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弄得进退无门,不知下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落魄潜踪
却说魏进忠不及半年,把千金荡尽了。礼部的顶首,又被本官革掉了,单单剩得一个精身子,倒弄了一个徒罪在身上。官府拿他羁候,手里没钱,只得把衣服等件,都变卖使用。李贞、刘嵎知道了,慌忙来看他,就央着何旺当官保出。见其褴褛,李贞就脱下衣颗与进忠穿了。刘嵎带着一两银子,与他用度,教他同回寓所去。进忠自觉无颜,不肯去。这两人都是内相家管榖的,日逐事忙,先别去了。
何旺是个保家,担着干系的,肉己身边也带些银钱,伴着进忠,买些饭酒儿吃着,便问道:“闻得魏官儿前日一件事就赚着千金,难道这样完得快?哪个肯信你。”进忠便细细地告诉何旺道:“被十驸马街开赌的王小二、张成纠合了一班光棍,半个月,就着他们弄了六百两去。其余兰生家费了。都是这老仓庚劫了我的银子,反害我一个罪名,又把兰生藏在侯府里去了,不容我们一见。这口气放不过她。本官因此又怪起我来,革去顶首,弄得我致身无地了。”何旺道:“据在下看起宗,都是你自家不是。这嫖赌场中,叫做万丈深坑,没底的。一人其套内尽多尽了。富家儿郎变做穷鬼,衣冠世胄指为败子。也有转就豪门乞食,叫现世报的;也有投人卑田,合仗唱‘莲花落’的。这都是自己迷恋了。难道魏官儿这一个乖巧人,被人捉弄了?像这李相公,俺爷着实敬重他,时刻也离不得。就是刘老爹,各宅往来,也都是爱他的。这两位常对我说魏官儿在衙门里兴头时,竟相忘了。他两位也曾到院中来劝你,你倒避过了不肯见,教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去。魏官儿,你若原与他们往来,纵有通天的神棍,也不敢十分来拐你。就是那娼家,他倚着势豪管护的,你这个冤仇,如何翻得。只须罢了。不如仍旧到兵杖局去,依傍那两位还好。”进忠道:“咱宁可饿死,有何面目见他们!”何旺道:“他两位倒不忘情哩。昨日对在下说‘患难相扶持,苦乐共相守’的。魏官儿,你既不同乐,如今共苦也是使得的。”说得进忠脸上通红,惭愧道:“这也是我自作自受,再不去累人了。”何旺道:“前日在礼部时,相交这一班弟兄,如今可有人来看你吗?”进忠道:“咦!如今的人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常言道:‘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中一个无’。”何旺道。“像李相公、刘老爹不是那样炎凉的人。只是魏官儿你自去远他,他不来远你。目下急着赎这罪的银子出在何处,也要思量一个计策措处便好。”进忠道:“我想那王小二和张成二人,他设骗我许多银子,一定要在他身上出血了。须求老管家做主,与我去说则个。”何旺道:“当初在下又不曾同去,又不识面的,纵然去,也不肯认帐,如何说法得来。”进忠道;“你说了何公公府里,他自然服的。如不服再处。”
何旺听了,走去十驸马街,寻着了王小二。玉小二正在那里搦头放管忙哩。等了一会,王小二道:“请问老哥尊姓大号,尊驾光临有何见教?”何旺道:“俺是皇城内何公公家,闻得宅上开赌,甚是大往来的。”王小二道:“不敢,不敢。像是老掌家也要来玩玩吗?”何旺道:“不然。前日有个肃宁魏朋友,在俺府中走动的。他在礼部衙门里做勾当,赚了若干的银子,都在宅上赌输了,可有这事吗?”王小二只摇头,不开口。何旺道:“他如今又被人告,问个徒罪。他说有些银子在宅上。我特来要老哥同送这项银子,与他纳赎使用。是有的吗?”王小二便大发雷霆起来:“这贼狗攘的!臭花根!他吓诈了刘监生、郑公子上千两银子,又诬告诓骗那西院里人家,如今又来寻着咱们!咱们可是怕事的吗!可惜没有在咱处,就有也没得还他。何掌家不要管这样闲事。这个是有损无益的。”众人又在那场中七嘴八舌进杂话,都是帮着王小二的。
何旺被他们抢白了一场,气哼哼地走回来。对这进忠说了,随即去回复李贞、刘嵎二人。李贞便与何内相说知,要求一封书。何内相道:“李先儿,你就写着,用我图书便了。”李贞就着着实实写得恳切详细,又写了一张状词,呈与何内相看过,用了图书封好了,就差何旺去递与西城邹御史台下。邹御史见了书,便批发西城兵马司:“速拘、严究、解报”。那兵马司接了宪牌,便差人去拿王小二、张成一干人犯。
那王小二做光棍的人,大小各衙门都是平素结交的。随你天大的事来。他也不放在心里的,就管待了差人酒饭,送了个纸包儿,欢欢喜喜出了门去。王小二自已一个竟来到城上道里司里,都会了承行的书吏,且捺住了。
何旺候了几日,不见动静,走到城上道里,要出催牌。那道里吏书原来与王小二有一手的,对何旺说道:“输了钱告状,有什么赢气!就是大分上来,只做得斗殴公事,杖罪官司。老掌家若是通情做事,待我们出来讲和了何如?不过是魏官儿这罪赎银子,咱们劝王二哥帮贴些吧。只是被行院人家害了,拿无辜人出气,理上不通的。只困何公公出了书,又是老掌家这样一个妙人,咱们故此多口效力。若经官府审问起来,只赢得几板子,尽了何公公的情了。银子是没有的。老掌家回去计较计较看。”走拢来的人,都说的是扯淡话。何旺被他们说得打官司的兴头一些也没有了。回来与李贞三人商量道:“他们这一行人,要吃不怕死,论年不论月的。哪有这些闲工夫去与他们缠帐,不如将机就计,要他包完了这罪赎,也就罢了。”何旺心里也只要脱了保家干系,便撺掇道:“如此做法,我们又省了闲钱,又早完事。料想不能全胜他们的。”便去两边说合。王小二装模作样,倒不肯,要当官对理。城上吏书做圈做套,纳了罪赎,递了和息,完了这事。不在话下。
且说进忠讼事虽完了,原自轩轩昂昂做过的人,一时落泊了,衙门进不得,京师住不得,左思右想,难以度日,到前门去祈问关圣灵签。
第一祈终身是七十二签:
河梁道路有高低,可叹长途日已西。
纵有荣华好时节,直须狐兔换金鸡。
却说关爷签这样灵验,后来句句都应了。魏进忠是河间府人,受了许多颠沛跌泊,直待五十三岁,是万历四十八年,岁次庚申,泰昌皇帝十月里升天,就是天启皇帝登极了,进忠得时起来。天启元年是辛酉,正应着“直须狐兔换金鸡”。
第二祈在京守旧,是三十七签:
焚香来告复何辞,善恶分明汝自知。
屏却昧公心里事,出门无碍是通时。
这签是关爷明明教他做个好人。看那圣解曰:“作善降样,作恶降殃。何必祷神,当自揣量。公心莫昧,勉为善良。前程远大,可保安康。”
第三祈出京做事,是九十七签:
五十功名心已乖,哪知富贵逼人来。
更行好事存方便,寿比嵩山位鼎台。
说那魏进忠在大内,伏侍天启爷爷,正是五十岁,富贵根基来了。后来若是省得这一签,便保全了自己的长命富贵了。
进忠原不识字的,听着道士详签说道:“第一签,祈终身,眼下不济,后运大好,应在申、酉、戌年。第二签,守在京中不见得好。看这出门无碍是通时,还该外路走走。第三签出京做事,看第二旬‘富贵逼人来’,有些财气。”进忠重复叩头,暗祝道:“此去望关圣护佑,吉祥如意。”一路走回下处,低头想着无计可施,肚里又饿,身上又单。缠袋内只有三钱来银子,便去买了一副鼓板,又用那破伞紫竹柄做了管箫儿。也不通那李贞、刘嵎、何旺晓得,次日竟出了北京城去了。随路逢着村镇上茶坊、酒馆、典当铺、绸缎铺、香赌铺、故衣铺,走上衡头,或吹或唱,过路的人都站住了听着,倒也混得有两分儿。便游到涿州去了,借道士房内拉脚小破屋半间住着。日里出去扬花混些酒食吃了,夜里回来也不张灯烛,也不动火烟,铺下些乱草和衣儿睡了。遇着雨天就挨到各道士房去混饭吃,个个厌恶不睬他。只有一个小道童,叫做玄朗,要他教曲儿,常时藏些糕饼与他吃。正是:
饶君走尽天涯路,运不通时到处难。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患疡觅死
话说魏进忠流落到源州,终日衣各坊店里鬼混,不想到嫖时传染了些毒气,发出时疮来,甚是厉害,秽气熏人。且又夏天了,泰山上也没人来进香,酒馆内也没人来吃酒,进忠便无处扬花讨钱了。如何过日子。人又怕他臭气,都不容他近身。那道士也赶他出去。只得在山门里金刚脚下存身。望着还愿的来,讨些酒饭吃。暂时一顿饱了,倒有几日饿。一刻也难过,便想着有妻有子在家,且皮着脸,回去看怎么。于是离了涿州五六里地面,低着头忍着疼,望前逐步儿挨,巴不能到家见着妻子面。看看日色将晚,且寻个宿处,明日再走。向四下里一望,只见一个卖夏布的客人,装了些货在车儿上,自己骑着驴儿来。进忠便站在一边,让他过去,远远看那客人。那客人也看着进忠。两人面善,有些疑惑。
看官们你说是怎的,骑驴的什么人?原来是进忠的族中人。向时是极微贱的,雇佣在人家做工的,因是他学好,积少成多,有些本钱,在外为商,身发财发,长得胖大了。穿了一件好衣服,因此就不认得了。是时进忠饥寒困苦中,穿了一件破衣,戴着一个破帽,饿得面黄饥瘦,因此也不认得了。两下里你看我看,都不喷声。进忠暗疑道:“此是某人,为何恁般胖大,冒然地叫他一声看如何。”便叫道:“老叔,可认得小侄儿?”那人在牲回上,吃了一惊,瞪着两眼,看那进忠道:“你是什么人?”进忠道:“俺是小侄进忠。”那人就在腰里拔出跨刀来,指着进忠道:“阿呀!你是鬼,如何来迷咱家!”进忠道:“小侄是个人,怎么说是鬼?俺日里有影,口里有声,衣衫有缝,鞋祙有底,哪里是鬼。”那人说道:“你妻子说你死在城上了,家中难以度日,先把你儿子大狗过继与人了。”这大狗就是魏良卿,他是丙戌生的,后来封宁国公。“你妻子又过了两个多月,便自已转嫁了一个江西卖磁器的客人去了。”进忠听说,便跳脚捶胸,气倒在地上。那人竟打着驴儿,推着车子去了。
一会儿进忠才自己一个爬将起来,对天大哭道:“俺今日无家可归了!”且转到涿州泰山神祠里,多少讨些吃,保住这狗命再处。忍着疮疼,重新回到山门里来。
次日正遇着小道士玄朗值日殿上,私自拿些面饭与他吃,捻得些香钱,也给了他。进忠胡乱过了两日,到别个道士管殿,水也没有点儿到口哩。日里挨不过,夜里睡不着,追思前日千金易得,今日升合难求,身边没半文钱,袋中没一颗米,叹道:“世上人切不可把钱财浪费了!”唱个《红衲祆银子赋》解闷则个:
那子孙贤,何须用你钱;那子孙愚,任你堆积如山也易倾。竟不知荣枯得失皆前定,何必劳劳苦用心。那溺爱的为你图侥幸,贪得的为你常不平。一团和气为你成仇也,重义轻财有几人。
却说这魏进忠唱完了,越想趋恼,疮又发了满身,浓血淋漓,阳物先因下疳渐渐烂坏了。叹口气道:“痛不过,饿不过,只得寻死路。”听来更鼓三下了,便拿着一条草索,向栅栏高头上吊。只见一尊金甲神,站在那里。进忠道;“怎的?有韦驮老爷在这里。”便回转身向西廓去,把索儿兜在檐底下横梁上。进忠掉过头来,那金甲神又在面前了。这索扑地一响,就分三段。进忠惊了一身冷汗道:“苍天哪,你这般磨折我,难道又不容我死!”又想道不如去投水,倒也干净些。前边有眼井在那里。跑到井边。只见一个孩子坐着井栏上,见了进忠便站起未。进忠喝声,“咄!是人是鬼?”那孩子不喷声,跳下井去。进忠想道:“奇怪,毕夜三更这孩子来投井。不知什么人家出来的,又不知做了什么歹事。”黑地里便四下一摸。并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又想道:“俺若也去投井死,明日倘有人打捞起来,都道是俺拐这孩子来,事急了同死的,倒弄了个不肖名头。罢罢罢!俺再消磨几日,且到明日看有人来寻,俺报个信儿。捞他些赏钱,买件衣服遮身,倒是稳的。”复转身,原走到山门里来。早又听得鸡啼了,跋涉了一夜,肚子里嘈得慌,且起个早,出去创创看。寻个钱儿,买碗汤水圆儿点点饥。一步一拐到那清早收布庄上去讨钱。约莫天明了,买个炊饼,讨碗茶吃着,便回到祠里来。只见井上打水的人挤挤杂杂,并不听见说井里有死人。又不瞧见个人来寻孩子。进忠心里疑惑,等到那些打水的人去了,双手按着井栏,两眼望着井里,并没影响。抬起头来瞧见井亭上供一尊井泉童子,想道:“是他显化,我命不当绝。只是这个所在,人都厌恶俺了。须离却此处,才可安身。”正是:
天道茫茫人莫测,反留逆贼害忠良。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荒词投宿
话说魏进忠三次觅死,遇着神灵示显,便有三分雄心了。猛可地想着听个响报儿,以决去向。到夜深人静时侯,对天磕头祝告道:“俺魏进忠后边有长进日子,听着响报便是。天爷可怜鉴,俺不通文理的人。明明白白的赐句话儿,断个终身休咎。”便就地下拾块瓦片。掷下去,看尖角对着哪一方,随这一方去听着。正掷着对北方,便从北方一路听去。人家都睡熟了,过着三四十间门间,只听想沿街小楼上老妈儿声,叫着儿子道:“三儿,你明日去对二哥说,还是进京去好。”那儿子答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