前,讨应付口粮船只,人人如虎,索诈无穷,吓得那驿官和那驿吏、驿卒,都躲避过了。那些校尉在驿里打门打户,骂爷骂娘,要诈银几十两。又有几个去买酒买肉,打夺凌虐人。
城里正是这时哄闹,传道走了几个校尉。城外人认做城里走出来的,揪住便打。驿丞来报都院,都院道:“本地方事理不开在这里。哪管外省的事!”喝那驿丞去了。城外一时围着千人。这些校尉在船里的,都跳下水去。在岸上的,都四下里跑去。也打死了一个。众人把这两只大船,撑到城下清风亭前面,拖在岸边空地上,打得粉碎。架起火来,把那行李打开,有大红圆领两套,纱帽两顶,金带两条,皮匣、皮箱、被褥、褡裢、衣服、靴祙等件,都架在火上,烧得干干净净。一路打诈的银钱,约有三百余两,都抛在胥江水里。那些官旗,只得赤身求乞逃命到杭州。谁想杭州府各衙门,星夜有人报知了。浙江抚按三司府县,一齐会同商议定,校尉不许进城,军门不许通报,地方不许容留。传令各门守御毋违。校尉们也有先自逃回的,也有中途饿死的,只剩得二十余人到杭州。因失了驾帖、冠带、衣服、行头,一些威势也没了。守门的不客进城,地方人又赶出境,只得一个个讨饭回去了。
这一出,杭州占了许多便宜不提,再说苏州抚按两院,次早果然出本,满城忧疑,百姓仍复来探听消息的,看室周公的。自这五日上,天日无光,阴惨惨的。到二十三日半夜,蓦地里那周公,随着官旗小船飞去。并无一人知觉。以后黄御史,便着浙江抚按差官,扭械来京,不差校尉了。苏州城内,街坊上谣言一日几出,弄得那些没见识的人,搬移下乡村去,都被强盗邀截在空野处抢劫了。抚院日夜差官缉访,拿获颜佩韦等十一人监候。正是:
一腔忠义如春梦,众虎咆哮起祸殃。
不知这几员好官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诬害忠良
话说魏、崔这两人,矫旨差官旗四处去拿官,但要立自已的威风,报自己的仇隙,哪里管害人的性命哩!不道是差这一行光棍,也只要健自己的脾胃,足自己的贪心,哪里管坏人的名声哩。苏州打校尉这件事,李太监马上差人,星夜进京,报知魏太监。魏太监大恨,只管官旗们到,尽法处他。一恨他亵了体,二恨他坏了事。先是来拿缪翰林、周御史这一起校尉进京。魏忠贤早又着人到地方上密访他们诈得三千两银子了。缪翰林、周御史到京,这两个官旗,只道魏忠贤还不知他们诈人行径,自持有功之人。进见魏忠贤禀知这缪、周两员犯官拿到。魏忠贤变了脸道:“为何耽搁许多日子?违了钦限该死!”官旗磕头道:“只因这两员犯官有病,路上耽迟了。”魏忠贤发怒大喝道:“唗!你这犯人!哪里是他们病,还是你带得货多,路上耽迟了。咱差你去拿犯人,哪叫你去做生意哩!”这两个官旗吓得不敢做声,只是磕头。魏忠贤也不客他们开口,喝令:“着实打,每人一百棍!”先已分付东厂番儿手:“候这两个官旗进京时,缉访他赃私安顿何处,是什么货物,来报我。把这两个先下了镇抚司狱,即时去取这赃私。”原来他们倒也会算计,把这地方上诈的银子,都买了苏杭货物,一路诈那驿递里的银子,带回京用。这些东厂的番儿手,知道魏忠贤手下缉事的人多,都托为心腹,各自要效劳的。因此一毫也不敢存私,把这校尉带来的货物银钱,尽数解到魏忠贤私宅。只见那苏州的各色彩缎酒线衣服、帐幔桌围、刻丝袍缎、奇巧玉器、松江花素绫子,杭州花素丝绸、嘉兴花素绢匹等件,又有银子若干,一一交进魏忠贤都收着,即时分付镇抚司把这两员犯官羁候,两个官旗处死不提。
且说苏州去的这起官旗校尉,沿途探知了在前一起校尉被魏忠贤打死追赃消息,一个个便着了忙,在歇宿处饭店里,对周吏部说道:“周爷进京,自有年家门生故旧亲戚扶持的,倒不妨,咱们进京就是一个死。前日苏州众秀才送咱们一千银子,因有这变,咱们也只图早离了地方,留个身子回家便够了,不曾买货物,原封不动在此,送还周爷京里去使用吧。”周吏部道:“他们说送列位是一千五百两的。”众校尉尽把行李打开,与周吏部看,并无余物,果然只得一千。周吏部道:“我一身难保,要银子何用?我只是一个穷官。哪有什么使用,又哪个来要我的?这原是众人义助的。送与列位,原不是我己财。如何我要得?”众校尉道:“咱们得了这银子,就是赃了。周爷进京说出来不是,咱们就是个死。况且魏爷又着人缉访哩。”周吏部便对天立誓道:“再无一言便了。列位放心收下。”进京时两个官旗将这一千两银子,一个禀帖,把实情都开在上边。魏忠贤见了银子、禀帖,就收起道:“助大工用罢。”即便革去官旗,其余各打五十棍,不在话下。
且说先后拿到这六员官,随即先去北镇抚司严究。把缪翰林诬他是个邪党,与周起元讲学,又排陷厂臣,为杨涟代草,把他手指都拶折,无喘坐赃,酷刑打死。把周御史说他上本保熊延弼、救陶朗先。又说他敛金钱建书院,又说诬郭巩交结内侍、坐了祖宗设立红牌、说谎欺君之律,诬赃拟辟。把周吏部说他先以逗挠诏狱,特将孙女嫁与犯官魏大中子为妇,后又奉旨逮问,织党称乱,蔑旨欺君。虽遣役贪狼,半由自取。而故婿重犯,是倡不臣。诬赃拟罪。把黄御史说他为李若星居间分赃自肥,引座师破例,贿入吏部,拢乱朝政,削籍回家。不认司房宗族,暴豪乡井,诬脏拟罪。只有李御史没事迹坐他的罪,魏忠贤恨他论本太毒,一味要打死他便了。
五员官被问刑官欺心恶胆,蔑法昧天,特设非常的刑具拷打。这五员官,并没一字可招,只是叫“二祖十宗鉴察”!周吏部叫一声:“神宗皇帝!”骂一声:“逆贼魏进忠!今日我不能辩明于奸党之前,死后当诉冤于神宗皇帝之下!”越打越骂。这个镇抚司许显纯知遭魏忠贤怒,便把异样的刑法来拷打,身上没一寸完肤,骨节都脱、周吏部自知必死了,蘸血写个短疏,大哭,藏在枕中。许显纯怪周吏部骂毒了,便道:“随你铁汉子。到此就销化作灰。你便口毒,我便手毒!”以石灰盛袋,闷死狱底。领埋时节,祇见赤条条,没寸丝遮身。面上皮肉烂尽,眼耳鼻舌都没了,惨不忍言。李、黄两个御史,因打伤了,只是睡卧转动不得,也所弄死了。这周巡抚差官旗到福州拿来,严刑拷打坐赃,不上一月,死在镇抚司狱中。
又有个扬州府刘太守,叫做刘铎,为官清正,不肯依附人。只因直气,要面叱人过失,朝觐进京,偶然失言,谈及魏忠贤,被东厂戳番缉访报知了魏忠贤。魏忠贤便要害他。到吏部稽查并无过端。这些番役,日逐寻他事迹,没处下手。
有个小沙弥手里执着一把扇子,卖弄:“是扬州刘太爷的亲笔,写来送我的。诗又做得好,字又写得好。”有一个戴方巾不知诗的假斯文说道:“诗便做很好,只是讥诮了魏公。”这些假番役,便报知了真番役,一把拿住这小沙弥,连扇子拿去,解到东厂理刑千户崔五彪。那千户不识字的,不看扇上的诗,只是打和尚。那小沙弥直说道:“这扇实是扬州刘太守送与小僧的。小僧原不识字,不晓得诗里说什么,请老爷自看。”崔五彪心里暗想道:“这小和尚倒也会刁难,明知我不识字,来考我。”便作威喝道:“看什么,打便是!”即时拿到刘太守,坐他诽谤大臣之律,监候了。把这原扇打在封筒里,投到司礼监。魏忠贤原不识字的。拿与李贞看。魏忠贤道:“他诽谤我什么?”那李贞一看笑起来道:“屈了这太守也。原是一首旧唐诗,哪里是冲撞祖爷的。”魏忠贤便叹道:“做人毕竟要读书。咱只道止是我一个人不识字,原来他们也不识字的。这事怎么处?”李贞道:“这有何难,生杀之权在我们手里,分付镇抚司放了他,再分付吏部复了他原官,便是。”
这刘太守得复任扬州,半年后差家人刘福送书帕,共有二百五十两银子,进京酬谢先日被难有惠之人。刘福进彰义门,被白捕赵三拿住了,诈夺银一百五十两去。刘福便告到南城。有个后军都督府千户张体乾同把总谷应祥,知道魏忠贤旧与刘太守有仇隙,乘机严刑拷逼刘福,诬招家主刘铎贿买术士方景阳,诅咒魏忠贤。张体乾又把方景阳严刑酷打,逼令诬招。张体乾便上本参刘太守“神奸贿嘱左道术害重臣事。”魏忠贤便矫旨传奉,将方景阳、刘福着镇抚司追问,着锦衣卫差的当官旗前往扬州把知府刘铎扭解来京,那些官旗拿了刘太守,众百姓都遮留哭泣,护送刘太守出境。那锦衣卫便把刘太守、方景阳一齐押送北镇抚司。许显纯打问成招,转送刑部。拟这刘太守合依卑幼谋尊长的律。把一个好官,绑到西市街斩了。这一宗没形的案,无辜死了六个人。张体乾骤升了都督同知,谷应祥升了参将。
又有个武进士顾同寅戏弄文墨,做一篇文章,讥讽了魏忠贤。又有个贡生孙文豸,做一首诗,挽了熊廷弼。蓦地里拿去,不由分解,立刻绑到西市斩了。又把尸首寸磔,不知有何罪遭此非刑。
有个吏部苏员外,叫做苏继欧,清介洁烈的人,在家时骂了崔呈秀。有人进京要谄媚崔呈秀,把这个骂言述了一遍。崔呈秀怀恨在心。苏继欧差回,呈秀便与魏忠贤计议,诬赃陷罪,威逼苏员外自缢了。真个做事如鬼魅,杀人似草菅。这时节若是不附他的,人人自危,个个寒心,朝不保暮,时刻难过的。不在话下。
且说苏州颜佩韦这一班尚义的人,因是打了校尉擒拿监候了。三月十八日有本说道:
开读时,纷纷士民号呼,一拥而入,疾声大噪。出事仓卒,职筹以身杆蔽。率道、府、县谕以名法,晓以祸福。奈奔雷掣电之势,几成斩木揭竿之形。原将犯官周顺昌,仍前拘护,俟解外除。一面安辑人心,查缉倡乱。俟别疏闻。
随奉圣旨道:“既本日解散,姑不究。今后如有仍前倡乱,查为首的正法。”这是圣上宽厚洪恩了。只因第二本说道:
十八日之鼓噪,候晨有敲梆号召者,为马杰。临期有传香盟众者,为颜佩韦。同时有纠聚凶徒者,为沈扬。有攘臂先登,迫逐丛殴者,为杨念如、周文元。此皆一时倡乱,悯不畏死,所当速正典刑者也。至如佐哄助焰,则有吴时焕、刘应文。跳舞狂言,则有丁奎、季卯、孙均之闾里骁雄也。如招摇稠众之中,以城外而呼人于城内,则许成也。舣舟胥江之浒,以河东而渡人于河以西,则邹应贞也。以肉价之抑勒,而诟谇大作,至衅起旁观互相佐哄,则屠肆戴镛也。嗔只应之过索而张皇狂叫,致声闻远迩,忽生事端,则驿卒阳芳也。
七月十二日辰时,城门复闭,忽提出颜佩韦五人,枭首号令。
先是初八日,抚院行文苏松、常镇两道,会同府、县商议这事。只诡传道:“钱粮事体,因两道、府、县俱请羁侯,不可用刑。”又延缓了三日,抚院密计行刑,两道目不忍视。寇太府托病不来。这五人时常在西察院前现形,都是没头的。这五人在监时,听得周吏部丧归,都披麻戴白,对西大哭。拜道:“吾们愿得速死,相随周爷到阎罗大王面前诉冤,捉死奸臣。”周公灵枢虽在河下,远近都流泪叹息,大风拔木飞石,三日夜方止。
天启七年十月间,倪文焕家白日看见周吏部冠服坐在堂上,旁边有五个人,都是没头的。倪家合门惊惶磕头拜脆,只是不去。看官们,谁道正人不作祟?古时也有那灌将军。只恨那魏忠贤这奸贼,把忠义之人都杀了。客氏也动了杀机,要立威宫禁。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肆毒宫闱
话说客氏见宫中宠幸多了,恐怕分去自家的权柄,又恐怕漏泄了自家横行的这些事。便与魏忠贤商议道:“如今宫中这几个宠幸的,恃了万岁爷的爱,个个骄傲起来,不着我在心上了。她们的势,一日盛一日哩。我们的事一日坏一日哩。及早担个计策,把我们的身子安着得牢固,使她们动摇不得我们,才好哩。”魏忠贤原是个蠢人,亏着这些干儿子帮扶他做事。客氏猝地说出这句话,一时怎答得来。心里暗想,全没些主张,又恐违拗了客氏之意,勉强应道:“这个事不是轻易做的,待咱仔细计较计较,来回复你。”
魏忠贤回到私宅里来,正有许多官侯见送礼。但是亲近的才见,都是南面列坐,魏忠贤独自一个转上北面坐,肃然再无一个敢啧声,直待魏忠贤开口,众官都着地打躬,才敢答应。留茶的时节,魏忠贤只自坐着把手来举一举,众官们一齐站起来,着地一躬,接了茶盅,又是着地一躬,魏忠贤只坐着举手。吃过茶时,但是有大事来见他的,顶先一日托这五虎来先致意了。但是小事来见他的,也是顶先一日托魏忠贤的家人王掌家传达了。众官们的心事,魏忠贤一一先知道了。若是为公的话,魏忠贤便应对一两句儿;若是有干碍的,魏忠贤便看着这人,只举手。众官们,但有问即答,再不敢多口,举动只是打躬。送时只下堂阶,不及门。其余那初来相见,不曾相通的,准几日伺候门上、马上、掌家的、随身的。用到了钱也只好收帖、收礼,还不能个见面哩。只有崔呈秀随早随晚,直进书房内,也不答理众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