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宫夜合花

　　顾生彻夜奔走，饥腹如雷鸣，一步一蹉跌，叟挟而掖之，戴月披星冲云破雾，行到山穷水尽处迎而有一望楼，鸣呜牛角响。而荒郊绝壑，隐隐闻戍鸡啼矣。碉楼有守者，荷戈鹊立，悬栏而望下。远见二人影，疾声喝之，问来者何人。叟应曰：“失路者也。”守兵自望楼而下，冠鹿角槎桠之冠，面部刺鸟形，身披渔麟之铜甲，戈形如鸦嘴锄，震之作铃声，叟于月亮中窥其状貌，知为老老（从兽）种，盖亦苗瑶之属。惟其人生而具老相，白毛如发，蒙茸被其面，性颇慈善。种类亦至繁，封山自守，人不犯之，彼亦不事侵略。智力绝优异，高山出于群蛮上。汉代马文渊征交趾曾命此种人前导，功成之日赐以南极寿星之铜牌订于铜柱上。老老上司有长命不死，至数百岁者，其人见生及叟狼狈而饥渴，意似恻然，问曰：“尔欲得食乎？”幸叟能通彼语，应之曰：“然，吾侪饿且死，幸救济之。”彼点其颔，指望楼下之石凳命二人姑坐，则抬级登楼，未几趋而下，挽一藤筐，置二人之侧。倒而出之，则累累野果也，若黄焦，若丹荔，若石栗，若山竹，更至棚壳贮山泉。劝二人饱食，尽量饮之。生食此，如食王母瑶池之仙桃，饮山泉，如醴泉甘露，既乃疗饥止渴。耳有闻，目有见，再拜谢其人，其人絮絮问所历。叟告之，谓二人入山取药不幸而失道，几死于虎狼。因问循此以往，天化山之北，有峡曰云中峡，去此若千里。其人曰：“可二十余里，不远矣。惟天将破晓，宜暂屈两小时，待日先初出，趱程未晚也。否则此地有山狗，大者如敖小者如猴，其睛绿，其舌火，野产于深菁丛棘中。月落始出，作悲啸声。一呼其种族，盈千累百皆至，环而攻过客，噬客至死，食其脑浆。猎户多畏之，甚于畏熊，盖熊虎以一当一，尚易搏而杀之，若山狗则漫遍谷，嗥当成阵虽有猛士，莫之敢敢攫也。”刚然至此，闻有厉声起于桃外。守者急命二人退而入于碉楼中。守者亟扃其铁棚，亦拾级而上碉楼。从窗功望，瞥见此绿睛火舌之犬成十头，或百头，在山满山在谷满谷，狂嗥猛啸而来。此等野狗盖能目远而嗅人生之气息跟踪而来。其跑如飞，既集中于望楼矣。当先者为狗态，如大将之发纵指示，先命群犬，力扑铁棚，震震如动摇。守者附耳谓二人曰：“君等勿声，否者，彼犬攻我当益剧。君有手枪乎。”生低声应曰：“有。”笼枪于袖口，以示守者，老叟亦曰：“吾有断厥之铁捧小巧之竹技，亦堪御敌。”守者口：“善，姑藏之，待缓急时恃此为后盾。”守者出石子一囊，解其囊之口，潜出一石子瞄准巨犬之头部，逼迫一声，居然命中。急俯而察之，岂知不中巨犬，而中小犬之肚脐，由甲犬穿于乙犬，狺狺委地，双双就死，巨犬似昂首上视，知石子之所从来，狂吼乱跳，示意群犬，使衔其尾，似次相衔。彼则当先冲锋，爬铁棚而上奔，几及窗之半，守者大怖，再取石子方枚，照正户犬之眼部，又逼迫一声，火光迸路。此火光者，碧缘如鬼火磷磷，咄咄。巨犬之眼睛破矣，隆然坠于地。一狗坠，百狗皆坠，巨狗咆哮大叫，腾身一择，高可二三丈。复辗转于坭中。爪所及坭，深入尺许。须臾，殪矣，巨犬一殪，群犬无能我，皇皇如丧家之狗。守者乱投以石，投一枚死一狗，死到七零八落，余狗曳尾而逃。三人方庆更生，讵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山风乍啸，涧月初流，飞沙四场，生叶为落，守者微吁曰：“噫，今夜劫数殆无可逃矣。”坐问何故，曰：“君来他方，安知此中之怪物，南荒绝微，无奇不有。噫，彼独脚之山魈又至矣。”晴牵生之袂，使视对山之孤峰，果见有黑影一团，倏高倏低，旋起旋落，俄而急趋直下。距稍近，且渐明，但见其如闪忽之动物。初不审是人是兽，是鬼是狐，直至破空横来，由彼山之麓，而及于此山之麓，此时去戍守望楼，可十数丈，忽见该动物向月而拜，拜一拜，身一飓，且亦随彼之拜，以为升降。彼更吐其目光，如两度之白光，长旦二三里。守者睹状，紧握生之手，战战不自持。月光与彼妖目光，交煽而益明，烘烘如白昼咄咄，此为独脚颇山魈。其色绿，其形如削瓜，浑身如古树之皮，斑驳起槟榔纹，僚牙长出二三寸。噫，斯何物，斯何物？殆即古书所云独足之夔也。夔之高，可一丈，彼虽独足，然其走如飞。千里马莫能及。距望楼之附近，是手变族之古坟，坟式绝异，以黑石筑成之，尖如竹笋，在势乃坚周无伦。然彼物之爪，绝长绝利，且似有神力魔术。　一拜而石摇，再拜而云塌，三拜而石飞放平坦。俯而插其爪，大类锄之掘地，爪及棺矣，棺皆石制。如方框彤，不知如何。砉然一声，棺盖立起，棺中之尸僵亦随之而起意南中枯槁之坏。其土脉如养尸，千年不腐败，彼则横抱尸身撕而裂之，呈意狂啖，如饿之景（口旁）猪骨。但是其口所所啖处，似啜其脑脂，自余骨肉，弃弗顾也。啖一尸不足，又啖他尸。唢已，仰天狂笑，又跳跃再拜不已。生此时惊怖亡魂，毛发森竖，返观同伴之老叟，叟面白如霜，相示以目，意今番必无幸。叟谓守者之老老（从兽）曰：“彼物能拜石而开石。则吾侪之石碉，其胡能恃。”守者颔之，已噤口不能语。须臾，此夔飘然至矣，游目四顾，闪闪又吐其寒芒，炳然如慧星出现。噫，彼之影见石碉矣，伸巨手，作挹势，大约挹生人之气息以入其鼻观，而验其多寡远近之程度。守者忽谓生曰：“君之枪，宜准备。”生曰诺。此语未终，身旁之老叟取其轻如矢之竹枝顺风一抛，其势如飞蝗，直中于彼物之脚，嗥然一声，天崩地裂，陵谷皆震，盖彼仅一脚，脚受伤蹶然仆矣。犹复仆而起，起而啸，双目之望，注射于望楼之窗。三人面目殆撮人彼之视，毫发无遁形，倏忽如跛之长汉，颠顿而至。生知势不必免，以枪架于牖之口，测其咽喉，嘣然一声，果命中。倒仆于山坡，悲啸哀鸣，如蚱蜢触火，跳跃数四，奄奄死矣。守者大喜，交相称庆，更深夜静，拥敝絮作长谈。生问此去迤南，有地名曰琼花山，君之知否？守者谢不知。问君既远行，必有指迷之方略，如罗盘经纬线，及袖珍地理图等事，君有挈以偕来否？一言惊醒梦中人，生急料检其裤带，带以白绫束之，其中乃有宝贵之物事。物事维何，诸君试掩卷猜之，宝贵物事维何，则当日萧寺美少年所赠蓑庵之袖珍地理图也。少年为谁，则即蓑庵所万里相寻之义弟也。生久置裤带中，良不复省记。今一经提醒，即取而披阅，兼以示叟及老老（从兽），二人评量许久，均谓琼花山地点，或为新辟之山，诚未之前闻，惟接地图所指示，则当在滇省迤南数里里，去此不远。计日可至。君但能知此山，是何种族之殖民地，洞主何人，其人能否不远行，坐以待君之至。嗟夫，万里投亲，萍踪不遇，此事之至惨者，君奈何愦愦。冥情孤往，于事宁有济者？生毅然曰：“否，吾之义弟，投分至深，必不相负。况彼濒行之日，坚言返故山，而预嘱吾之探访此非悠悠行路可比。盖一言之约，经岁不渝。吾之急欲见彼犹彼之渴思见我也。”叟曰：“吾闻迤南有玉英山，风景绝丽，建设之地，食邑最广，开国自春秋迄今二千余年，其土司为须弥氏，精明强干，人甚开通，曾游中朝诸大省，意者君之访旧。即其地耶？生沉吟未答，忽又忆起一物事，摸着其裤带之汉玉章，摩挲而把玩之，自言自语曰：琼花洞主，读之不已。琼琚在手，睹物思人。文字有灵，鬼神相告。拍案叫绝曰。忆，吾知之矣。玉英山，琼花洞，非天然对偶之名词耶。琼花二字，必玉英之隐语无疑，微叟言，余将走遍天涯，终无着落矣。叟曰：“君之义弟，亦太不近人情，天下岂有约友来寻，而秘不以所居相告者。亦既告之，且赠之以地图，又胡为作此隐语盲题，使人摸索不得者。况地非咫尺。千山万水，跋涉维难，万一只身而来，失意而去，盘川不给，苦难相乘，有不客死他乡，而九原愤恨者耶。甚矣，君友之不情也。”生变色，瞠目视叟，陡起怒容，似讶其出语之唐突，乃詈及其意中之良友者，驳之曰：“叟乌知之，人生乱世，又处蛮乡，彼或另有隐衷。不克以芦山真面与世相见，彼非为我秘，盖为疑彼忌彼者，韬声而遁迹焉，是亦畸零无告者之苦衷也，吾固谅之，非他人所能窥见一二也。”二人无言，生乃决意明日起程，去访玉英岭。

　　一宿无话，翌日，生拜谢戍守望楼之老老（从兽）兴辞而出，绕道至云中峡，即老叟所设之旅店，取同随带之物事，并央叟同行。叟久居是间，不无倦恋，生勉以大义，谓国家多故。非贤豪石隐之时，叟亦汉人，看此莽莽中胡奴牧马，独不思援手乎，我又滚滚踽踽，人地生疏，此去能抵玉英岭与否，尚不可必。虎狼山寇，不在堪虞，彼此已成患难交，叟不为大局计，独不为良友计乎。叟乃慨然诺之，仍扃其山中之旅店。预为他日退步。萧萧野店，家无长物，去留摸不关心，于是铁棍芒鞋，一肩行李，认为主仆，同玉英岭进发。按云中峡在大嵩明州地界，而玉英岭在理府以南。在势必取道普宁州，中经富民宜良两县，穿云南府而过。方达目的地，尔时天地鼎革，大乱末平，而明季白文选马士英诸将，虽死亡已久，惟其残余部众，多窜入迤南山谷，变为流寇，劫掠过客，无所不为。沿途侦知之，乃主张先入云南府，休息三五日，然后趱路。生犹豫曰：“吾侪谋要差，非谒逆藩，胡为入省会。宾会者，逆藩爪牙之所森布也。乱世文网，密如牛毛，万一误陷其中，吾恐蹈广州覆辙，我死不足惜，如叟之皤皤白发何？”叟笑曰：“谚有之小乱居乡，大乱居城，居者然，行者亦然，省会盗虽多，尚有官兵保护，若在僻，杀人越贷，肝脑地涂。吾二人猝遭盗贼，何之御之，且过客萍踪，于人无怨，逆藩虽暴虐，未必戳及无辜也。”生不得已从其言，驿路星霜，云山风雨，黄蕉褪绿。丹荔飘红，残暑将秋。渐八七月食瓜天气，彼二人行踪所届，不觉已望见五华山头。

　　尔时吴平西王三桂，威棱盛，春秋高，自以为手献舆图，大有贼于满洲胡虏。胡虏亦稍稍惮之，赐之以带砺河山，开府南徼，举凡用人行政，理财治军，以及抚字百姓。弹压苗瑶，胥授权于于吴王幕府，中朝不复过问。邻省不敢与闻，吴王益自尊，骄蹇非常。侈然自视为昆明皇帝，建筑藩王宫殿，摹仿京麓苑。而奢丽过之，九嫔六宫，千门高户，吴王年事虽耄，狎娈僮，御女子，糊神血气，差健于二八之少年。故征求艳女妙伶南，及安南两广江浙，北及满蒙京津北五省，吴王选色之标准，曰绛玉色，曰莲子脸，杨柳腰，曰远山眉，曰鸾凤眼，而樱唇瓠齿，鹂黄莺版，袅袅小金莲，应有尽有。自不消说。惟其持论最精者，曰美人瘦微有肉，光且艳，一见骨，电光能逼人，此为上乘。否则苗条纤丽，能作掌上舞，而瘦不露骨，亦个中之翘楚也。吴王选美之故事，先集合海内外之美人，或为邻封都抚所馈遗，或为直辖下僚所贡献，或为爪牙鹰犬甲重金以购取者有之。凭威势以占夺者有之，盈千累百集于昆明池畔之万花谷，按即群仙馆之别名也。吴王设司花尉，以宫中宠妃为之，曰红杏尚书，曰牡丹使者。曰樱桃御史，曰芍药春官，授以玉尺权，使考校诸美人之眉目面部，肩项胸背。发肤手足，尤注意于才调丰神，笑颦举动。既中选矣，拔其尤者。进于吴王。王置酒宫中，挟陈圆圆夫人，当筵而鉴赏之，使之歌舞，使之侑触，使之题词作画，弹丝品竹。王有所得，顾问于陈妃，而曰可，王彼曰司，陈有所见，荐拔于吴王。王曰可，妃亦曰可。盖王之宠姬虽多，而以陈圆圆夫人，为独一无二之尤物。虽然，陈夫人半老矣，自京中来归后，见王选色征歌，了无虚日。新进艳女，鱼贯入宫，吹自以为荏弱徐娘，芳时巳过，安能与雏龄玉貌若争短长。惟王之宠眷未衰，陈之风貌不减，宫妆月下，妒煞嫦娥。彼小名圆圆，面粉而圆圆，大类玫瑰初开之菩蕾，临披风拂，体有异香。琴棋书画，筵弹歌唱，无一不能，尤擅笺答奏牍，曩居西子湖滨，与名士域吴次尾钱牧斋等游，沾染薰陶，皆一时宋艳班香之选。圆圆天生聪颖，合众才以灌溉之，故文章为女流第一。吴王倚重之，凡向满庭谢恩言事笑摺，皆出自圆圆手笔。圆圆亦敬侍吴王，无几微失礼，不以王之年老，悒悒不欢，人问之，曰：“侬虽女流，富于崇拜英雄之观念，战国豫让有言曰：人以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之国士遇我，我以国报之。吴王眷爱薄命人，至于此极，我即至捐麋顶踵，愧无以报。而尚敢有辜恩负德之土寸心耶。”吴王闻之，益加礼重，他日圆圆请曰：“臣妾多病，自年事过三十宜退避贤路，高隐名山，修真念佛，以祈求世福。王幸眷我，顾为我筑室于山，妾将以红鱼青罄终矣。”王弗许，圆圆固请之，王不得已拨帑金五十万建禅院于五华山，另派宫娥内监若干人，为陈夫人服役。陈于是皈依梵宇，不到红尘。改女冠子妆，长日坐蒲团，手念珠，宣佛号。春秋令节，吴王遗人迎之下山，不顾也。王乃步行陟山巅，叩山门，通款愫，圆圆但展向大王安否。劝王以善自珍摄，再问之，合掌膜拜而已，王亦不甚强聒之。数日一遣人存问，优给月俸，每有珍异朝物，先赍送圆圆，然后分赐诸妃，吴王出游，僭用皇卤部，乘銮舆，载龙旗，马队之前，先以象队，象衣文彩，百十为群，巨量而跚蹒。兽未驯，力又犷悍，辄蹂躏纵横于城市。有踏小儿如齑饼者，有以象鼻一拔，拔带人如打斤斗者。闯入店肆，毁烂货物，不可胜数。城市之人，敢怒不敢言。右从异方来者。罔识忌讳，遭象虐，还击之。王之前驱武士，骑大马，执长枘之金瓜锤，当堂挝杀之，践尸而过，王弗知。知之亦弗问也，王有义子义孙，凡数十人皆当地之悍弁土豪，以金钱交通妃嫔。有孝敬至数十万，得取为乾儿者，彼耗费其数十万，用本虽多，获利尤钜，宠妃抚之如骄子，各进言於吴王，给以重要之位置若筅藩库，若权运司，若充矿务总办，甫一上场，大开桌面。咄嗟之间，取赢百十万，就中有杂务姿员。但供妃使令，购花粉绫罗，月可赚十万金。此种委员。须年不过二十，貌美性黯，得妃嫔心者，大率以乾儿乾孙充之。芝麻绿豆官儿，乃每年赚钱过百万，胜於关道督抚学使，不知几十倍。小吏如此，大缺可知。自馀王之部将，皆富日起家海盗，从王於皮岛者。王於皮岛毛文龙之偏裨，而赳赳诸将，又为平西王之偏裨，王既帝制自豪，彼辈亦宙然从宠佐命。王或呼之为老伴而不名，诸将腰缠，皆过数百万，滇南无事，无贼可剿。则往往挑烬於群士司。土司自古以来，分封於南蛮荒服，蹯踞山中，不与世通。岁时或修职贡。朝廷命疆吏，从事羁糜之，以为胜之不武，不胜取辱，不如招而抚之，世无诸葛马援。遂使夜郎莫大，鞭长莫及，不得已也。今诸将乃无故挑之，土司不服。称戈内犯，诸将以出师有名，遂借征剿土司为开销军饷之备。此等巨饷，领於北庭，战而捷，冒功得赏，骗取饷银。兼掳掠苗人女子玉帛，视为升官发财之捷径。除此以外，又或讹诈殷富，挟吓行旅。有嵬方人过此者，任意执之。诬之曰：“不服清，有财诈财，无财索命，惟其然。”而蓑庵入滇南之举，其危险乃不可思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