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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外史
且说众师爷知道在此不便,都一个个地溜出去了。书房中只有赵文华、鄢懋卿同惹人怜、动人心四个人,更觉放浪形骸。四个人搅作一团地顽了一会,懋卿道:“是时候了。”唤左右问赵大人的房间可曾舒齐了么?家人禀道:“早已舒齐,连赵大人的行李都发在那里。”懋卿便对文华道:“大哥请到温柔乡去享甘甜滋味罢。”文华到此地位,自然没得再说,只有唯唯而已。懋卿遂叫家人掌灯,一同到那边房里。文华一边走路,一边还把两个美人的手携住不放。不多一时,早已到了一个花园门首。
原来这署中也有一座小小的花园,就把文华卧室铺设在花园里面一处极好的院落,名曰陶情院。几个人绕遍回廊,才到陶情院内,文华等未曾走进,先闻着一股极甜静的香味。及至走进院内,文华一看,一总是七间平屋,西边的三间是文华的从人,又有鄢懋卿拨来伺候的人,也不必说他。
且说那东边的四间,铺设得真是齐整。但见雕梁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毯,壁悬古今字画,中挂真湘妃竹做的书画灯八盏,都画的是《牡丹亭》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上边挂的是一幅刘晨阮肇入天台的画图,两边挂的对联却也是名人所写。又有几只云母石的八仙桌儿,古铜瓶中插着碧桃一枝。其外供的古董玩器也不计其数。两边更摆着两只竹叶玛瑙的榻床,又有无数的云母石椅儿,中间是一只极大的紫檀圆台,真是物无不美,器无不精。靠东边有一极大纱厨,即安设文华的卧榻之处。厨门启处,早有两个垂髻的丫环出来叩头。原来也是懋卿拨过来伏侍的。
文华见色色齐备,异常感激,即一同走进纱厨来,果是别有洞天,其中动用的物件,又是一样。皆是鄢懋卿不惜重价向飘洋客人买来的西洋器皿,沿窗摆一只洋漆的方桌上,用红呢台罩绣的鸳鸯戏水,真是活龙活现。正中间摆着西洋圆台,上面铺的均是明珠攒成的一个小圆台罩,靠壁又有一只西洋的卧榻,内中均有机器,若是大暑天,就可在这榻上行乐。榻前悬一小小的立轴,是名人画的太平欢乐图,左右对联,却也写得笔法秀美,写的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又见两边挂着四幅画图,文华细细的一看,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四幅极精致的及时行乐图儿,上面皆标名色。一轴是凭栏对酌,一轴是落日采蓬,一轴是小园玩月,一轴是暖阁听琴,皆画得穷工极巧,栩栩欲活。文华看了,更觉心神俱动,又见珠帘隐隐,香雾沉沉,朝外排着一床,均是红木雕成的全本《西厢记》。四面都有书画,纱窗四角悬挂着四盏异式珠灯,外挂大红湖绉的帐眼,左右挂一对金钩钓住流苏帐幔,里边是鸳鸯被合欢枕,觉得异香馥馥,件件可爱,沁人心脾。
文华此时已觉情思畅爽,欲借吟诗消遣,又当时已更深,只得消停就枕,方不负此良宵。因碍着鄢懋卿尚未出去,还有小丫环在面前,也不好急急叫他们就出去,只是面上红红的,口中说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鄢懋卿早知其意,笑向文华道:“我本欲与大哥趁此观园之乐,把酒谈奇,再遣惹人怜、动人心轻敲檀板,细啭歌喉,亦足以消此永夜。奈神疲意倦,大有欲赴温柔乡一游之意耳。”又笑向惹人怜、动人心两个道:“你们可要好好儿的伏侍大人,明日重重有赏。倘然有甚不合赵大人的心,或当他是外行,明日我晓得了,却是不依的。”惹人怜先笑道:“晓得了,不要多说了。你也好进去了。不要夫人等急了,差姐姐出来传唤,那就不好了。”鄢懋卿正要回言,动人心又说道:“姐姐不要叫他进去,让他在这里看看也好学些本领,去到夫人那里卖弄手段。”鄢懋卿笑道:“我把你这烂子嘴的,我叫赵大人把你今夜弄个半死,才够你受用哩!”说毕又笑嘻嘻的道:“大哥请睡吧,小弟去了,不要误了你的豪兴,明日再见吧!”一头说一头走了出来,早有伺候在纱厨处面的小厮,掌着银灯送他进去,不提。
此时文华巴不得他去了,才好干他的正经事情,故一见懋卿去了,即将两个小丫环也打发出去了,将妙厨的门闭上,笑道:“被他缠了这一回,有这许多说话把我们的事担搁了,我们快快去睡吧。”惹人怜笑道:“我们两个人怎好与你同睡?不如让我妹妹陪了你,我自向那边榻上睡吧。”文华听了,急得说道:“这是断断使不得,我们三个人还是一床睡的好,也好成一个品字。若但做个吕字,焉能尽兴呢?”两人见他这般说,知道他耐不得了,不觉樱含一笑,连忙立起身来,将罗襦解去,香带松下,又与文华来脱去靴子,替他卸下衣服,三人相抱相偎的一同拥入罗帏。
此时文华不独身子麻化,觉得魂灵儿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一夜的欢娱自不必说,但看见皓月当窗,明如白昼,一帘疏影,恍似波痕。对此皓皓清光,浑觉难成好梦;虽则辗转反侧,顿然清兴愈豪。拥锦衾兮灿烂,怕听叫旦之声;欣罗帐兮皆春,快赋好求之句。正是巫山会合,云雨方收,不觉时已樵楼四鼓矣。那文华自觉四肢无力,遂朦朦胧胧偕二美人齐入黑甜乡去,并不知天色已明。寂寂无声,睡得实是甘甜无比。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觉得鼻子中香气布满。想起这一宵豪兴,颇觉爽人心脾,真正令人难舍,惟巩多恋锦衾,被伺候人生笑。因此意欲起来,又舍不得。看那两人时,还是沉沉的熟睡。知道两个一夜辛苦了,故此未醒。无奈,将她两人细细的遍体抚摩,才把两人惊醒,又说笑了一回,叫她们不要回去,在这里陪伴,待回京时将你们带去,包你们两个享福不尽。两人诺诺,连声道:“这是最好的,只怕我们没福。”文华道:“这有什么难处?只消我对鄢大人说了,叫你们家里的人来,重重地赏他几千两银子,还怕他不答应么?”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听了,欢喜不尽,又盟山誓海的说了一回,方一齐穿衣起身。
那两个垂髻丫环,已在纱厨外面伺候久了。听得里边有了声息,方敢轻轻地推开妙厨的门走进来,已见文华等衣服都穿好了,遂忙出去叫伺候的小厮们去取洗脸水来。不一时几个小厮已将三只金面盆取来,丫环接过了送进去。后面又络绎不绝的,这个送奁具来,说是二姨娘着人送与两位美人的;那个送花朵来,说是三姨娘叫人送来的。不一回工夫,那吃的用的已是摆满一台,或是参汤,或是果品,或是脂粉,或是茶点,无不精美绝伦。文华梳洗毕了,坐在妆台旁边目不转睛的看她两个梳妆,竟是愈看愈爱,连吃都忘记了。
惹人怜笑道:“你昨晚这等辛苦,此时还不觉得饥饿么?”文华方欲回言,动人心也笑道:“他连三军将士都把丢在城外,他倒还顾着吃东西么?”文华听了微微的笑道:“只因爱着你们两个,故而连吃都忘记了。既然如此,我们快些大家吃了些到外边去罢,不然被鄢大人又要取笑了。”惹人怜动人心两个忙同文华随意吃了些,仍去梳妆。好得有两个丫环在此,都是会梳头的,一人伏侍一个,不一时就都梳好了。文华道:“我先出去,你们随后就来,停会儿见了鄢大人,不可说要回去的话。”二人笑了笑点了一点头。
文华方整顿衣冠,出来想要传见合城文武并自己带来在城外驻扎的将官。此时已将晌午时候,故此急急朝外而走。早有自己家人们并懋卿拨来的小斯们一同簇拥着出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访名花乐而忘返 通岛寇喜从中来
统领雄师,身临乐地。
只顾寻欢,那知国计?
却说文华细辩昨宵趣味,想着自己虽有几个美貌的姨娘,却终不能如她们的活动,想要买她两个回去,才称心意。因此愈想愈乐,一路上家人小厮们簇拥着,也不暇细看园中景致,出了园门,便一直的望那边书房而来。
只见鄢懋卿已同众师爷在那里叙谈,一见他来便都立了起来,大家略略的说了几句客套的话,鄢懋卿先笑道:“昨夜辛苦了,怎么这时候就起来了?这两个的本领如何,究竟好不好?这却一定要请教的。”文华道:“深感贤弟盛情,这两个端的是好,但是搅扰尊处,实属不当之至。一切还望贤弟原谅。”懋卿笑道:“大哥太客气了,只要合大哥的心,就是再叫几个来也不妨。况尔我原是相好兄弟,还有什么忌讳的?只要大哥将来班师回京的时候,论起功来,把小弟的贱名带上,得徼天之幸,或者有个好音回来!”“那是!正要借重贤弟,帮衬愚兄成就这件大功。进京后自当立保大用,决不食言的!”鄢懋卿听了,大喜道:“这个且请放心,总在小弟身上便了。”正言间,忽见文华的心腹家人进来禀道:“本城文武官员并我们本营的将弁,从黎明时到来,直到此时还在外边候着,不知大人见不见,小的特来请示。”
文华一想,倒不如趁此空闲,将他们传见。一则免得他们尽管候在这里,二则今日就此发付了他们,也好大大的快乐,省得他们再来缠绕。想毕,便对鄢懋卿道:“既然他们来见,只得暂借贤弟公堂一坐,不知可否?”懋卿道:“这有什么呢?尽管请就是了。”家人一听此言,不等文华吩咐,便道:“既要传见他们,倒不如小的先去关照他们一声,让他们好进来伺候。这里大人慢慢的出来公座就是了。”说毕便出了书房,如飞的去了。
看官,你道这个家人,为什么这般的要紧,先要出去关照?原来他带来的几个家人,今日把门包取足了,巴不得的这一声,就好出去关照,算是没有白拿他们的钱,这且慢表。
且说鄢懋卿对文华道:“老实对大哥说。此刻时候已是不早了,既然要见他们,倒不如早些出去的好。我们专等着你回来吃酒,不要担误了快乐事情。”文华点点头,遂即举步出了书房,一众家人围随着跟了出来。早有值堂的人役,将云板敲动,三声点响,鼓乐齐鸣,麒麟门开处,文华缓缓地踱了出来。这里虽与军营中两样,却也色色齐备,先是本营将官上来参见毕,分列两旁,然后扬州府领头引着大小文武各官上前行庭参礼。文华因在这里不好过使威风,倒把些好言好语慰劳他们道:“本帅一路而来,风闻这里贵府贵县爱民如子,居官甚是清正,文武等均各和衷共济,勤于王事,实为可敬。一俟本帅班师,即当专摺保奏。”那些扬州的官员都认他是好意,喜得心花都开,大家躬身道:“这是大人栽培,小官等有何好处?惟望大人早奏凯歌,小官等自当执鞭随蹬。倘有使令,虽赴汤蹈火,决不有负大人委任。”
文华一听,知道自己方才几句好话说上了,他们倒暗暗的合了心意,便道:“你们且各回衙,俟有甚事,再当奉屈你们,也不必天天在此伺候。公事也是要紧的,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就是办差等事,也不必过费你们的心,一切自有鄢大人供应。”府县等连忙打一躬道:“足见大人体谅,小官等何以报德?”说毕又大家打了一躬,一齐告退,欢欢喜喜地回衙而去。文华又对自己本营的将官说道:“你们且自驻扎城外,此刻也不必进城,只要打发探子陆续地到那里去打听,倘有紧急,起来飞报,如无本帅的令箭到来,无事不许轻进城关。只要把三军们好好地约束就是了。”众将官连忙答应几个“是!”便也一齐叩辞出了运使衙门,上马出城去了。
文华分发已毕,只因牵挂着两个美人,匆匆地退堂传点也等不及,早已进去的了。到得书房里面,早见酒席齐备,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俱已花枝招展的,在那里与鄢懋卿等说笑。一见文华进来,连忙立起,娇滴滴的声音叫了一声“大人!”文华连忙走过,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携住笑道:“可是你们等久了,休要挂怀!我们且自吃酒。”鄢懋卿连忙吩咐家人,快暖酒来。不一时酒已拿到,大家分宾坐定,惹人怜、动人心两个,仍旧坐在文华身旁。三巡之后,渐渐地放出极态,把各种的顽话儿逞意调笑,那一种温存之态,真是难摹难绘。一回儿又一递一口的,两个人与文华口对口儿送酒。看得鄢懋卿火动了,忙着家人把昨夜的月月红、月月鲜两个,也去唤他们来臊臊脾。家人答应去了,不期去了许久方才回来禀道:“两个相公适才已被人家接去,龟鸨们听说是爷传唤,已着人前去赶紧追回,恐怕不能就来,请爷示下。”鄢懋卿一团高兴,顿失所望道:“他们不来也就罢了,怎有这许多罗唆?你们替我想想,别家有好的去唤几个来!”
内中有一个鄢懋卿的娈童禀道:“若论这维扬地面,各院子的红相公却也不少,但是终不能与她们四美院的姊妹比并。不要说爷见了不喜欢,就是小人们见了也只当他们是炭篓上带些花朵,瓦罐上装些脂粉,不是夜叉一般,就是罗刹国里转世来的,实在看不上眼。若要好的,小的倒打听得一家在此,听得说是私窠子新搬来的,有姊妹两个,真个是如花似玉。小人从她初进屋的时候也曾见过一面,就在爷衙署后面一条小街子内居住。因他们新来后到,地脉生疏,故而还不肯轻易出局。听说她两个年纪尚小,都是未梳弄过的,闻得她们家的屋子收拾得着实幽雅,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爷若爱去,待小的先去说声,停会儿爷改了装,小的跟着爷悄悄的从后门过去,路又近些,又不被人知觉,岂不两全其美么?”鄢懋卿笑道:“看你不出,这般小小年纪,倒也是个吃好货的。既然说得这般儿高兴,谅来绝不是丑的。待我与赵大人用完了酒饭,大家改扮做客商模样,说是京中新下来的大客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万不可说出我们来。此刻你先拿一百两银子去送到那里关照一声,叫她们好好预备上好酒席,说我们稍停就要过去的。”那童儿听了慌忙出去,便向帐房中支了一百两银子,飞跳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