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是晚,魏忠贤留崔呈秀议事,把伏侍的都叫出去,只是两个人在书房里。魏忠贤道:“前日崔二哥见教道,内廷须要奉圣夫人弥缝得好。咱道这个不必虑。如今外廷多谢崔二哥妙计,把这些多嘴多舌来说我们的,讲学讲道要与朝廷做事的,都被我们弄杀了。就是有几个不肯依附我们的,追夺了诰命,削籍回去了。在朝的都缄口结舌,不敢相左,我们帖然无事,随我们做去。但是里边事情,今早奉圣夫人说道如此如此,真个要虑着她。崔二哥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当今的诸葛孔明哩,要相烦你定个妙策。”崔呈秀道:“这内廷的事,外边何由而知,也不敢预谋据大,断必须奉圣夫人自家见景生情,着意小心,把这几位得宠的奉承好了,使他们不疑,倒也敬重起夫人来了。圣上又认做体上边的心,也喜了。若是这等行去,上下相安,是个上策。”魏忠贤道:“虽则好,只是不爽快些。”崔呈秀道:“里边与外边不同,自然要谨慎耐烦些。”
魏忠贤便回复那客氏道须如此如此。客氏道:“让我去小心她们,如何了期。不妙,不妙。这样的话,只当告诉风。”魏忠贤看见客氏不悦,陪着笑险道:“待咱去再想个奥妙些的计策来。”魏忠贤出宗又对崔呈秀道:“方才奉圣夫人不喜。她说道‘就是叫我曲意,终不了当’。须要崔二哥再想一个奥妙些的来。”那呈秀低着头想了半晌道:“有个嫁祸于人、自己讨好的计策。只怕那奉圣矢人又不肯依哩。”魏忠贤道:“你说来咱听。”崔呈秀道:“须要学那楚王夫人郑褒害人的故事。”魏忠贤道:“这故事怎么说?须要讲解与咱听。”崔呈秀道:“那郑褒是楚王夫人,楚王续个新人在宫中,甚是宠爱他。夫人郑褒虽心里甚妒,但外貌极好,更爱似楚王。明珠、宝珰、金凤、翠翘、毳祆、罗裙、玉佩、绣带,真个锦衣玉食,每奉新人,过于自奉,楚王大喜道:‘寡人爱她是色,夫人更爱似我,所爱何事?’夫人道:‘大王所爱者色,妾所爱者德。’楚王拍掌大笑道:‘寡人与新人爱夫人贤。’夫人郑褒知道楚王和新人都不疑她了。一日夫人郑褒对新人说:‘大王极是爱你的,止是嫌你的鼻端。’新人信是好话,但见楚王来,便掩着鼻子。楚王心里便怪她,问夫人道:‘新人见我,如何便掩着鼻子?’夫人道:‘她道是大王身上有些秽气。’楚王大怒,立刻把新人杀了。”魏忠贤道:“好便好,只是费力些。”次日,魏忠贤对容氏说这个故事与她听。客氏道:“我哪里有许多闲工夫?我只有一个粗主意在这里,且到下手的时节,和你说帮我便是。”这魏忠贤同客氏,日夜算计弄权,变乱朝政,不在话下。
且说有一个旧宫人,生成德性贞静,圣上宠爱她。因与客氏不和,客氏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个贵人,常近御前,与我相左的。毕定要说我们向来所为的事,被她害了。势不两立,我们先下手为强。”魏忠贤道:“她时时进御的,如何下手。须要离间她,疏远了,才做得事。”一日魏忠贤便生出个计来,借意献句忠言,便跪在御前道:“两日奴婢伏睹天颜清瘦,须要保重,独处静养便好。”魏忠贤又磕头。圣上纳言,便疏远声色了。
宫中宠幸的经年不得近御。魏忠贤矫旨赐贵人酒,鸩杀了,托言急病死。又有个张贵人,得了龙孕,圣上大喜,便进封裕妃。魏忠贤道是裕妃与客氏有嫌隙,又为客氏妒着,恐裕妃后日生出太子。乘圣上郊天这一日,便指着裕妃道:“假喜!如何擅自欺诳圣上!”幽闭深官,不许她近御前,竟勒逼她自缢了。又将成妃,今日谮,明日谮,竟自假旨,革夺了封号,蒙蔽住了,不得见天日。
有一个小宫人,天启爷偶然看见了,便得召幸,甚是宠爱她,常在膝前。圣上便问道:“你这个美貌,如何不选进两宫,把你埋没了?”小宫人便脆下磕头道:“奴婢的爷娘贫穷,没得使用,不得到爷爷御前。”圣上甚是怜她。客氏便对魏忠贤搬了这些话。魏忠贤道:“这小妮子,才进用,就说这样活。是哪个诈她钱哩!再过几时,咱和你的性命,都要了她手里!决容她不得!”到明日,魏忠贤逼她自尽了。
有个皇亲张国纪,谨慎自守,真是一个忠厚长者。当今外戚最尊的,体统也最大的,就是司礼监路上遇了,也要避马。宅里见间,都是侍立的。魏忠贤因自弄权僭妄,要害这个张皇亲。客氏也要立威乱分,倾箔宫闱,便与魂忠贤商量,先把皇亲来制他一个大罪,便可株连废斥了。
魏忠贤密嘱那东厂戳番,造谋用计,拿没影的事,来陷害这张皇亲。擒拿五六个家人,镇抚司许显纯严刑拷打,不肯招服,都立枷死了,要坐张皇亲一个死罪。刑部这本奏上,幸得圣上不准,张皇亲不致受害。刘府丞逢迎魏忠贤,参论张皇亲,罢职回原籍河南去了。这个刘府丞便得骤升三级。又有个李皇亲,叫做李承恩,乃是嘉靖爷的外甥,袭授锦衣卫指挥,加升后军都督府右都督。素无过端的,只因做人刚直,不肯依附魏忠贤,又把言语冲突了。魏忠贤力图要陷害这李皇亲。没些事迹,使买李皇亲逐出的家人陈才,捏告家主擅穿蟒衣玉带等情。着刑官酷拷妄招诬服。又将钦赐之物,坐他违禁的罪,问成大辟。自此之后,合宫自上至下,并及皇亲国戚,都怕着魏忠贤、客氏。这两个人就是大虫一般,随他们横行,没人敢问口。正是:
只有天在上,果然更无山与齐。
魏忠贤把这些忠臣义士、贵妃勋戚都杀害了,恶盈志满,辄起异谋。要摄兵内应,指名护卫。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擅立内操
话说魏忠贤立威内外,紊乱朝政,并没个人敢说他。五虎造谋行事,五彪用刑杀人,普天率土的政务都在掌握中。崔呈秀道:“我们如今骑虎之势已成,须要算定,深根固蒂,无漏无遗,必久必固,才好哩。天下事机不可知,人心变幻不可知。倘或生出一个奇男子来,有些胆量做得事,有些识见行得通,一时提醒了众人。齐心来攻我们,他的题目来得正气,人心归顺,举起义兵,望风而来,将如之何?我们如今党羽虽多,真心腹能有几人?文官都是空口,武官都是空手,拿什么来应敌?”那魏忠贤道:“这是崔二哥的深谋远虑。咱如今看来,朝廷的大权,我一手拿定了,还愁什么来?虽然这也是眼前的事,崔二哥有妙算说来。”崔呈秀道:“昨日沈崔献个计策,极说得是。”魏忠贤道:“他怎么说?”崔呈秀道:“他说为今之计,先要设立内操,训练三千精兵,日夜提防,使人不敢窥视。日后要图大事,亦可内应。”正是:
压制人心销弭,外变第一着急。
魏忠贤大喜道:“咱正有这个念头,甚合吾意。须要先设法钱粮。”那李贞在旁说道:“只是太祖的宝训,不许蓄内兵,虽设立有四卫,备而不操的,只教防护在外。这是太祖的深意。宫闱大内,岂容兵刃交接,且是太祖爷立法甚严。殿门一开:‘有持寸刃入宫门者。绞!入皇城门内者,杖一百,发边远充军。’又:‘向太庙宫殿射箭放弹者,绞!’太祖爷垂诚深严,圣子神孙世守的,那敢擅自创立内操,恐怕有人说抗违祖制,这个罪可当得起的吗?”魏忠贤变了脸道:“如今哪个敢来说咱,他不要性命的!难道又生出一个杨涟来?待咱行一行看,若有人来说,顷刻就叫他死。”魏忠贤原是胆大气粗的人,有了这样权势,目中无人了,便立起内操,自已训练。托刘嵎为军师,日则教习将领弓马,夜则谈兵讲武,便做招亡纳叛的事了。外厢一听见设立内操,是那些没身家无籍之徒都来了。魏忠贤自家的亲戚、羽党、强盗、刺客、东虏、西越的人,都托名内相家丁,逞他的志胡弄了,哪个敢说他们半个字儿?因此不及一个月,到有四五千人,立个营房,叫做忠勇营。魏忠贤的本意,设这一营兵,原要谋乱。只捉个空儿,忽发在肘腋间。着实把金钱来散漫,固结人心。每逢自己阅操这一日,胜是御操哩!怎见得,但见他:
简选精兵,训练大内。金歧震天,旌旗蔽日。刀枪密布如林,炮石轰雷奋击。中列着大珰,个个蟒衣带,两行壮士百人,悬牙牌,穿绣衫,缠鬃大帽,侍卫森严;外绕着雄兵,人人勇巾利刃,一阵虎贲千骑,披铁甲,顶红盔,汗血神驹,围匝层迭。肃清队伍,谁敢参差跬步;盛壮威容,咸尊纪律军前。魏忠贤口吐机锋,将领伏听其筹画;手持令帜,士卒悉受其指麾。金殿风来,龙蛇竟走于九旒之端;角弓弦动,燕雀高飞于五云之外。
魏忠贤阅操毕大喜,心中暗想道:“我有这营精兵拥护,要图大事,只在反掌间。”操罢,重赏三军。人人得其欢心,个个听其调用。把魏忠贤的威势,越发弄大了,就是驾上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刘嵎与忠勇营这些将领谈兵,魏忠贤密地里来听,也要弄个学问。踅进来问道:“咱闻得人说兵家这孙武子十三篇,就如那秀才家的《四书》,须要讲得明白,用兵时好随机应变,不战而胜的。可是这等说?”刘嵎道:“自然。那为主将的不通晓孙子十三篇,如何行兵?”忠贤道:“刘先儿你把这十三篇名目说与咱知。”刘嵎道:“孙武子名膑,战国时名将。所著十三篇内,第一《始计篇》;第二《作战篇》;第三《谋攻篇》;第四《军形篇》;第五《兵势篇》;第六《虚实篇》;第七《军争篇》;第八《九变篇》;第九《行军篇》;第十《地形篇》;第十一《九地篇》,第十二《火攻篇》;第十三《用间篇》。”
刘嵎讲完了,各将领一齐朝着魏忠贤磕头谢道:“今日蒙千岁爷训诲,某等当杀身以报。”魏忠贤听这刘嵎讲得心里爽快,众将领又叩谢他,魏忠贤大喜道:“咱设立这忠勇营,将帅有经济,士卒有膂力。可谓天下无敌了。”赐酒宴会,犒赏三军。正是:
门迎珠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
立了内操,无人敢说,便要布置外御。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布置外镇
话说魏、崔两人,故违祖制,擅自蓄了内兵,逢着三六九操演。金鼓之声,彻天动地。炮声如雷,不顾晨惊宫闱。目中全无君上,心里哪管太祖爷的遗训。里边事,已自安诽定了,又虑着外边的事。魏忠贤、崔呈秀日夜和那李贞、刘嵎、五虎、五彪商议道:“天下广阔,人心难服。就是那地方官,三年之间升迁去了,不是长久可托得的。这些有司官,只是为国为民的念头居多,哪里有真心向我们的。”崔呈秀道:“为今之计,必须各边各镇,钱粮烦重,咽喉要处,都要特设一个衙门。差我们心腹人于长川镇守,一应兵马钱粮,总扼在手。文武官僚,尽属节制。抚、按听其参处,总镇由其提调。这便威权重大,体统又尊,可以弹压一方了。”李贞道:“这个衙门,断然用不得文官。若是文官,他们气类相感,地方上有同年、门生、故旧往来,有司内有钦取、内诏、台省升迁的,都要留些情分儿,不能尽法,也是一个虚应故事了。我们不得他的实际。”魏忠贤道:“这衙门须要一个大大的官儿去,文官去不得,难道教公侯驸马伯去?”李贞道:“这是武官,岂能压服得文官。须在各监内选有风力、有杀手、可托做心腹甘为鹰犬的,每地方差一员去。与他一道敕,加上职衔,赐与蟒玉,专制一方,统率百官。到地方去,有司自然不敢违慢的。如有强项官僚,许其论劾。我们便矫旨,狠处几个做个榜样,天下有司自然畏服。上官既服了,怕下民不服哩!”魏忠贤大叫道:“好计!好计!”即日捏道特旨,传奉出来。着制敕房写敕简,择各监内相平日差使能事,狠心毒手的,不拘内宫监、上林监、苑马监、无职役火者们,都加了司礼监官衔,一概赐了蟒衣玉带。出京时骚扰驿递,供应支值烦劳,勒索敲诈无穷。可怜这些驿丞,辛苦了一生,老年来选得一个卑官,被这些骖随,提起皮鞭打得血流肉绽。典衣结债应付过去一起,明日又是一起来了。要做这个官,只得卖儿鬻女,磕头拜跪。支持过去,后边又有起马牌行来。但是看见司礼监三个字,这驿丞一家儿,便魂飞胆破啼哭了。吓椰吏书走卒,个个躲避。贻害地方,马夫里长,饭铺酒馆,席卷一空。搅得鸡犬都是不宁的。不在话下。
且说那太监到了所属地面,做出许多腔子,眈眈虎视,雄踞一方。要抚、按走其耳门,听其举劾,道、府庭参,受其节制。凌虐士民,一似奴隶。鞭挞吏胥,迨如驴马。供应要加倍丰盛,铺垫要十分华丽。文武官员身命是他掌握中物,兵马钱粮凭他派纳自由。这太监借名镇守,一概政务,悉听他裁夺。把太祖爷设立的各总镇衙门,文官有:
总督陕西三边军务都御史
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粮饷都御史
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兼理粮饷经略备倭都御史
整饬蓟州等处边备兼巡抚都御史
巡抚保定提督紫荆等关兼海防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巡抚山西地方提督雁门等关都御史
出镇行边督师蓟镇登莱天津等处军务兼巡抚辽东都御史
   提督军务巡抚辽东山海关等处都御史
  巡抚登莱筹处地方备兵防海赞理征东军务兼管粮饷都督院右副都御史
   巡抚宣府赞理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巡抚大同赞理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巡抚宁厦赞理军务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巡抚天津备兵海防策应缓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都御史
  经略辽东等处军务驻札山海关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部御史
武官有:
  镇守蓟镇永平防海御倭总兵官
  镇守昌平居庸地方总兵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