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外史

  朱文忠弟兄见董天林跌倒在地,昏晕不醒,知道是因见了郑迁尸骸伤心之故,即忙赶过去,将董天林扶起,连叫:“大王醒来!”叫了有半刻工夫,董天林方才渐渐苏醒,大哭道:“哎哟俺的郑贤弟呀,你怎么死得这般惨伤!好狠心的恶贼,既然杀死了他也罢了,还要把他肢解了送来气俺,岂不是有意与俺作对么?快起倾山人马,仍命昨日领他去的孩子领了前去,将他们一个个地活捉上山,待俺亲自取他们的心肝,祭俺的郑贤弟,方消俺心头之恨。”朱文忠劝道:“大王且息雷霆之怒,略罢闪电之威,俺想这事声张起来,反坏自己门面。况今日大王登台,他们断无不再来的道理。等他们登台的时候,不论什么人,只须大王用起法宝,来一个擒一个,来一双擒一双,哪怕不能报仇雪恨呢?何须兴师动众的前去,反致动人耳目”。董天林听了叹口气道:“俺早知昨日所来的人有些怪气,是以不敢轻用宝物,哪知果然不妙,连伤俺两个贤弟。今日也说不得了,只得上台去与他们拼个死活。”因命喽兵且将郑头领的尸首抬往后山掘土掩埋,得能活捉仇人,再往致祭。又对朱文忠弟兄道:“你们两个各带孩子二百名屯扎台下左右,只作保护擂台,如有不妥,看俺举手为号,便一半上台帮助,一半阻住他们羽党。”说罢即与朱文忠弟兄带了四百喽兵下山,命朱文忠弟兄在台下左右分开,自己便上擂台等候。
  只因时候尚早,故此人还不多,等了一回工夫,方见有无数的人陆续到来。即忙仔细在人群中留心一看,却见昨日那个书生同着那个大汉一行四五个人,一同到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意欲跳下台来将他们抓上台去,方称心愿,无奈昨晚郑迁行刺的事不好直言,只得暂且忍耐。直等到杨德明等一行人将至台下,他便立至台口,故意望下大喝道:“呔!台下听者,如有真正本领之人,方准上台比武,或有昨日跌下台去的东西,今日休得到来丢脸。若然再要上台,俺亦定要将他抽筋剥皮,祭俺这只擂台。”此时杨德明同着楚材、文龙、鹊桥等在台下听得清楚,德明对着楚材笑道:“大哥听董天林的说话,全是反激着俺们,可知他的死期到了。俺们今日那位先上台去?”鹊桥道:“俺倒不信他的厉害,仍是俺上去会他吧。”楚材道:“你既要上去,一切自己小心,可知他今日深恨着俺们几个人呢!”文龙道:“不妨,待他上去交手的时候,我们大家留心着,暗暗地帮助他就是了。”
  鹊桥见说,慌忙跳至台上,对董天林道:“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俺今特来会你!”董天林一见知道就是昨日上台过的,因急欲报仇,也不问他名姓,就把门户使开,赶来与鹊桥动手。两个人蹿奔跳跃,闪转腾挪,忽上忽下,约走了十余个回合,董天林忽然往下一败,将指望擂台四角一指,口中念动真言,大喝道:“贼徒照宝!”杜鹊桥刚欲赶去,忽见台中所系的物件并那四角系的镜子,霎时间放出五道白光,有如五条白蟒相似,直望鹊桥面上冲来。鹊桥一见吓得魂不附体,意欲望下逃生,却又满台都是白光,莫辨出路。而且浑身麻木,觉得寸步难移。只急得满头是汗,极喝连连。楚材在台下看得清楚,即忙暗暗念动真言,将两手向台上一放,霎时间平空起两个霹雳,把台上系的镜子震碎一半,那白光就觉稀少。此时鹊桥正急得没法之际,耳中忽然听得大震了两声,顿时眼前清亮,看那董天林时,已跳至跟前,咬牙切齿地大喝道:“好恶贼,怎敢用左道妖术,伤俺法宝?不要走,吃俺一拳。”说时迟,来时快,早已将升箩大的拳头,从鹊桥头上打下。鹊桥见招架不住,只得侧身躲过,意欲跳下台去,哪知台上还有几面未碎的镜子,又被董天林念咒催动,顿时白光又来,把个鹊桥缠住,鹊桥不觉一晕跌倒。台上董天林大喜,慌忙举拳打下,只听拍的一声!要知鹊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比功夫计除巨寇 显英豪力剿双龙
    本是权门鹰犬,山林啸聚行凶。擂台此日过英雄,性命轻轻断送。
    余党岂容漏网,巢窝顷刻成空。回思昔日旧威风,仿佛一场春楚!
  话说杜鹊桥被这宝镜白光冲倒,董天林喜极,方欲举拳打下,张文龙在台下看得清楚,不觉大惊,忙把袖中所藏的弩箭望上一指,只听拍的一声,一支弩箭直望董天林手腕上打来。董天林究竟是个行家,慌忙把身子一闪,那支弩箭便射在董天林的英雄帽上,把个董天林吓得倒退几步。杜鹊桥即趁此时候骨碌碌地往台下一滚,恰好被杨德明赶过去,把他抱住了,没有跌伤。此时台上的白光还是飞来飞去地闪烁,楚材知道没甚厉害,便放大了胆复又将咒念动,把左手向空中一放,只听得台上又大震了一声,方才所剩的一半宝镜尽打击得粉碎。
  就在这个时候,楚材早已跃上台上道:“好狗强盗,你既摆设擂台,须要光明正大,若是徒仗邪术么,怎算得英雄好汉?俺今上台,可知是你恶贯满盈之日了!”董天林见自己法宝被他破掉,已是气得默默无言,此刻又见一个文绉绉的人跳上擂台,心想:“我这法宝定是这人所破,若再与他比较,恐非他的敌手,除非与他战平,方可取胜。”因此眉头一绉,顿时计上心来,说道:“你既口出大言,定然有些本领。俺今也不与你赌斗法术,只凭自己真实本领,一决雌雄如何?”楚材道:“好好!”两个人便交手起来。楚材明知自己实力不能及他,故此一上手时并不讲什么行门过步。董天林见他打的是五花炮,哪知不到三五个招数,便变成八仙拳。方得看明,转明间又变了美人拳;三五招一过,又变了杨家短打。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不到一刻工夫,不知变了几十种拳法。把董天林打得他一个手忙脚乱,觉得有些招架不住。慌忙跳出圈子,大喝一声道:“且住!”楚材笑道:“输赢还没有定,怎么又要住了呢?”董天林道:“俺的本领你也尽知,你的本领俺也明白。若只管混打下去,恐胜败还非一时可定。如今俺与你个法子在此,莫若与你赌斗功夫,若然你没有这个本领,快些与俺下台,休得在此招丑。”
  董天林这几句说话,本是要想把楚材吓跑,自己也可趁此收场,不意楚材哈哈大笑:“凭你有什么本领,都不在俺心上。只管使出来,俺与你玩玩就是了。”董天林见吓他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你既会赌功夫,俺且问你还是头功,还是腹功。”楚材道:“不论头功腹功,均可领教。”董天林道:“既如此说,先与你赌头功,然后再赌腹功如何?”说毕便将靠壁上系的一个铁槌取在手中说道:“你且将头巾取下,待俺将你额上先击三下,然后我让你也击三下。”楚材道:“就让你先击三下。”说毕将头巾取下,把浑身功夫运在额上,说道:“击便让你先击,若然你要暗算,便当怎样?”董天林道:“明人不做暗事,若要暗算与你,便非人类。”说罢便将铁锤举起,用尽平生之力照准楚材额上打来。哪知气力使得太猛,那个铁锤刚才打下,早被楚材借他的力趁势一迎,直把个铁锤弹将开去,几乎把董天林的虎口震开。董天林慌忙拱手执了,重复用力打下。岂知这回更不济事,刚到楚材额上,又被楚材借力一迎,董天林却拿不住了,便从手内如飞一般地弹了出去,直弹台下。
  此时朱文忠他恰巧仰面向着台上呆看,未曾防备铁锤飞下,哎哟一声也没有叫出,面门上早着了一下,顿时鲜血直流,往后便倒。喽兵一见,慌去挽扶时,已是不活的了,登时鼓噪起来。朱文义在那边听见了,忙赶过来看,不觉放声大哭,叫喽兵将尸首背回山上,自己恶狠狠地执刀在手,专候楚材下来报仇。这且不提。且说董天林见铁锤从自己手内弹出,又伤了一个自己的人,不觉满面羞渐,大喝道:“你究竟用何邪术,把俺手中铁锤弹下,伤俺同伴。如今俺也不与你赌头功了,且与你把肚功一赌,看你更有何法使出?”楚材笑道:“你自己一个铁锤都拿不住,反要错怪于俺,真正岂有此理!你今既把铁锤丢去,且让你稍占便宜,就与你赌肚腹功便了。但方才头功是你先动手,此刻肚腹功,却要让俺先打,你敢让俺先动手否?”董天林笑道:“这有何妨?”说毕便将衣服脱去,露出一个极大的肚子来,站在擂台中间,也把浑身的功夫运有腹上。只见霎时间,董天林的肚子竟像铁一般的坚硬,却只是闭口不言,用手乱招。
  原来董天林所运的功夫,名为闭口功,又叫铁牛功,故不能说话。楚材便将头巾揣在怀中,笑道:“这个闭口功有何稀罕,还要与俺赌!只怕你性命只在顷刻之间了!”董天林听了只气得怒目圆睁,勉强直了喉咙喝道:“你敢来!”楚材就从从容容的走将过去,先把手在他腹上一摸,果然坚硬无比,又细细地将他腹上察看,见他肚上那个脐洞足有酒杯大小,四围黑茸茸的尽是毫毛,那毛也有一寸余长,因是气运足在肚,故毫毛根根如铁线的一般,脐中还觉得隐隐有热气喷出。楚材明知他的功夫已到了二十四分,倘就此贸然打去,终恐无济于事,须得先为试探明白,然后可以用计破他。因此端详了一回,假意地先把一个中指探入脐中摸了一转,不觉暗暗吐舌。
  原来里面竟是铜墙铁壁的一般,而且又是热腾腾的炙手可热。楚材中中暗想,幸是先为试探,不然几乎上他的当,若照俺这拳头打他,不要说三下,就是三十下只怕还不能够动他分毫。况且这个功俺这生平从没有练过,倘是打他不倒,被他还打起来,还当了得!这便怎生是好?吓!有了,不免将俺平生练过的那个脐风入洞拳法试用一遭,看是如何?想定主意,便掉转身躯向侧首一站,随将那只右臂伸缩了一回,又假意咳嗽一声,趁势咳出一口痰来,吐在掌中,便直趋过去,照准董天林的脐中直抛进去。董天林恰未曾防备,只觉得如箭一般的一股冷气,向内直冲,顿时脏腑之间异常疼痛,把那些功颈顷刻散个罄尽,竟有些立足不定。刚喝得一声“哎哟”,早被楚材乘势将三个指用力向内一搠,又往脐下一分,只听得掐察一声,早就把董天林的小腹分开。董天林只喝得一个“痛”字,已经鲜血直冒,将要跌倒。又被楚材飞起一腿,把个董天林直踢下台去。
  此时朱文义本是站在台下,要想等楚材下来的时候,乘他不备替兄报仇,不意一转眼间见董天林被楚材伤了肚腹,踢下擂台。这一惊恰非小可,慌忙上前要接,不期被张文龙也赶上去抓住,大家抓住一条腿,用力一夺,就听磕叉一声,把个董天林劈作两半,五花脏尽行流在地下。朱文义也因用力太猛,几乎跌倒,慌忙把手一放,将身站定,不禁大怒,把刀就向文龙砍来。说时迟那时快,文龙见他来势凶猛,就将两条腿向上一迎,只听扑哧一响,那条腿又去了一截。文龙便趁势将腿丢下,拔出宝剑把朱文义手中那口刀削折,又用了一个白蛇吐信的解数,一剑直往朱文义的咽喉剌来。朱文义一见叫声:“我命休矣!”刚欲转身逃命,恰被文龙将手向上一翻,早把朱文义的脑袋削去了半个。那些喽兵见了,不敢上前迎敌,都没命地往山上逃生而去。
  此时杜鹊桥同杨德明在一处,已经复原,看见喽兵逃去,他就把昨日晚上所得郑迁的那口匕首取出,执在手中,追赶上去,杀了几个。幸被杨德明赶去喝住,拉了转来。这个时候宛如乱丝一般,不要说做书的人弄得手忙脚乱,不能理清线索,就是当场在台下看的那些人,也觉得眼花撩乱,分辨不出,这且丢过不提。再说楚材在台上见董天林已死,喽兵逃去,他就把台上所有的大小银锭尽行搬在一只桌子上面,移在台口,大喝道:“董天林这些不义之财,俺们也不要他的,如今且赏与你们众人分用了吧。”说毕便把那张桌子向下一翻,只见那些银锭都向地下乱滚。众人一见均各向前夺取,一转眼间尽行抢得精光,欢欢喜喜地飞奔而去。还有那些抢不着的人,只恨自己命苦,今日不能发财,眼巴巴地见别人抢去,也只得懊恼而归。所以不到半刻工夫,台下的人均已走得干干净净。
  楚材方跳下擂台,命张武、沈方去寻了些火种,并将董天林、朱文义的尸首以及被杜鹊桥杀死的喽兵,一概移到台下,放火焚烧。一座擂台何消半个时辰,就此变为白地,那些尸首也一同火葬在内。这叫做生有地,死有方,命中注定这般死法的,莫想得差错分毫。直到后来严世蕃知道了,深恨这般人坏他的事,要想追究,却又不知他们的名姓,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此是后话,现在且不必提他。
  再说楚材等一行人见擂台虽已焚烧净尽,知道山上还有羽党,若不捣巢灭穴,恐日后另有他盗到来占踞,仍复贻害无穷。楚材、文龙、德明、鹊桥各取兵刃在手,一齐跳上马背,就命张武、沈方二人在山下守候,倘有逃下喽兵,就此截杀,休要被他们漏网。说罢刚欲拍马上山,忽见大路上如飞的来了一人,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皂布紧身丢裆叉裤,脚着薄底快靴,手提朴刀一口,其势有如奔马一般。看看相近,只见他生得面如锅底,身长八尺,浓眉大目,眼露凶光,海下一部落腮胡子,根根如钢丝无二,相貌却与董天林仿佛。
  看官可晓得,来的那人究竟是个何等人物?原来这人却是董天林的堂弟,名叫董天福,自幼即膂力过人,好习枪棒。董天林前番逃往外洋的时候,临行时曾经与他一面,许他到了外洋若有好处,寄信回家,叫他前去。不期去了许久,杳无音信,直到后来董天林回到中国,进京投在严太师府中之后,与严世蕃提起他的武艺出众,膂力超群,世蕃一听得意非凡,定要叫他写信招来。因此董天林便写信差人送至家中,叫天福星夜到京。那知这个时候董天福适在家中患病,不能就行,直等过了两月之后,方觉渐渐痊可,又担搁了几日,始将身子养好,然后措办些银两进京,这个时候董天林已经到了双龙山,将金家弟兄逐去,在那双龙山下摆设擂台,所以他到得京中时,没有遇见董天林,心中十分懊恼。幸亏世蕃将他异常敬重,留在府中,他的意思,终以没有见着兄长为恨。哪知住了几日,忽觉得心惊血涌起来,因此他便在世蕃跟前说,双龙山的道路本来认得,定要前去探望兄长。世蕃起初还不欲他去,后来因想得他前去,倒也可以与董天林在擂台上做个帮手,故此准他起行,又送了他一百两银子的盘川,叮嘱他到得双龙山时,务要与董天林并胆齐心,收伏天下英雄。是以他便辞了世蕃,急急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