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缘

  袁太守道 :“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次日,唤了四个官 媒到内衙,吩咐道 :“你四人可到那琼花观又玄房去见那建康 蒋相公,说本府有位小姐,要招他为婿,一切财礼不须费得,他若依准之时,重重赏你;如若不准,也速速来回话。”四个官媒领命,飞奔来到琼花观找到蒋青岩下处。这蒋青岩此时真个是:
  红鸾天喜齐临命,自有仙娥效合欢。
  这四个官媒一齐向蒋青岩磕了头,便将袁太守着他四人来说亲的话说了一遍。蒋青岩道 :“我昨日已向太爷说,已聘了华老 爷的小姐,只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这番说话?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爷,道我已经有亲,此事断难从命。容日负荆请罪便了。”官媒道 :“蒋相公,莫要错了这头美亲。袁老爷是黄堂 太守,又是当朝上柱国韩老爷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真赛过蕊宫仙子、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寻常多少公子王孙要问她一声也不能够。于今太爷反来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两妻的甚多,这碍着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
  ”蒋生只是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四个官媒又再四恳求,见蒋青岩再不转口,只得回复太守。袁太守闻言不悦,道:
  “这痴子,难道我现任的太守倒不如林下的刺史么?”又吩咐 四个官媒道:“你们再去向蒋相公说,若是蒋相公不肯依从,便照依昨日那段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蒋青岩身边来,将袁太守方才之言说了。蒋青岩听了,暗暗惊道 :“原 来他昨日说的那件官事,是借来套我口气的。”乃向官媒道:
  “你和太守说道,太爷是巍巍太守,不能比那官事的人家。我 已心感太爷之情,不必苦苦相强。”那四个官媒又来复命。袁太守怒道 :“你们去罢,我自有道理。”夫人在里面听得,连 忙出来问。袁太守道 :“他竟不肯依从。于今我也不去求他。” 又向夫人耳边道 :“如此如此”,说了一会,夫人点了一点头 进去了。
  袁太守吩咐左右打轿到琼花观,去拜蒋相公,左右连忙摆了职事,请太守上轿往琼花观来。那衙役先将拜帖投到蒋相公下处,众道士忙忙开了大殿,摆下两张椅子,一齐出来迎接。
  不半晌,袁太守到了,青岩走到门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见了礼,宾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 :“适间冒渎尊听,抱罪良多, 不意阁下心如玺石,可敬!可敬!”蒋青岩谢道:“蒙老祖台高谊,晚生铭刻难忘,方命之罪,实不得已。正欲负荆阶下,不意大驾先临,望乞宽宥。”袁太守道 :“只此一端,足见足 下人品。学生方且自愧,何敢见怪?今日署中红梅正茂,学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备一葩,欲屈足下同赏,幸即命驾。”蒋青岩心中因却婚一事,恐他有计,再三推辞有故。袁太守道:
  “想是足下怪学生未庄启么?”随即吩咐身边的书吏补上一个 六叶的请启来。蒋青岩见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诚,不得已说道 :“既然老祖台决意相招,晚生即当趋赴便了。”袁太守 喜道 :“如此方见我辈忘形之交。”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起 身。临上轿时,又着一个门子在此候蒋相公同去。蒋青岩果吩咐院子雇了轿,起身到太守衙中去,不一会到了,那袁太守依旧欢天喜地相迎。
  这日,衙中的酒席十分齐整,两班梨园合唱。青岩到未半晌,便吹打上席。席间,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极大,和蒋青岩两人先还是小杯,到撤席之后,便换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戏,将两席合做一席,守住蒋青岩,要杯杯见底,怎奈蒋青岩的量只中平,哪里对得袁太守过?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太守又再三强劝,只得又吃几杯,把蒋青岩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吩咐戏子回去,又叫过蒋家的院子来,说道 :“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轿,留在我衙中宿了, 你们明日来接罢!”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见众人都散了,吩咐将宅门紧闭,衙内走出二三十个丫头养娘来,手中捧了新衣花红,走到蒋青岩身边,一齐动手,替蒋青岩换了一身新郎衣服,披红插花起来,又有两个官媒在旁唱礼撒帐,众丫头养娘七手八脚,扶的扶,抬的抬,竟把蒋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绣房中来,那秋蟾小姐也是浓妆艳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妇吩咐官媒,扶蒋青岩向秋蟾坐帐。此时,蒋青岩正在醉乡,哪里晓得人事?任他们撮合。坐帐已毕,两个官媒便先送青岩在小姐床上睡到,将绣房倒扣,丫头们各自散去。只有小姐房中两个丫头轻绡和岫云在门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终是个女孩儿,动也不动。坐在花烛之下。蒋青岩在床上呼呼熟睡,直到天明,人才清醒。口中叫道:“伴云,递尿鱼来!”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睁开醉眼一看,只见鹅衾绣枕、锦幔牙床,不觉大惊道 :“不好,中计了!”连忙掀开帐子, 看见一位佳人,千娇百媚,端坐在床前。蒋青岩急急穿上鞋子要往外走,怎奈门儿反扣,只得叫道 :“开门、开门。”外面 轻绡和岫云答应道 :“天气尚早,姑爷请再睡睡。”蒋生听了, 一发焦躁如坐针毡。又过了一会,那官媒和养娘们才来开了门,捧进汤水来。蒋青岩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 :“蒋相公,前面 是夫人及小夫人们卧房,出去不得。”蒋青岩不得计较,只得乱嚷。
  此时,袁太守夫妇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儿房中来。蒋青岩见了,也不待袁太守开口,便嚷道 :“老祖台,为人公祖,怎 陷人于不义?若决要强逼为婚,我便撞杀在此!”袁太守冷笑道 :“你真是个痴子!我本堂堂太守,情愿将千金小姐招你为 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从,我与你便是翁婿;倘若固辞,我便叫人将你拿住,你的罪名却也不小,你还自己三思。”蒋青岩听说,哑口无言,心中想道 :“我此来原为柔玉小姐和岳 丈的事,若不从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轻轻放过,万一他将不义之名冤赖于我,那时,我便说得明白也耽迟了日子,岂不误了大事?于今只得应承于他,再作道理。”踌蹰已定,向袁太守说道 :“既蒙老祖台决意见爱,待晚生权时定下,候晚生 与华小姐成亲之后再来“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闻言道:
  “此说也还通,不知异日华小姐与小女怎生相称?”青岩道: “老祖台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相称便了。”袁太守哈哈笑 道 :“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将随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 ”蒋青岩想一想,无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乃是他父亲所遗,常戴在头上,只得除将下来,递与袁太守道 :“晚生身边并不 曾带甚物件,止有此簪,乃先君遗物,权留作聘,异日再备六礼,如何?”袁太守道 :“既是令先尊的遗物,一发妙了。” 连忙接到手中,递与了秋蟾小姐。随后,便携了蒋青岩的手,同到厅上,吩咐官媒铺下毡子,袁太守夫妇每人受了蒋青岩两拜,夫人便进内去了,从新依翁婿礼坐下。此时,伴云和院子已在门外等候。袁太守留蒋青岩吃饭,饭罢,起身回到下处。
  蒋生想起夜间之事,不觉好笑,唤一个老年院子到跟前,将袁太守昨夜的行止细细说了一遍,道 :“我偏生这般冤孽事 多,我想,扬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没有绝色。我在此一刻难安,华老爷在京不知怎生悬望,我不如明日去辞袁太守,往建康去走一遭,再做商议。”院子道 :“相公之言虽是,但那华 姑老爷处,须是相公写封书,差一个人先去安慰他一番,道此处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封书去嘱李半仙,托他周全,如此方妥。”蒋青岩道 :“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书,明日就 打发人去。你可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来,你们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来请我。”那院子领命去了。
  蒋生在房中收拾了一会,然后打点 修书,备了一封厚 礼去送李半仙。忙了半日,书、礼完备,就叫了一个院子过来,着他进京去看华刺史,吩咐明白,与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叫他明早起身。天气已晚,伴云进上灯来。蒋青岩坐在床中,想起昨晚不曾到沈兰英那里去,今夜要去别她。正思想之间,只见伴云来说道 :“外面有个丫头要见相公。”蒋青岩知是兰英 使宜春来了,忙道 :“悄悄唤她进来。”只见那女子轻轻走到 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头。手中拿了许多东西,悄悄向蒋生道:
  “蒋相公,俺家兰娘多多拜上,问相公昨夜为甚不去?兰娘真 等到鸡鸣才睡。请相公今夜早些过去。这是兰娘送与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蒋青岩道 :“多谢你家兰娘厚惠。我 昨夜因有事失约,今夜必来。”蒋青岩取了一块银子,打发宜春说道 :“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 世间色是心头贼,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自来从未识面人,陡相亲热,其中必有故。
  非喜即祸,万不可轻信。袁太守虽为女择婿,亦未免索隐行怪;即蒋生亦有少年不达事之过。至后来一节,即圣贤亦难乎免矣!






第十一回 柳碧烟扫雪吟诗 蒋青岩挑灯说誓

  词曰:
  谁遣仙娥亲扫雪,单衣不念肌肤冽。饮怨含凄何处说?因悲切,新诗句句肝肠结。
  有个知音刚听得,夜深篱畔情相接。欲仗卿卿权救挈。心头血,灯前共把山盟设。
  — — 右调《渔家傲》
  话说蒋青岩当夜到沈兰英那边,兰英接住,欢喜非常。二人相偎相倚,蒋青岩细将昨夜袁太守设计招亲之事向她说了一遍。兰英道 :“冤家,你这等人品,谁人不爱?这也莫怪那袁 太守!”蒋青岩道:“我明日要往建康。”兰英闻言,惊道:
  “你好狠心!有甚要紧事,就忍心撇了我去?”不觉两泪如雨。 蒋青岩只得将至情相告,说道 :“我今年少不得要到袁太守这 里来完婚,那时再图欢会,不必过忧!”兰英道:“既然郎君有此大事在心,妾也不能强留。但望郎君莫忘妾意,倘得便就来会会,不要教人想煞。”二人说得难舍难丢,这一夜,何曾合眼!说不尽离情别恨,直到五更。两人正欲就枕,只见宜春走进房来说道 :“天将明了,蒋相公趁早出去罢!”兰英听得 心慌意乱,连忙脱下自己贴肉的一件大红绵袄,叫蒋青岩穿了,说道 :“去后见这衣服,只当见妾一般。”又取了黄金十锭, 赠与蒋青岩作路费。蒋青岩深感兰英之情,彼此垂泪而别。
  蒋生走在路上,想起这段恩情,乃口占一诗道:
  莫漫夸情种,情多恨自多。
  香偷矜异域,庙毁误齐娥。
  默默长生殿,盈盈太乙波。
  自今一回首,惆怅意如何?
  青岩回到下处,催那进京院子起身,自己又去睡了一会。
  然后起来梳洗完备,坐了轿子亲自去辞袁太守。那日,太守因接上司,绝早出城,吩咐衙内人道 :“蒋相公若来请到内衙宽 坐,候我回来。”众衙役和衙内的家人都一齐应诺。不一会,果然见蒋青岩到了,连忙请时衙中坐下。衙内登时摆出一桌茶果,家人小厮齐来服事,吃过点心茶,随后又是早饭。蒋生略吃了些,即便立起身来,往后堂闲步。见左边有个花亭,亭上有个书僮在那里扫地。蒋青岩便到花亭上看了一回,又见花亭背后有一间书房门扇半开。蒋生问那书僮道 :“那边可是你老 爷的书房么?”书僮道 :“正是。姑爷请里面坐坐。”蒋生真 个走进那书房去。书房中摆设得齐整,只是书案上却没有甚正经书,内面有些文卷及京报缙绅而已。蒋青岩无心看,他再到旁边一个书架上翻看,头一部便是汉代乐府。蒋青岩信手抽出一本,到榻前一张小桌上开了观看,里面有彩笺一张,蒋青岩忙忙展看,那笺上却是一首咏新月的诗。诗道:
  已别苦寒月,春宵见一钩。
  照人犹漫漫,挂柳正柔柔。
  半面初窥镜,全身未上楼。
  广陵潮渐长,梅影入帘浮。
  蒋青岩看罢,称羡不已。不知是何人所作?再看那字法,端楷墨迹犹新,想那袁老爷未必有此才情。且这诗用笔老到,妩媚超群,颇似闺秀之作,难道是秋蟾小姐做的?
  正猜疑间,那书僮走近前,向蒋青岩道 :“姑爷看完了, 仍旧夹在书中,这是小姐咏月的诗,拿与老爷看。老爷因公事未暇,尚不曾批评哩!”蒋青岩惊喜道:“果然是你小姐的么?”书僮道:“怎么不是?俺小姐从小儿就会吟诗作赋。老爷凡有应酬,都是小姐代笔。”蒋青岩闻言,口中不语,心下得意道 :“我只道华小姐是当今才女第一,不料此处又有一个对手。 我前日见那秋蟾小姐,容貌虽略有些不及柔玉小姐,却也可与掌珠、步莲二妹争先。我蒋青岩只怕要折福哩!我不免竟和她一首,写在这笺后与秋蟾小姐看看。就借桌上笔墨和了一首诗道:
  春晚妆初罢,遥天系玉钩。
  细风吹影薄,流水弄花柔。
  浅浅窥银汉,匆匆下翠楼。
  团圆期不远,几树暗香浮。
  蒋青岩将诗写在彩笺之后,仍旧夹在书内,送到架上放了,起身转向厅堂上来。那书僮又奉上一钟香茗,递与蒋青岩吃了,方才听得喝道之声。
  袁太守回来,看见蒋青岩在此,两人作了揖,更问蒋生可曾用饭,十分亲热。青岩让袁太守用过早膳,然后才将自己要往建康的话与袁太守说。袁太守说 :“贤婿既有正务,不佞也 不好强留,只是小女终身之事须要在心。倘到华家完婚之后,望即到此,恐不佞任满,又不知升往何省?万不可迟缓。”青岩连声应诺。袁太守遂吩咐兵房书吏,差他拿一只齐整划船,送蒋姑爷到建康,明早伺候。吩咐已毕,又备了盛席替蒋生饯行。翁婿二人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作别。袁太守又到内衙去封了一百二十两程仪、八色大礼,夫人也送出几疋尺头鞋袜来与蒋青岩,蒋生皆拜谢收了。袁太守道 :“舟中一切食物都已 备下,不必费心。”蒋青岩再三称谢。袁太守又叮嘱了许多言语,方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