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缘

  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两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一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
  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好几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倒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灯节之夜了。
  这扬州最喜赛灯,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自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箫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各种珠灯罗丝、鱼骨羊皮,异样名灯。还有龙灯、走马、鳌山、狮子。那来往看灯的王孙公子,都是鹤氅貂裘,街市上竟无立锥之地。怎见得,有词为证:
  火树星桥夜不收,繁华独占古扬州。鳌山霁月光争胜,多少红妆倚翠楼。
  斟琥珀,劝醍醐,满城箫管兴悠悠。金鞍玉勒谁家子,争着鲜衣结队游。
  — — 右调《鹧鸪天》
  这夜,蒋青岩也带了伴云同到街上看灯。前前后后看了一回,被人挤塞住,不得回寓,立在一所楼之下。那楼上楼下,灯光如昼,上面坐了许多浓妆艳服的妇人,彼此谈笑,绝无一个男人在内。那妇女中有两个出色的,都是宫妆。一个穿红、一个穿紫,只都好二十内外。虽非绝色,却也算得是扬州魁首了。
  蒋青岩正在朝上观看,忽见那个穿紫的妇人起身到楼窗边,手托香腮,往下张望。蒋青岩正仰面望着楼上,那妇人在灯光之中瞥见蒋青岩人物风流,暗暗称羡。蒋青岩见那紫衣妇人向他目不转睛,却也神驰。不料,那一伙妇女都拥到楼窗边来。那 紫衣妇人一声长叹,倒退后去了。蒋青岩还痴痴地站在楼下。
  站了一会,要取路回来,却不见了伴云,只得在此等候。心中还想那紫衣妇人复来。此时,灯也渐渐稀了,人也渐渐散了。
  只候伴云到来,一同回去。正等候间,忽然背后有一人扯他衣服。蒋青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立在背后,悄悄说道:
  “相公,随我到巷内讲话。”那女子说罢,便进旁边一条小巷 去了。蒋青岩忙赶到巷口,见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 :“相公, 快来!”蒋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那女子身边,问道:“女郎,你有甚话对我说?”那女子道 :“相公,你只随我来,自 有好处与你。”蒋青岩听了,竟大着胆子随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墙边。那女子轻轻将两扇门儿开了,领蒋青岩进去,仍旧将门关了,走到一间雪洞内道 :“相公,请坐在此,我去去便 来,不可咳嗽!”说罢,竟自去了。
  蒋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 :“好奇怪!这是甚么缘故? 难道是这个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她回去,又恐撞见她家的男人,不当稳便。沉吟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者口中唠唠叨叨说道 :“你们去看灯吃酒,叫我老人家守了半夜,还要 我来照看后门。”一边说,一边走到后门,摸了摸竟去了。蒋青岩吓得战兢兢,气也不敢吐,又等了一会,立起身来,走到雪洞门首张望。只见那青衣女子手中提了小灯笼前走,后面却是先前灯楼上的那紫衣妇人。两人蹑着脚步儿向雪洞中走来。
  蒋青岩又惊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进来,向蒋青岩道 :“ 兰娘在外有请。”蒋青岩忙走出雪洞来。那紫衣妇人早已立在门外,蒋青岩向那紫衣妇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垂盼?”那妇人也深深答礼,悄悄说道 :“此处非说话之所, 请郎君即到内室细讲。”便携了蒋青岩的手,竟往内室中来。
  蒋青岩此时如在梦中,随那妇人转弯抹角进了几层内宅,又过了两个天井,这才是那妇人的卧房。却甚深僻,一连三间,中做堂屋,旁边是卧房;窗前几株梅树,斜靠着假山;卧房中点得灯烛辉煌。那妇人叫那青衣女子将前后的门户关了,然后携蒋青岩同到房中。那房中摆设得齐整异常,兰麝扑鼻;近床放了一张水磨花梨的八仙桌儿,桌上摆了许多佳肴美食;桌下笼了一盆炭火,左边一并放了两张株木藤椅。那紫衣妇人请蒋青岩在上首坐了,她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蒋青岩肩头相并。那青衣女子忙来斟酒。蒋青岩道 :“酒且少停,敢问娘子贵姓芳名, 夫主何人,尊庚几何?”那妇人道 :“贱妾姓沈,小字兰英, 今年二十岁。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别驾,只因老罢革职,于今又进京谋干去了。贱妾是他侧室,适在楼头望见郎君人品风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觉心动。特着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见临,实是三生之幸!敢问郎君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蒋青岩道 :“原来娘子是别驾的宠君,小生失敬了。小 生蒋青岩,江南建康人氏,与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
  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觉,怎生是好?”兰英道 :“此事不 妨!大夫人双瞽多年,不管闲事。家中一切都是贱妾掌管,其余众人俱不得知,房中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弃,早去晚来,妾所欣望!”蒋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过爱,自当与娘子极尽欢娱,何劳叮嘱?”说罢,斟上热酒,两人一第一杯,饮过数巡,情不能禁,二人携手人帷,成其好事。正是
  方雨巫山襟共联,鸳鸯被底薄神仙。
  等闲莫使轻离别,搔首人间月又圆。
  彼此恩爱,难以尽叙。及至五更,蒋青岩原从旧路出来,兰英送至门首,再三珍重道别。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青溪醉客曰:韩香虽失身于蒋生,然胸中实有一种真正怜才之念,且未失身之前,其向蒋生之志,已不可转。虽未能免圣贤之责,而情有可原。余甚怜之!使韩香为金屋主人,其作为较之柔玉更胜一层。





第十回 蒋青岩坚辞坦腹 袁太守强赘乘龙

  词曰:
  谁想这姻缘,陡地胡缠。金闺久已聘蝉娟。任尔嘴叨心不转,与石同坚。
  计就假相攀,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梦里,两不相于。
  — — 右调《浪淘沙》
  且说伴云那小厮因望见前街上跳狮子,便悄悄撇了蒋青岩,从人空里挤去观看,及至回来,不见主人,四下寻觅,绝无踪影,心中想道 :“莫不是丢下我,先回下处去了?”急急奔到 下处,不见主人,伴云急得跌脚。只得拉了两个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后巷,高声大叫道 :“相公、相公。”叫了半晌,没人 答应。伴云向院子道 :“看灯的相公甚多,恐我家相公一时听 不出,我们大家叫蒋相公才是。”说罢,一齐又叫道 :“蒋相 公,蒋相公。”整整叫了一更天,哪里有半点影响?内中有一个院子道 :“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这等大路就认不得回来? 只怕弄出甚事来,被人拉去了。我们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
  又一个院子埋怨伴云道 :“你这贪玩的孩子,满街上都有灯, 跟着相公也看得,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个竹片打哩!”
  伴云闻言,急得哭将起来。
  三人只得且回下处。各人和衣睡倒,到鸡鸣的时节,听得外面打门,院子忙忙起去开门,却是蒋青岩回来了。觉得满身香气,全无怒意,只问道 :“伴云可曾回来?”院子道:“回 来了,小的们又四处找寻相公,不知相公往哪里去了?”青岩也不做声,走到房中,从新脱了衣服去处。睡在枕上,想道:
  “夜来这段姻缘,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 不然竟可与兰英时常往来。”又想道 :“那妇人虽在我身上多 情,却不是个正气的人,万一被她家晓得,岂不弄出丑来?倒不如做个一宿之缘,从此丢下了罢!”这蒋青岩虽是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终是割舍不去。睡到日中才起来。又同媒婆去看了几家女子,回到下处。
  吃过晚饭,坐到一更时分,也不带伴云,竟自一个换了新衣,吩咐院子道 :“我在这不远一个人家闲谈,恐回来迟,你 们在下处看守行李,不必跟随。”说罢,竟独自一个从黑影里望皮别驾后门首来。怎奈天气尚早,里面无人照应,蒋青岩只得又到前后街上混了一会,听得谯楼上已是一更尽了,然后转来。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后门外等候。见到蒋青岩,忙请进去,二人竟望兰英卧房中来。兰英接住,欢喜非常,迎着笑道 :“ 郎君,真信人也。”当夜,枕席之欢,更尽情态。兰英将紫玉凤钗一枝、玉砚二方赠与蒋青岩做表记。二人睡到鸡鸣,依旧送蒋青岩出来。
  蒋青岩回到寓所,梳洗完毕,闲坐一会,又有几个媒婆来请去相亲。蒋青岩道 :“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 不必催轿。”只叫伴云相随,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众媒婆各自散去。
  蒋青岩主仆二人在街上闲步,忽听得鸣锣响道,各店一齐收了招牌,说道 :“太爷来了。”蒋青岩听得,走到一个古董 店门首站了,让他过去。那职事过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黄伞,罩了一乘四人显轿,轿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轿中,一双眼不转睛地将蒋青岩看了一回,忙唤一个皂隶,吩咐道 :“你可去 问那古董店门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么?住在哪里?即便赶上来回话。”那皂隶领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着蒋青岩说道 :“小的奉本府太爷之命,来问相公尊姓、尊府何处?”蒋 青岩不知为甚缘故,又不好欺他,只得照直答道 :“我姓蒋, 是建康人。下在琼花观又玄房内。”那皂隶向古董店上借了纸笔,记写明白,飞奔去回复太守不题。
  却说蒋青岩见太守问他的姓名,心中着实疑惑,回到下处,正吩咐院子收拾早饭,只见先前那皂隶手中拿了一个名帖,忙忙走进下处来,向蒋青岩道 :“小的奉太爷之命,请蒋相公进 衙一会,有名帖在此,还有小轿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爷在后堂等候。”蒋青岩叫伴云接上名帖来看,那帖子上面写道 :“即刻候教”,下面写着 :“通家侍生袁直拜。”
  蒋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隶说道 :“我与你太爷素不相识,可 知请我做甚?”那皂隶道 :“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见便晓得 了。”蒋青岩见那袁太守来请,料非恶意,便写了一个邻治晚生的帖子,吃罢饭,带了伴云和一个院子跟随,竟往太守衙中来。
  原来,袁直太守是隋朝上柱国韩擒虎的外甥,山西平阳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势力,不上数年便升到扬州太守。为官倒也清廉,只是性气刚直,他要行的事,别人也一毫违他不过。因此,这扬州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袁铁枪,话休饶舌。
  却说蒋青岩到了太守衙门首,那皂隶请他到后衙门外下了轿,左右随即传报,忙忙开门请蒋青岩进去。那袁太守笑脸相迎,携着蒋青岩的手同到堂上叙礼。安坐毕,青岩打一恭道:
  “晚生素不登龙,忽蒙台召,不审有何见谕?”袁太守道:“ 学生日劳吏事,不知高贤辱临敝治,有失迎迓!适喜从中途望见芝宇,真如鹤立鸡群、吉光照目,特具刺奉迎,欲一领清谈,幸勿以俗吏见弃!”蒋青岩道:“晚生一介书生,才疏学浅,谬蒙青盼,但恐有负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谦了!敢请尊号?”蒋青岩道 :“贱字青岩。”袁太守又细 问青岩的家世门第,蒋生一一说了。袁太守道 :“原来令尊就 是陈朝大司马蒋公,学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几何?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 :“贱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 袁太守又问 :“所聘何人?几时完娶?”蒋生道:“家岳乃前 朝湖州刺史华某,吉期约在春末夏初。”袁太守闻言不语,吩咐左右摆上酒席,宾主二人对饮。饮酒中间,谈了多少古今成败及眼前时政!
  袁太守见蒋青岩少年博学,又且气度轩昂,语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羡,即屏门内立了许多内养,一个个都偷眼看蒋生的人品。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告别。袁太守再三相留,蒋青岩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 :“学生敝衙门,今日有一件讼事, 甚是难断,要请足下替学生想个断法。”蒋青岩道 :“老祖台 明比秋月,自能片言折狱,何以下问书生?”袁太守道:“学生实实踌蹰不决。足下休说套话。”蒋青岩道 :“不知却是一 件甚么事情?”袁太守道 :“本地方有一个书生,先曾聘了一 个贫家之女为妻,未及完娶,后又聘了一个富家之女。于今那贫女之父告到学生案下,道那书生停婚再聘。那书生道是那富家势力逼为亲的;那富女之父也诉了一张词来道他女儿情愿让贫女为正,她却甘做偏房,若不依从她,她便终身不嫁。大家争论,此事如何处治?”蒋青岩道 :“此事果费蹰踌。况断讼 一事,从来为民上者,所当加意。贫女之言,固为有理;富女之言,亦觉可悯。依晚生的愚见,还是贫富两家之女都断归那书生,只以受聘之先后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
  袁太守道 :“有理、有理,学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这主 意审决便是!”又饮了一会,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旧吩咐先前的轿子送他回寓,按下不题。
  再说袁太守有两儿一女,儿女尚幼,女儿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名唤秋蟾。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贤良,又且聪明伶俐,知书达礼。袁太守夫妇爱之如宝,几番要替她择婿,绝没个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见蒋青岩,满心欢喜,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门后张见,也十分中意,都要将秋蟾小姐招他为婿。今听得蒋青岩已经定了亲,夫妻二人着实踌躇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