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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补
原来孙行者石匣生来,不曾晓得自家八字,唯有上宫玉笈注他生日,流传于深山秘谷之中。当时用个骗法,一哄哄出。老翁那知是行者空中结构,便替他讲起命来,道:“小长老,你不要怪我,我不会当面奉承。”行者陪笑道:“不面奉更好。”老翁便道:“你是太簇立命,林钟为仇,黄钟为恩,姑洗为忌,南吕为难。今月是个羽月,正犯难星,该有横事闲气一干,还有变宫星到命。变宫是个月主。经云:‘逢着变宫奇遇到,佳人才子两相逢。’论起小长老,既然出家,不该说起夫妻之事;论起命来,又该合婚。”行者道:“合过些干婚,当得数么?”老翁道:“总是婚姻,不论干湿。却是你命里又逢着姑洗。角星是个忌星,忽然又有南吕。羽星到命,又是难星。经云:‘忌难并逢名恶海,石人石马也难当。’论起这个来,你又该有添人进口之庆,有亲人离别之悲。”行者便问:“添一个师父,别一个师父,当得数么?”老翁道:“出家人也替得过了。只是今日过去,后边还有奇处。明日便进商角星,却该杀人。”行者暗想:“杀人小事,一发不怕。”老翁又道:“三日后进一变征星。经云:‘变征别号光明宿,困蒙老子也清灵。’却是难中有恩,恩中有难。又有日、月、水、土四大变星临命,又恐小长老要死一场才活哩。”行者笑道:“生死甚没正经!要死便死几年,要活便活几年。”
两个讲得正酣,只见道童急急奔来,叫:“小长老,戏文将散了,高唐梦已醒了,快走,快走!”行者慌别老翁,谢了道童,依着旧路而走。走到山凹里,一心看着楼上,只听得人说《高唐梦》还有一段曲子未完,行者听得,又睁眼看戏。只见台上扮出一道人、五个诸仙模样,听他口中唱道:
度却颛愚这一人,
把人情世故都谈尽。
则要你世上人
梦回时,
心自忖。行者看罢,又见台上人闹说:“《南柯梦》倒不济,只有《孙丞相》做得好。原来孙丞相就是孙悟空,你看他的夫人这等标致,五个儿子这等风华,当初也是个和尚出身,后来好结局,好结局!”
秦始皇一案,到此才是结穴,文章呼吸奇幻至此。
第十四回
唐相公应诏出兵翠绳娘池边碎玉
行者在山凹里听得明白,道:“老孙自石匣生来,是个独独光光、完完全全的身子,几曾有匹配夫人?几曾有五个儿子?决是小月王一心欢喜师父,留他不住,恐怕师父想我,只得冤枉老孙,编成戏本,说我做了高官,做了丈夫,做了老尊,要师父回心转意,断绝西方之想。我也未可造次,再看他光景如何。”
忽见唐僧道:“戏倒不要看了,请翠绳娘来。”登时有个侍儿,又摆着一把飞云玉茶壶,一只潇湘图茶盏。顷刻之间,翠娘到来,果是媚绝千年,香飘十里,一个奇美人!
行者在山凹暗想:“世间说标致,多比观音菩萨。老孙见观音菩萨虽不多,也有十念次了,这等看起来,还要做他徒弟哩!且看师父见他怎么样。”
翠娘方才坐定,只见八戒、沙僧跟在后边。唐僧怒道:“猪悟能昨夜在小畜宫中窥探,惊我爱姬,我已逐你去了,为何还在这里?”八戒道:“古人云:‘大气不隔夜。’陈相公,饶我这一次!”唐僧道:“你若不走,等我写张离书,打发你去。”沙僧道:“陈相公要赶我们去,我们便去。丈夫离妻子,要写离书。师父离徒弟,不消写得离书。”八戒道:“这个不妨,如今做师徒夫妇的多哩。但不知陈相公叫我两人往那里去?”唐僧道:“你往妻子处去,悟净自往流沙。”沙僧道:“我不去流沙河住了,我到花果山做假行者去。”
唐僧道:“悟空做了丞相,如今在那一处?”沙僧道:“如今又不做丞相了,另从一个师父,原到西方。”唐僧道:“既如此,你两个路上决然撞着他,千万极力阻当,叫他千万不要到青青世界来缠扰。”便讨笔砚过来,写起离书:
悟能,吾贼也。贼而留之,吾窝也。吾不窝贼,贼无宅;贼不恋吾,吾自洁。吾贼合而相成,吾贼离而各得。悟能,吾无爱于汝,汝速去!八戒大恸,收了离书。唐僧又写:
写离书者,小月王之爱弟陈玄奘也。沙和尚妖精,容貌沉深,杂识未断,非吾徒也。今日逐也,不及黄泉不见也。离书见证者,小月王也。又一人者,翠绳娘也。沙僧大恸,接得离书。两个一同下楼,竟自去了。
唐僧毫不介意,对小月王笑道:“小弟遣累也。”便问:“翠娘,朝来何事?”翠娘道:“情思不快,做得一首《乌栖曲》,愿为君歌之。”当时便敛袖攒眉,歌声宛转。歌曰:
月华二八星三五,丁丁漏水冬冬鼓。
相思相忆阻河桥,可怜人度可怜宵!歌罢,悲不自胜,叫:“相公,姻缘断矣!”抱住唐僧,大恸。唐僧愕然,只是好言解慰。翠娘哭道:“别在须臾,你还是这等!”把手一指,叫:“相公,你看南方,便知明白。”唐僧回转头来,只见一簇军马,拥着一面黄旗,飞马前来。唐僧便觉慌忙。
不多时,楼上多是军马,有着紫衣的捧着诏书,对唐僧作揖,道:“小官是新唐差官。”便叫军士替杀青大将军易了衣服,慌忙摆定香案,唐僧北面而跪,紫衣南面读诏。读罢,紫衣又取出五花节授与唐僧,道:“将军不得迟留,西虏势急,即日起兵。”唐僧道:“你这官儿不晓事,也等我别别家小。”抽身便进后堂寻翠娘。
翠娘见唐僧做了将军,匆匆行色,两手拥住,哭倒在地,便叫:“相公,教我怎么放得你去!你的病残弱体,做将军时,朝宿风山,暮眠水涧,那时节,没有半个亲人看你,增一件单衣,减一领白褡,都要自家爱惜,调和寒冷。相公,你牢记着我别离时说话:军士不可苛刑,恐他毒害;降兵不可滥收,恐他劫寨。黑林不可乱投,日落马嘶不可走。春有汀花不可踏,夏有夕凉不可纳。闷来时,不可想着今日;喜的时,不可忘了妾身。呀!相公,叫我怎么放得你去!同你去时,恐犯你将军令;放你自去,相公,你岂不晓凄风夜夜长?倒不如我一线魂灵,伴你在将军玉帐罢!”
唐僧、翠娘卷做一团,大哭。卷来卷去,卷到一个碎玉池边,只见翠娘飞身下水,唐僧痛哭,连叫:“翠娘苏醒!”外面紫衣使者飞马走进,夺了唐僧军马,一齐簇拥,竟奔西方去了。
大奇大奇,到处才见新唐。作者眼界极阔。
第十五回
三更月玄奘点将五色旗大圣神摇
天已入暮,行者在山凹里见师父果然做了将军,取经一事置之高阁,心中大乱,无可奈何,只得变做军士的模样,混入队中,乱滚滚过了一夜。
次早平明,唐僧登坐帐中,教军士把招军买马旗儿扯起。军士依令。到得午时,所投将士便有二百万名。又乱滚滚过了一日。唐僧便遣一个白旗小将,叫做“亲身小将”。当夜传令:“造成金锁将台,编成将士名册,明夜登台,逐名点将。”
次夜三更,明月如昼,唐僧登台,教分付众将:“我今夜点将不比往常,听得一声钟响,军士造饭;两声钟响,披挂;三声钟响,定性发愤;四声钟响,台下听点。”白旗小将得旨,叫:“众将听令!将军分付,今夜点将不比往常,听得一声钟响,造饭;两声钟响,披挂;三声钟响,定性发愤;四声钟响,听点。不得迟怠!”合营将士道:“哑!将军有令,那敢不从!”唐僧又叫白旗分付:“一应军士不许叫我将军,要叫我‘长老将军’!”白旗小将又逐营分付一遍。
台上撞起钟声一响,军士听得,慌忙造饭。唐僧又叫白旗小将分付众将:
“当面点过,要把平生膂力一齐献出,不许浑帐答应,胡行乱走。”
台上撞起两声钟响,军士慌忙披挂。唐僧叫白旗把点将旗扯起,分付:“营中水道山堑,俱要详密;一应异言异服、说客游生,放进营中者取首级!”白旗依令,分付了一遍。唐僧又叫白旗:“你分付营中将士:临点不到者取首级,往来辕门取首极,推病托疾取首级,左顾右盼者取首级,自荐者取首级,越次者取首级,跳叫者取首级,匿长者取首级,顶名替身者取首级,交头互耳取首级,挟带女子取首级,游思妄想者取首级,心志不猛者取首级,争斗尚气者取首级!”
传罢,台上三声钟响,营中各各定性发愤。唐僧也闭着两眼,嘿坐高台皓月之下。
半个时辰光景,台上钟声四响,合营将士到台前听点。但见:
旌旗律律,剑戟森森。旌旗律律,配着二十八星,斗羽左,牛羽右,宿宿分明;剑戟森森,合着六十四卦,干斧奇,坤斧偶,爻爻布列。宝剑初吼,万山猛虎无声;犀甲如鳞,四海金龙减色。一个个凶星恶曜,一声声霹雳雷霆。唐僧便依着册子逐名点过,高叫将士:“我在军中发不得慈悲心了,各人用心,自避斧钺!”登时飞旗下令,一连唱过六千六百五名。
将士忽然叫着:“大将猪悟能。”唐僧见了名姓,便已晓得是八戒,只是军中体肃,不好相认,便叫那员将士:“你形容丑恶,莫非是妖精哄我?”叫白旗推出斩首。八戒一味磕头,连叫:“长老将军息怒,容小人一言而死。”八戒道:
本姓猪,
排行八,
跟了唐僧上西土,
半途写得离书恶。膂(lǚ,音旅)力——指体力;筋力。
忙投妻父庄中去,
庄中妻子归枯壑。
归枯壑,
依旧回头走上西,
不期撞着将军阁。
伏望将军救小人,
收在营中烧火罢!唐僧面上微笑,叫白旗放了绑。八戒又一连磕了一百个头,拜谢唐僧。
又叫:“女将花夔。”一员女将飞马挟刀,营中跳出。正是:
二八佳人体似酥,呼吸精华天地枯。
腰间插把飞蛟剑,单斩青青美丈夫。叫:“大将孙悟空。”唐僧变色,一眼看着台下。
却说行者在乱军中过了三日,早已变做六耳猕猴模样的一个军士,听得叫着“孙悟空”三字,飞身跳出,俯伏于地,道:“小将孙悟空运粮不到,是他兄弟孙悟幻情愿替身抵阵,敢犯长老将军之律令。”唐僧道:“孙悟幻,你是什么出身?快供状来,饶你性命。”行者便跳跳舞舞,说出几句。他道:
昔日是妖精,
假冒行者名。
自从大圣别唐僧,
便结婚姻亲上亲。
不须频问姓和名,
六耳猕猴孙悟幻大将军。唐僧道:“六耳猕猴是悟空的仇敌,如今念新恩而忘旧怨,也是个好人。”叫白旗小将把一领先锋铁甲赐与孙悟幻,教他做个破垒先锋将。将士点毕,唐僧连传号令,教军士摆个“美女寻夫阵”,趁此明月,杀入西戎。
兵入西戎境界,唐僧叫军士把一色小黄旗为号,毋得混淆。军士听令,摆定旗面,一往又走。转过山弯,劈头撞着一簇青旗人马。行者是个先锋将士,登时跳出。那一簇人马中间,有一个紫金冠将军,举刀迎敌。行者问:“来者何人?”那将军道:“我乃波罗蜜王便是。你是何人?敢来挑战?”行者道:“我乃大唐杀青挂印大将军部下先锋孙悟幻!”那将军道:“我是大蜜王,正要拿你!”大蜜王轮刀便斫。行者道:“可怜你这样无名小将,也要污染老孙的铁棒!”举棒相迎。
战了数合,不分胜负,那将军道:“住了!我若不通出家谱,不表出名姓,便杀了你,你做鬼的时节还要认我做无名小将!等我话个明白罢:我波罗蜜王不是别人,我是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行者嫡嫡亲亲的儿子!”行者听得,暗想道:“奇怪!难道前日搬了真戏文哩?如今真赃现在,还有何处着假?但不知我还有四个儿子在那里,又不知我的夫人死也未曾?倘或未死,如今不知做什么勾当?又不知此是最小儿子呢,还是最大儿子呢?我欲待问他详细,只是师父将令森严,不敢触犯。且探他一探看。”便喝道:“孙行者是我义兄,他不曾说有儿子,为何突然有起儿子来?”那将军道:“你还不晓其中之故,我蜜王与我家父行者原是不相识的父子。家父行者初起在水帘洞里妖精出身,结义一个牛魔王家伯。家伯有一个不同床之元配罗刹女住夔(kuí,音葵)——原指古代传说中一种奇异的动物。这里是人名。在芭蕉洞里者,此即家母也。只因东南有一唐僧要到西天会会佛祖,请家父行者权为徒弟。西方路上受尽千辛万苦,忽然一日撞着了火焰危山,师徒几众愁苦无边。家父当时有些见识,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暂灭弟兄之义,且报师父之恩。’径到芭蕉洞里,初时变作牛魔王家伯,骗我家母;后来又变作小虫儿,钻入家母腹中,住了半日,无限搅抄。当时家母忍痛不过,只得将芭蕉递与家父行者。家父行者得了芭蕉扇,扇凉了火焰山,竟自去了。到明年五月,家母忽然产下我蜜王,我一日长大一日,智慧越高,想将起来,家伯与家母从来不合,惟家父行者曾走到家母腹中一番,便生了我,其为家父行者之嫡系正派,不言而可知也。”话得孙行者哭不得,笑不得。
正忙乱间,只见西北角上小月王领一支兵,紫衣为号,来助唐僧。西南角上又有一支玄旗鬼兵来助蜜王。蜜王军势猛烈,直头奔入唐僧阵里,杀了小月王,回身又斩了唐僧首级。一时纷乱,四军大杀。孙行者无主无张,也只得随班作揖。只见玄旗跌入紫旗队里,紫旗横在青旗上面。青旗一首飞入紫旗队里,紫旗走入黄旗队。黄旗斜入玄旗队里,有一面大玄旗半空中落在黄旗队,打杀黄旗人。黄旗人奔入青旗队,夺得几面青旗来,被紫旗人一并抢去。紫旗人自杀了紫旗人几百余首,紫旗跌入血中,染成荔枝红色,被黄旗人抢入队里。青旗人走入玄旗队,杀了玄旗人。小玄旗数首飞在空中,落在一支松树之上,黄旗队一百万人落在陷坑。一百面黄小令旗飞入青小令旗中,杂成鸭头绿色。紫小令旗十六七面跌入青旗队里,青旗队送起,又在半空中飞落玄旗队里,倏然不见。行者大愤大怒,一时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