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原来她这大哭却有一个道理在内,恐怕钱家的来人将文龙看破,所以谷香小姐叫她母亲出来假意相送,当下也将缘故悄悄说明。文龙不觉暗暗赞叹道:好个女子智士,将来不知何人消受。随亦安慰他道:“俺这一去,定能将此事挽回,决不会弄出事来。你们须要安心静候,凡事等俺回来商议,唯须嘱令下人们,不可漏泄风声出去,你们自然无碍。”闻老的妻子也是连连答应,假意高声叫仆妇等搀扶小姐上轿。文龙也不待搀扶即自己走进轿中坐下。闻老道:“待我送你同去罢。”文龙道:“这却不消,只要常常看视女儿就是了。”闻老见他装得甚像,只得唤进独角兽等一行人来抬轿子。闻老的妻子此时也没有什么言语,只是大哭不止。独角兽见小姐已在轿中坐好,不敢怠慢,便亲自上前将轿帘放下,又将封皮封好,叱令轿夫等抬起就走。闻老又对独角兽说道:“你回去对你主人说明,须把我女儿好好看待,我自然改日把妆奁送去。倘然有何不好之处,我却是不依的。”独角兽道:“老相公只管放心,俺家大爷见了你小姐这般美貌,怎敢相轻?俺们改日再来讨喜钱了。”说罢便搭着轿子一拥的出去。
  及至出了大门,独角兽得意之极,以为莫大之功。哪里料得到轿中却是一个男子,若然做起亲来,便要枪触枪了。慢表独角兽得意,且说文龙坐在轿中,偷眼望外张看。但见一路火把辉煌,照得街道如同白昼一般。约走了二里多路,便将身上所罩的女人衣服轻轻脱下,把来卷作一团塞在座身之后,又把发髻拆开,照旧挽好,将头巾从怀中取出,依然戴好,仍是默默无言的坐在轿中,专候一到恶霸家中,见机行事。那些人究竟是个粗人,哪里晓得轿中改头换面?只是匆匆忙忙地催促轿夫快走,一路行来,已离恶霸家不远。只见又有无数人持着灯笼火把迎上前来,向独角兽问道:“怎么你们去了许久,直到此时回来?大爷待得不耐烦了,恐怕有何不妥,特命我们前来接应的。”独角兽哈哈大笑,一面走一面说道:“幸亏不是你们去,若是你们去了,倒是真个有些不妥之处。不要说娶不回来,就是能够回来,到了明日但怕就要赶将出去,再要想这个称心适意的勾当,就有些费事了。”那些人吃惊道:“照你这般说法,敢是没有娶来不成?”独角兽又笑道:“不是俺自己夸口,俺既前去,那有不能娶回之理?”那些人道:“既然娶得就罢了,怎么偏有许多说话?”独角兽道:“俺看你们总是少不经事,能够知道些什么来?你可知道内中却有多少曲折,不是容易干的事。俺若照你们这般冒失,只怕明日吃不了就要兜着走呢。这叫做粗中有细,智勇双合,此时也无暇与你们细说,只等有空闲的日子,再与你们细谈吧。”文龙在轿内听得清楚,不觉暗暗好笑,想道:他自己眼睛没有,把个男人娶回,倒要说人家冒失,夸这许多海口。俺看你明日倒要吃不了兜着走呢!俺如今且再玩他一玩,看是如何。想毕便故意又装出娇声在轿内接口道:“好奴才,怎敢多言多语,这般放肆?不是奴家自己肯上轿,难道你们竟敢强抢不成?此刻大家不准开口,若然再要多话,明日奴家回了大爷,把你们一个个地尽行逐出,看你们还敢这样凶横么?”独角兽听了,慌忙回答道:“小的们再也不敢多说,只求小姐高抬贵手,在我们大爷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把小的们抬举抬举,就感恩不浅了”。
  说毕又暗暗地对着众人把舌头伸了几伸,低声的说道:“如何,你们听见了?可是不好弄的,将来倒要大家留神些,方可无碍。不然只怕大家都不能过这快乐日子。你们试想,家里几位姨娘,有他这种厉害的样子么?”正在说时,已至庄桥上面。众人连忙谨慎小心地左右拥护,一直往里面抬去。独角兽又悄悄地让一个人赶进去报喜,并请示下,然后慢慢地扶着彩轿向里而行。此时钱自命正在同着许多以前抢来的姨娘,在内堂饮酒取乐,专等把闻家的小姐抢来,便可成亲作乐。因他曾看见闻家小姐的美貌,众姨娘中一个也没有及得她来,故此愈觉快活。只是等了多时,还不见到。心里正在焦急,却好那一个报喜的赶进去禀道:“闻家小姐已经娶到,请爷示下,在哪里出轿?”钱自命喜道:“果然独角兽能干,明日要重重赏他,此刻就叫他们把轿儿抬进来吧。闻家的小姐却也是大人家的出身,不可轻慢于她。待成了亲时,缓日俺还要亲自到她家中去拜见丈人丈母哩。”说毕哈哈大笑。
  那人听毕,即忙向外走出,迎着独角兽道:“大爷吩咐,快把轿儿抬到内堂,新人就在内堂出轿,不得怠慢。明日领赏。”独角兽即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拥着彩轿直至内堂停下。独角兽先走上去,见了钱自命陪笑道:“恭喜大爷,贺喜大爷,门下已将闻小姐娶到,请大爷定夺。”钱自命大喜道:“有劳有劳,此刻且去歇息,明日一总领赏。”独角兽连忙答应,同着一众人一齐退出,不提。
  再说文龙早已在轿帘缝中把钱自命细细一看,见象年纪虽有三旬向外四旬不到的光景,不但相貌丑陋,而且五官亦生得不落部位。最讨厌的是满口胡须,均生得七长八短,乱蓬蓬的不像样儿。又看两旁的姬妾,恰都是异常娇美。那绝嫩的面庞,也各吹弹欲破,心中暗想:这些美人同他睡觉,不要说别的,就是他一口的胡须,根根如猪鬃一般,亲起嘴来,桃花面上哪里禁当得起?也要算她们的悔气。俺如今且把他这嘴上的东西,替他算计去了,也好教这些美人感激着俺的好处。刚刚想毕,忽听见钱自命哈哈大笑道:“众位美人,快把新姨扶出轿来。”即有几个姬妾走过来,将轿帘揭开一看,不觉各吃一惊,大喝道:“不好了,有妖怪来了。”不知什么妖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胡须离嘴顿变青年 姬妾感恩免伤粉面
    可怪胡须乱若麻,如何妄想貌如花?
    而今一旦连根拔,痛定应知转念差。
  却说文龙见了钱自命满脸胡须,甚是讨厌,便有心将他算计。不期众姬妾到来揭开轿帘后,忽地跌跌撞撞地望后倒退,大叫起来,说有妖怪来了。文龙倒吃一惊,仔细一想,方知自己是个男子,故此她们着惊,却也并不则声,静悄悄的看她们怎样。这里钱自命不知就里,见自己姬妾们着慌,只当轿中真有什么奇形怪状的妖怪在内,不觉也吃一惊,即忙将身立起走至轿边,定睛一看,却见有一标致书生在内。
  这叫做不看犹可,一看了时,顿时气得胡须更加直竖,大喝道:“你是何方光棍,冒充闻家小姐到来,莫非真是妖怪不成?快把娶新的人去唤进来,待我问他。”左右的侍婢刚欲出去,早听见文龙哈哈大笑,自己走出轿来对着钱自命举手道:“钱兄既然立意着人请俺到来,如何见了俺的面时,反要动怒?只是你这面貌生得甚是讨厌,俺却不喜欢你。幸喜有这许多美姬可以代俺解闷,如今俺既来了,你这乌龟可以滚出去了。”说毕便走至上面,在钱自命方才吃酒时坐的位子内朝南坐下。见那现成的酒席甚是丰盛,暗暗地念动真言,将手向左右一招,对着他的众姬妾笑道:“你们且来侍酒,休要理这乌龟。”却也奇怪,这些妇女犹如奉了将军令的一般,俱各走将拢来,默默地坐在两旁。
  原来文龙用的法术名为指挥法,故能指挥如意。文龙又故意笑迷迷地将众姬妾一个个地细看,极口称赞。真把钱自命气得个要死,大叫道:“反了,反了,何处妖人,竟敢如此无礼,快叫独角兽,将他擒下送官究办!”说毕便摩拳擦掌地抢将上来,想要把他先打几下出气。不意方才走至文龙跟前,早被文龙用手一指道:“与俺站住,不准乱动。”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那钱自命的两只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犹如钉定一般,一步也不能移动。心中更觉火发,无可奈何,只得破口大骂,又高声喝叫。此时独角兽退至外面,刚欲吃酒,忽听得钱自命在里面大喝。即忙带领着众打手重复赶将进来,先在外廊下站定一看,见上面坐着一个面生的人,众姨娘又均在左右陪着,钱自命反站在中间。大家正不解是何缘故,忽又听得那面生的人喝道:“与俺跪下,不许开口!”只见钱自命果然听他说话,一言不发,而立即跪下。
  独角兽大疑,不觉想要进去问个明白,却见钱自命这般光景,不知那个面生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因此不敢进去,只得同着众打手站在那里观看。停了一回,又见那个面生的人笑嘻嘻说道:“众位美人不必惊慌,看今日承你们大爷请来,也算与你们众位有缘。可各敬俺美酒一杯,休得辜负你家大爷盛意。”只见那些姨娘虽不开口,恰各立起身来,将自己所吃的酒钟内残酒倒去,挨次取壶在手,满满地斟上几杯,一齐走至面生人跟前送上。那面生人便笑了一笑道:“生受你们了。”却并不用手来接,就在众姨娘手中将嘴凑上去,挨次吃个罄尽。连声赞道:“好酒好酒!”复又说道:“你们且各坐下,如有会唱曲的拣几个好的唱与俺听。”又指着钱自命道:“待俺停回把他换个好面庞儿,让你们快快活活的受用,也算今日俺到此作成你们一场。”独角兽在廊下听了这些说话,真个一些不懂。
  正在纳闷之际,见里面几个姨娘早已将壁上悬的各种乐器取将下来,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歌的歌,一片悠扬悠扬的声音,高下疾徐连绵不断。独角兽暨一众打手虽在钱府多时,恰从没有见过这般乐趣,一时竟忘其所以,均各侧耳静听。究竟独角兽乖觉,听了一回,忽然想着了一椿事情,即忙留神向众姨娘队里注目细看。但见各位姨娘或是以前出钱买来的,或是以前用强抢来的,均曾见过几次,有些认得。惟今日娶来的那位闻家小姐,影儿都没有。心中便不觉躇踌起来,却又总想不出是何缘故。正在为难之际,忽又见面生的人笑道:“你们唱得辛若了,且各赐酒一杯,润润娇喉,然后再唱不迟。”又见那些姨娘将酒挨次吃了,仍是唱得非常热闹。唱了一回,那面生的人又说道:“不必唱了,且各舞与俺看!”又见那些会舞的姨娘,均出席舞将起来。舞到入妙之时,面生人又来喝住了,笑说道:“俺承你家主人请来饮酒,又承你们各位清歌妙舞,俺也算领他的盛情了。只是他这相貌生得实在可厌,今见你们歌舞,他犹自气忿忿地对俺看着,可知他心中不知怎样地恨着俺呢。如今你们也不要爱惜于他,待俺着实收拾收拾,或者将来可以痛改前非,不致再乱抢人家的女子。”
  这样几句说话,独角兽在廊下听得甚是清楚,不觉暗暗吃惊,想了一回,猛然省悟道:“是了是了,怪道方才到闻家去抢亲,甚是容易。想来定然是他改扮的。只是他方才上轿的时还是女装,怎么此刻并没有女子的衣服看见,这却有些奇怪!道是看他面貌,实与方才所见的无异,不过声音之中好象有些不像。想是他会法术的,所以有这肝胆?岂不闻俗语说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么?幸亏是俺知机没有用强去抢,不然恐怕先要吃个大亏。俺想我们大爷平日何等凶狠,怎么今日见了他时,说跪便跪,而且被他将姨娘们戏虐,竟是默默地不发一言?想来内中定有蹊跷。俺如今且不要管他,只作没有进来,且在此悄悄的看他一回,如果真有什么法术,俺也犯不着去替大爷出力,只索一溜烟地逃去,便是俺的造化。”想到这里,忽又听见里面大声说道:“你这恶霸听者,俺此来本待取你的狗命,只是你这些姬妾在俺跟前却没有一毫失礼之处,俺心中倒觉有些不忍。如今只算看她们的分上,权且饶你,但是不与你一些痛苦,你也不晓得俺的手段。你住在此间,却与双龙山相近,你可知双龙山的寨主董天林如此英雄,不肖俺们多费气力,尚死在俺们手中。你的筋骨可还及得他的结实么?”
  这几句话不打紧,直把个独角兽吓得一身冷汗,想道:“日间俺却恍恍惚惚听得董天林的擂台被几个书生形状的剑仙打掉,以致董天林死得甚惨,俺还不甚深信,如今看起来,莫非就是这几个人路过此间,晓得有抢亲的事情,故此用计冒充闻家小姐到来,与俺家作对的?若照如此看来,今日俺家大爷倒大大的有些不妙了,这便怎么办呢?”想至此间,即欲退出去取些东西逃遁,又因平日间钱自命待他不薄,只得勉强站住,且待看个下落再走不迟。因此便也索性凝眸望里细视。哪里晓得他在廊下凝眸之间,里面就早已发作的了。
  原来文龙把几句话说完之后,即回顾两面他的姬妾,指着钱自命笑道:“你看他的胡子这等可厌,你们且各下去,先把那右首的胡子拔去一半,看他怎样?”那些姬妾竟不由自主地下来了两个,一个将钱自命的头颈抱住,一个把钱自命的胡须乱拔了一回,早已先把长的胡须竟拔去无数。即有那猩红的鲜血从一根根的胡须孔中冒出,直流下来。此时钱自命被文龙用法制住,心中虽甚明白,只是不能开口,又被自己的姬妾将嘴上胡须乱拔,意欲摆脱身子,却不能动得分毫。故痛到极处唯有一哼而已。约拔有二三十根的光景,文龙又另对两个妇人笑道:“她两个辛苦了,你两个下去替替她这两个的力。”独角兽在外看得清楚,显然又是两个姨娘走至钱自命身边,先前两个姨娘便释手退去,她两个也照前两个样子,一个把颈一个拔须,不论长短,把那右边的胡子顷刻之间尽行拔得精光。那钱自命仍不过哼了几声。文龙又把手一招,叫她两个住手,望下细细对钱自命一看,便哈哈大笑道:“你今日方知拔毛的痛苦,你可曾想想自己把人家的轻年闺女抢来,也不管人家受得受不得,便要横七竖八的乱搠,那痛苦想要比你加倍呢。俺今儿也算替你几位姨娘泄泄往日的冤气,但是你的胡须去了一边,剩了一边,似乎更不好看。倒不如今儿一总与你收拾干净,让你做个显影少年,将来也好见俺的大情。”说毕复又指看四个未曾动手过的姬妾说道:“他这左边的胡子就劳你们四位与他去掉了吧,也免你们将后说俺有甚偏向之处。”那四个姬妾便就赶过去,把钱自命按住轮流地乱拔。钱自命只是睁着眼睛乱哼,这叫做算他平日的报应,故今日吃这苦了,不在小处,幸亏此刻是二三根一拔的,不似方才一根一根地细拔,故虽是疼痛,还觉比方才好忍受些。拔到其间,约剩有一十余根,文龙方喝道:“你们且各住手,把余剩的几根给他留下,做个记号吧!”那四个姬妾方才停手,仍旧呆呆地坐下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