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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阴阳梦
进忠听了大喜。想来这模样如何见人,须得改头换面便好去。且顺着路儿往京师走。此时竟是个乞丐了,望门求食,那顾廉耻。又见一路的花子太监甚是强横,十数个合一伙,向那往来的客商讨钱,凭他图诈,且是装起腔来,硬头硬脑,口里不干不净。但是走惯北方的,身边带些零钱儿,撂几个与他,就去了。有那样初出景的,打开银包拈银子时,一齐赶亲围住了,着一个抢了便跑。若是与他敌时,他钻来一把挤住你的阴囊,痛一个即死,这还算好的了。还有一等恶的——三人欺两,抢行李,割褡裢,客人募不敌众,就不敢与他争斗;若斗时,他一声传去,整几百来了。京师往来的,常要吃这行人的亏。诈来银钱酒肉吃不了,整日薰薰醉饱。
进忠见了,心里着实欣羡,就起了念头。睛想自已的阳物又烂坏了,老婆又随人去了,不如索性净了身,混做一个太监入伙,倒好过日子的。便走到空野之处,见一所破篱破落的土地祠,瓦砾满地,草莱堆砌。进忠前后一看,都无门窗,又没桌凳,是个久无人住的了。进忠喜道。“这里僻静,没人住的,正好俺住着,做这道儿。”身边讨得些钱,买些酒来,尽着吃一个大醉,便对天磕头,又转过身来,神前祝告道:“小可的魏进忠,因到极处,无可奈何,身上又疼痛,肚里常饥饿。前日在泰山祠内寻死三次,神灵不容。如今实难过活了,思量净身入伙。倘若进忠后有发迹日子,下刀无事,存俺性命,如没好日,但愿刀下即死。望乞神明护佑。”又磕个头,便去破纳袋里,取出一把小匕首刀来。地上拾一块瓦片儿,磨得烁亮,风一般地快,便掀开破裤。瞧那阳物,已是烂去大半节了,只剩得些须松儿,两眼就滴下泪来,似黄豆儿大。使自己啐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设使进忠不死,有长进时节,已自有儿子了,不为无后。若是死了,倒省着眼下这些痛苦。千死万死,总即一死,哭怎的!”猛着一口气,齐那阴囊一割,就抓一把香炉内冷灰按住,先有绵线带儿系在贴肉腰里。忙用破布衣前后兜住,两头塞在腰带里。当时一些也不觉疼。收拾完了,便疼将起来。
那进忠毕竟是个奸险恶人,气粗胆大的,也不在心,便搬倒泥塑的一个小鬼来做枕头,把供桌儿刷干净了,就睡在上边。口里叫道:“上地!上地!我魏进忠死也在此桌上,活也在此桌上。”原来这阉割不独在小时节,就是汉时宫刑,太史公司马迁,也是这一刀子。只要避风,不出血,便没事了。又要用远年的宿灰为妙,如新灰火气未退者,便惹烂了。这炉香灰,却不知几年了,合当凑着这逆监的巧。原是斯文厄运遭此煞星,搅乱七年朝政,杀害若干忠臣,不在话下。
且说魏进忠一躺下就睡着了,鼾声如雷。到五更还未醒哩。似梦非梦,见着一个白须老人站在旁边,怎生模样,但见:
点霜两鬓,银丝样洒洒虬髯,驾雾一身,泥塑般巍巍神相。头戴凌云三角嵌线巾,身穿蜜色四缃回襕氅。腰系百辫黄丝绦,手持九节斑竹杖。酒中未醒,依违醉后魔魂;梦里犹疑,仿佛座间灵像。
且说魏进忠在梦中,见这老人说道:“小神是本坊司土之神。昨日上公大贵人到来,小神侍立拥护。上公此去,前程远大。切莫愁烦。这个小鬼望乞宽赦。”进忠忽然醒来,把眼儿抹一抹,睁着一看,不见这个老人,便掉过头来,看那座上伸像,就是梦里一般的。进忠心里便喜道:“灵神又指俺路头儿,但是有什么本事,挣得个好日?”慌忙跳起身来,把这小鬼儿竖起,依旧立在神像旁边了。进忠纳头便拜道:“进忠到京,如有好日,当重新启建这祠宇,设立祀田,四时祭享大神,以表今日教俺之意。”许愿已毕,进忠又得这一次神明点化,看看胆壮了,想道:我后日定然发迹无疑了。只是不随他们这一伙,甘自忍饥受冻。俺使些乖儿,混些酒肉吃吃,且养好了疮儿,再作道理。正是:
情知不是伴,果然事急且相随。
不知进忠可像个内相吗,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旅店乞食
话说魏进忠净了身后,须眉都褪着,真是一个太监了。只是那疮儿不能够痊可。走到临清地方,有个花子太监头儿,叫做萨辣虎鲍宁,有些力气。又甚狡猾,众花子都是怕他的。这鲍宁傲人有些赏罚,所以服得人。原来阉割这件事,非关圣上敕旨。北方人家生了三个几子,自己把一个阉割了,申报府县就免一家的差徭。有这个便宜,因此人家不惜这儿孙,弊端甚多。但是选不中的,又不会做经营买卖,又入不得三教九流,心里怀恨着父母,父母又不能养活他,便流落求乞了。一则倚朝延的人,二则以党类众多,故此强横诈人。进忠原是乖巧奸滑的,假意小心混着那鲍宁,就容他入伙。照管他不受人欺侮,也不致饥寒了。鲍宁见进忠伶俐,心里到也三分喜他,问着姓名籍贯,进忠一一对答了。鲍宁又问道:“几时净身的?”进忠便胡答应道:“小时净身的,父母就双亡了,不晓得几岁上。”支吾过了。
且说那众花子,敛些钱,买些酒肉鱼菜,为进忠接个风,聚在一个僻静的破败院落里头,脱掉了这些叫化行头,换着那干净的衣服,尽兴玩耍,唱的唱,吹的吹,快活吃三杯儿。那鲍宁说道:“你们唱的都是旧套子,听得耳朵里厌烦了。有时新的唱一只儿,我们大家吃一大碗。”这些众人你看我看,都不晓得。齐说道:“新入班的魏官儿,他是风耍的人,定然会唱的。”鲍宁道:“他才入班来,你们哪里晓得他风耍的。”中间有一个轻嘴弄舌的人说道:“不是会风耍的,哪里会生风流疮儿?”大零哄然大笑起来。那进忠便高兴露出本事来了。自唱自弹个琵琶词《山坡里羊儿》:
掩重门,独看明月;恨多才,难挨今夜。似这等鸾孤凤拆,都做了风流业。俏身躯,憔悴些;俊庞儿,黄瘦也。为只为离多会少,教我枉受了些闲磨灭。一会家猛上心来,思量杀无处说。愁来的唓嗻,半折金莲十数跌;害的来随斜,一寸柔肠千万结。
鲍宁听了与众人一齐喝采道:“好!好!”一齐来送进忠一大碗。众人各吃了一大碗。那鲍宁嫌这酒淡。进忠道:“酒淡有个方见——拿刀来!”鲍宁说:“要刀怎么?”进忠道:“杀杀水气。”那众人大笑道:“妙妙妙!想是魏官儿,极会说笑话的,说一个,咱们听。”进忠道:“说便说,列位各要吃一大碗。”众人道:“吃吃吃,妙妙妙。”进忠便就口儿说道:
一家人象,姑嫂两个。那姑娘专要通文,但说什么便‘妙妙妙’。一日招赘个女婿进门,当夜嫂子去听房,并不做声。次日那嫂子便问着姑娘道:“你时常说话通文‘妙妙妙’,怎么昨夜再不做声?”姑娘道:“妙不可言。”
众人拍手哈哈大笑道:“好笑话!好笑话!真动兴!真动兴!”那轻嘴弄舌的道:“兴儿便动了,鸡巴又没了。”鲍宁大叫道:“这杀风景的活,罚他一大碗水。送魏官儿一大碗酒。两人对饮。”不敢拗,是日痛饮大快。自此之后个个爱着进忠的。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一日到那饭铺里,向这些客商们付钱。那店主人见他身上臭气,甚是厌恶他,便骂道:“不会讨饭的贼花根,大铺大行里不去,倒在咱饭铺里讨钱,哪个有钱与你?还不快走!”那进忠倚着自家人众,使发起性子,也把店主人大骂,怒目张拳,反要抢进店厮闹,却把身上破衣服都脱掉了,赤条条露出个广疮身子。
岂知客人内有个相士,姓陶名玄,天台人氏,游遍江湖的,冷眼瞧见魏花子身段如此雄伟,岂常落于人后。有心去结识他,遂进前劝解,将手拍他背道,“不要恼,不要恼。你原不是那一辈人。你且住了,听我有一句话儿对你说。”进忠见这相士苦劝,便回过头来,对相士道:“咱是暂时落泊的人,咱自与列位爷讨个钱儿,他怎的骂咱?”相士道:“是,是,不消说了。”进忠道:“方才爷说有句话儿见教吗?”相士又抚摸进忠的背道:“你到了五十之外,极富极贵,王侯比肩。”进忠大笑道:“爷,你要劝解,就生出这句话来哄咱。咱如今的性命,一日也是难过的,怎挨得到五十外头?且是咱这一个人,免得付饭,不饿死便够了,哪里去想富贵,咱也没有这个大梦。”相士道:“我在江湖四十年,阅人颇多,难得这好相。岂谬哄的?”合店的客商都来看他们说话。那店主人见他两个说得亲热,便踅过来插个嘴道:“陶相公你既是识得他后边富贵,今日何不送他些银钱儿?待他买件衣服穿,做些小生意儿,省得讨人厌恶,也是你的恩典。且待他富贵了,来补报你,也是使得的。”那进忠又急起来了:“这相公好意儿为你,把这句言语来哄咱出门去,你倒把这话来抢白他,又来嘲笑咱。教你不要慌,待会儿包你这个门窗户闼,没得一些儿剩还你!”披了衣服便跑。
那相士与众人,晓得他去报那些花子来了,抵死扯住他。那相士道:“你说是我用这话哄你去,还不信我吗?”便在腰间绣袋里摸出一包银子来,有二两多重,递与进忠道:“你拿去,一半买药吃,医好了这个疮;一丰买肉吃,调养这身子。若用完了,仍到这所在来寻我便了。”又写个药方儿与他道:“只要你一心去医治,看你面上,部位齐整,这些滞气也将散了。你且好了疮来,我还有话儿。”进忠磕头谢去。这些看的人和那众客商、店主人见这相士把银子与他,又是这些话叮咛他,一个个都呆了,正不知道那进忠为神明四次显灵,自家知道后来富贵的。那相士果然好双眼哩。正是: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相士赠金
话说娥进忠得了相士二两银子,又许着后日富贵,心里爽快了一半,觉得疮也不甚疼了。便想道:“俺既有人扶持,难道还去讨饭?”却要离那一班花子,把银两藏在腰里,走去对鲍宁说。“今日俺遇着一个亲戚,躲避不迭,他可怜俺,要带回家去。不敢负他这片好情,只得要和他同去,特来告别老公公。”鲍宁道:“咱们没造化,你这个妙人,不能够长相守,又要去了。有事经过,看我一看。待咱筛壶酒来吃,明日去吧。”进忠道:“他们等着俺哩,不得耽搁了,待后日来看老公公吧。”辞别了,进忠便大踏步走出城外,好寻个乡村庵观里住着,买药调治。
正行间只见一堆人挤着,有个人见了进忠说道:“魏花子来了,叫他拿便是。”叫道:“魏家你来,有一宗好事作成你。”进忠上前道:“有什么好事?”那人道:“房儿上有一条蛇,你若有本事拿得,给你三百黄钱。”进忠问道:“什么蛇?”那些人说:“不晓得什么名色。但见是满身乌黑的,梢儿极细,约有七八尺长。”进忠想道:“是乌梢了。俺拿他吃了,赛过灵丹,还要吃什么药。”便对众人道:“怕人哩!待俺瞧一瞧,不知可下得手哩?”便担张梯子,登上去一看,进忠见这蛇团团地盘着,像个伏气的一般。进忠便下梯来道:“好大哩!筛酒来,助俺胆气。三百钱少,要五百,够一件衣服钱才去拿哩。”那人家怕得很,就是一千,也肯出的。男子汉意儿不肯添。只听得里面宅眷们道:“就是五百吧。”进忠道:“先交钱,后拿蛇。”里面慌忙取出五百黄钱来。进忠一连吃了五六碗酒,便解下长袋儿,登梯子上房,吐些唾沫,搽在两手。这蛇动也不动,凭他装在袋儿里。下梯来,取了钱便走。
进忠心里暗喜,像个得了宝贝的,今番这疮要好了。走到一个荒野地面,见所古庙,进忠便走进庙门一看,七塌八倒,满地乱草,甚是荒凉。只有一个老道人看守。那时进忠已自撇下叫化行头,换着几件光鲜布衣服了,便问那老道人:“你们有几个?”这老儿笑嘻嘻不做声,指着耳朵。进忠晓得是聋的了。把嘴来就着耳边,大叫道:“你们有几个在这里?”道人点着头伸个指头道:“一个。”进忠喜道:“越发凑巧,俺可安身了。”便去买些酒、米、豆腐、青菜、油、盐等件来。那老道人见了,满脸的笑道:“客官儿要在这里住吗?”进忠也点着头,便弄起饭来,安排素菜,请这道人吃一餐饱的。那道人便邀进忠到房里,让床铺与他睡。进忠便摇手,就着耳叫道:“不稳便。”指着西边一间空房,要另自住。那老儿便来帮他支床铺。
进忠辞他去,掌个灯儿,打发那老儿去睡觉。自已收拾这房里,停当了,便取那长袋,到后边空屋里,剥这条蛇。打上一钵水,洗净了,把个砂锅盛着,就砌个地炉,拾些枯枝,偎着煮到半夜,身子烦倦,收起了,息灭火。睡一觉起来,又点着火,煨到天将明的时候,放些酒儿、葱丝、椒盐儿,就是糊粥一般了。趁着空肚子,就着三四碗热酒,都吃干净了,把米儿、钱儿放在桌儿上,掩着门睡,直到巳时侯,那老道才爬起来,不见动静,推门进来。进忠醒着招那道人,就着耳叫道:“俺要睡,你拿米去煮饭吃,拿钱去买素莱,再买十数斤酒来。”那老儿自去弄饭,央人买酒,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身子麻本,到日中发起寒来,咯吱吱颤抖,一身骨头都是酥的。道人进来看他,只道是发摆子,吓得那老儿魂不附体,走出房去。过了一个时辰,进忠颤抖定了,又发热昏昏的,遍身冷汗似水,直到黄昏时候,热止了,觉得身子疏爽些,是疮口都崩裂,淌着黑本甚臭。到五更,渐渐干了。第二日就瘪了,第三日便平愈了。自上街去买副三牲,烧个神福。又备香纸素斋供佛,那老道人才放心。进忠恣口吃酒吃肉,身子旺起来,觉得遍身作痒,皮肤皱起,连疮痂一齐都褪了。又调养十数日,人都白胖了,银子也用完了,想起那相士来,对老道人说:“咱去看个朋友来。”径直到饭铺里寻问陶相公。店主人就不认得是进忠了,回道:“他移在关帝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