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宫夜合花

　　百叟余怒未息，举右足，踢断臂之暴徒，问其到此何干？其人答曰：“某本八旗兵，隶某部统部下，据密探报告，有苗酋潜入内地，谋为不轨，爰奉令搜捕，不意误犯虎威，尚乞饶命。”石叟，狞笑曰：“汝都统之眼线，诚为灵敏。余为苗酋，余以苗酋潜入内地，自认为不虚，但汝等亦宜细加调查，方可从事。以卤莽减裂之故，误汝等狗命，殊为不值。”乃袖出名刺，差人送平西王府，投主管军官，为解释事由。军官转禀于吴王。王召某都统，责之曰：“此大化山之苗酋，投余节下，供余奔其走，与其他土司不同，其爵秩分位，可与提镇平行。汝何人，故逮捕余之命吏，姑念汝因公获戾，不加严谴。汝宜亲诣误彼处，自供误会，彼此消前释嫌，毋令人远裹足，误我戎机。余得旗员百人，顸然能，招摇生事颟，不若得彼苗酋一人，尚足为余外援，汝则卧猫耳。彼犹猎狗也，同豢养于吾邸，而猫乃与为仇，先肇事，伤人命，余剑甚利，汝其慎之。”该都统匍伏堂阶，磕响头谢不杀恩，抱头鼠窜而出。出藩邸，跨马挥鞭，直至陋巷中之旅店，谒石叟，负荆请罪。旋召忤役，舁去死尸及伤兵，其事遂寝。生怪之，私问石叟曰：“其人为八旗都统，系满庭饮命大员，位在将军下，秩封正二品，胡逆藩指而叱之者，不齿于人颜？偏袒丈而黜彼，何也？”石叟笑曰：“盖以盖代英豪，深通时务。时至今日，尚未知逆藩与满庭之关系乎？满庭入关僭位，分置八旗家将，驻防于各省，以监视沿督边之抚举动，而压制直省人民之反侧，夫是以有将军都统之功狗名词。”叟至此，忽忆一事，笑不可仰，引伸其词曰：“他省之将军都统，所以监视其总督巡抚者也。独滇省之将军都统，则受制于吴藩部将者也。吴藩阴与满庭脱离关系，则对于满庭之命史，视之若仇仇。仇有一次，敕某都统入内，谕之曰：“汝为我忠仆，在理宜为我治事，勿辞免苦，因驱之入内，为五华山宣娥人等，涤除秽器。都统慑其威，不敢不执役。涤毕，言以烧饼一枚，清茶一瓯，食且饮，甫入口，有异味欲吐之。旁有侍卫按剑曰：‘地大王赐也，汝狗胡得无礼。’乃咽而吞之。都统出，噤不敢告人，借他事，乞将军，为上表辞职。将军亦慑于吴藩，不敢也。吴藩佯为交好，敕将军都统之妻妾，入宫与于妃燕见。其美者，王奸占之。其丑者，命充女佣，并留其女子，永永不得出宫，如交质然。将军都统有怨怼者，夤夜命剑客，入其署，割其下部之睾丸。有前任右都统某氏，以此暴毙，泰闻于满庭，循例优恤而已。近三五年来，其所任命之将军都统，皆吴藩就近所任命。但详请于满庭，加以委任而已。此非无聊。乃一易其服从满虏之心，为巴结逆藩之计，于是对于革命党徒，中伤罗织，无所不至，以博逆藩欢。吾人今兹之被扰，即其一端也。”生为之轩渠不己。

　　次日黎明，石叟讼生留守旅店，彼则轻身出外，为探听须弥公子之下落（按即生之义弟），至晚方归。汗流浃背，卧于床，喘不辍。生问事体如何？摇其首，不能答，但指其口，生会意，盖老人奔坡镇日劳且备，饥渴甚，声气不相熟，故喘息而不能言。生乃命店中侍役，以饮食进之，身久良久，始能发声曰：“婿乎，汝之来，大误矣。”生愕问其所以误，石叟曰：“婿托我访义弟，而此被逮下狱，所称为革命重犯者另为一人。婿之义弟，当属青年。而该犯，为老叟，根本完全错误。告婿殆虚此一行矣。”生闻言，喜且惧，喜者，喜其非义弟；惧者，欢其为同弟难之老伴，即前问所云老叟者是也。振袂而起曰：“有是哉？老叟其果真被擒矣哉？吾误矣。苗王及两公子之秘密嗟商，与滇中驻谍之仓皇禀报，无非为老叟一人。其所以极端秘密者，主人情重，甚不欲嘉宾远去，而絷之维之。皎皎白驹，此情殊可感。盖恐一经道破，我必星夜出走，千野赴援，则空山之中，父女三人，顿伤寂寥。差夫，余生命蹇，到处受人怜，以而碧翁不情，偏又平地风波，使我欲留不得。冰娘前事，丈知之矣。今兹须弥叟，及吾义妹两人，设心处虑，亦犹是也。虽然，此中大有天意存焉，吾不误会而出走，胡得履滇城？吾不履滇域，胡能遇吾之丈人，而借知吾冰娘之近况？更胡能侦知老叟之失事？而牺身以入虎穴，赤手以捕长蛇。丈乎，继自今，告恐为国家而殉，为种族而殉，为朋及急难而殉，或佟不能再见冰娘，以慰彼白头相守之志，则丈之婿我，特婿其名。天壤茫茫，将索我于五华山阴，昆明池畔，为断头厉鬼，为无主孤魂，如是然耳矣。冰娘何辜，乃嫔此不祥之人物？丈其谓我何？”石叟掀髯大笑曰：“陋哉余婿，拙或余婿今汝眼眶里，犹不知我父女为何人？须知天下有崇拜英雄，愿求千金之骥骨者。求而得之，中心快慰，固不必论其骨与不骨，而其名贵之品格，固犹是千金骥也。婿即其伦也，名者实之宝，今日获其名，安知他日不竟偿其愿？就令终不偿其愿，则吾父女灵魂方寸，长置君于怀抱中。清风明月，向天祝曰：“吾有婿如郑蓑庵，吾之目瞑矣。”婿以精神，不人形迹，夫是之谓吾女，夫是之谓吾婿。吾者余方割据山中，势力颇不弱。土司贵族，中原宦裔，吾女宁无可婿之人，而奚必赘君为婿者也？”生大感动，回忆到尘，深咎自己之薄幸寡情，辜负冰娘，太无人理。然转念一身多难，为国为家，为友为弟，此后临危犯铁，命尽小知何时？彼深山穷谷之美人，再世恐难相见。低头默想，英雄泪浪浪满襟，石叟慰之曰：“吾婿勉之，人心患不坚，坚则金石能开，山岳能移，区区一吴三桂，满庭乳臭之小儿，宁不能斩之以剑，系以之绳，大仇既复，家庭之幸福随之，投钜遗艰，匪异人任。丈夫贵立志，无效儿女子嘤嘤嗫泣为也。”生再谢拜曰：“丈人教训之言，敢不铭心刻骨。今兹第一着宜先救吾友，计将安出？”石叟耸肩不语，周行室中，双目炯炯有神威。时而搔首向天，时而举足顿地，忽作猿猴跳，跳出户外，左右察视，见无人，亟反身扃其门，执之右手，出食剑两指，用作笔，书二字曰“苦肉。”生愕然，莫审其用意之所在。彼乃附耳良久，且言且四顾，似防属耳于垣者。坐听讫，而色变手摇首叹气，似不赞同策画。低声曰：“丈老矣，胡堪此苦？为叟故，为叟之友故，致陷丈于血飞肉薄之场。否尚有天良，胡能对吾丈？抑胡能对于冰娘？此必不可行。”石叟微笑，绝不置答。亦嘱之曰：“老拙苟非万不得已，断不出此下策。叟可勿忧，惟有一言，叟须紧记。余日间或将远行，期以数日，必回来视汝，汝万务他出。非奉吾命令，一步不可行。汝谨志之。’生姑颔之，至次夕而石叟失踪。凌晨出店门，候至深夜，眼望穿，终不返。生焦灼，不可名状。弟念叟有遗言，不敢造次出行，以访寻其下落，杜门郁悒而已。著者今趁此时间，补叙老叟人婿之遇险矣。

　　老叟者，即生之旅行伙伴，盖中原人氏。流落滇南之荒山，开旗店。生以暮夜投宿故，因遇之，结为患难交。叟夙娴武技，弹丸击剑之术，糜不深通，能二竹枝，作二箭，飞射猛兽，再不失一。生与之偕行，入大化山，种种冒险之情形，前文已言之。今复日重提者，一以醒阅之眼帘，一以贯吾书之线索，吾更补缀老叟之名称。其名曰猎叟，按玉英岭之须弥土司，辟秋猎轩以居之，戏呼之曰猎叟，吾书因而改称之，所以区别于石叟，于一目了然也。猎叟尝自负，谓我生为无名之老英雄，雅不欲以区区乃字，流传于当世，故前书以老叟称之。从本人之志愿也。下文以猎叟称之，清吾文之界线也。阅者诸君，尚当谅之。苗求欲有事于滇南，诛锄吴逆，拟亲身一行，猎叟阻之，慨然请缨，为苗王之替身。苗王畴其志，感其情赠以钜金，俾壮行色。猎叟世代居滇，滇南多猎户，贵游子弟，江湖豪侠，恒于秋高马肥之会骑款段，戴雪笠，行猎于高山中，恒止宿山岭。峡中茅店，即猎叟之故居也。叟虽世外穷民，然性颇好客，客至，饷以野味，饮以家酿，意气苟相投，不取一文值。客高其义，与之深相结纳，订约而去，吴三桂开府滇城，潜蓄异志，一时推珥屠拘江湘亡命辈，皆以平西王府，为孟尝门第，食客数千人。黠者得高官，膺厚禄。上自总督巡抚，下逮镇参游，获红顶花翎者，不知若干辇烂羊头，关内俟乱他滔滔，博官容易。此辈探丸呜镝，日言武技，深为吴王欢。少年英俊，雅喜趋承，或能赭别径，勾通吴王之宠姬，则进身尤易易。吴王青眼所及，每畜之为义儿，厕之群世子之列。藩邸中螟蛤子孙，无虑百十数，溯其未得志也。鞴鹰大野，立马高峰，临时之东道主人，即他日之族行猎叟。叟一入滇境，扭乞丐，挽提监，穿蒙茸之破絮之烂衫，头戴雪笠，笠如渔之人网罟，片片悬鹁际，霸于额。叟乃觅青蛇一尾，竹枝二条，旋舞于通衢。口操怪首，唱山歌，格磔如秦吉了。观者环面立，团之如堵墙。有诧之者曰：“此叟太离奇，得勿为北方之间谍。”或曰：“察其音，似为苗瑶之尾声，其为诸土司奸细，或当近是。”则有驳之者曰：“人老如丐，颓丧如陈死人，即问谍奸细，是何害？”于是有鲜衣怒马，排众而前者，“噫！此非某山之莲旅主人，其名曰猎叟者耶？固吾为老友也。胡为乞于斯？”次言，飞身下马，以辔授御者，挺胸翔步，排众而前。谛视之，故猎叟。戏以手，揭大雪笠，呵呵笑曰：“老友，池在是耶胡一寒至此？”叟乃扬其目而视之，亦失笑曰：“娄大哥，久违了。不图乞丐余生，获见从前之狗友。君已发迹，车笠已殊途，如老拙者，会作沟上瘠耳。”娄某是何人？娄其姓，满儿为其小名，从前为贵游仆俊，曾入山，与叟复杯中友，今则煌然参将矣。以邀宠于吴王第八妃，得录为冥蛉，吴王信任之。长安走马玉带锦袍，风致翩翩，非复当作厮养矣。然其人尚存忠厚，念旧友，殊殷殷，寒喧数言。见人丛喧哗，说话终不，则探手胸际，出一名刺，其后有官衙地点＋泞写分明。庄容谓叟曰：“我竟叟多年，终巳不见，正怏怏。今幸遇故人，请于睱时过我，我有片言，欲为告叟。叟其勿忘。”略一拱手，跑马加鞭而去。途人问叟曰：“此汝友耶？”叟听曰：“然。”皆怪诧曰：“斯丐大奇，乃与士子为故友。”叟曰：“胡名王子，某但识其为娄满儿耳。”其人曰：“汝忒大胆，向贵人，称名逋姓。汝知彼为何人？此平西王之得宠干儿，以三品衔叁将补用者也。”叟愕然，亦不之答，仍演其故技，竖两竹枝，置青蛇于竹端旋转而舞之。蛇性驯，知叟意，精光小目，注视叟，屡昂其首，作点颔秋，俄而蜿蜒蓄势，绕竹枝，为圆圈形，蛇身离于空际，腾跃如游龙。此时收其竹枝，用以指挥，叟曰左，蛇则左，叟曰右，蛇亦右，或作金钱样，或作八卦状，或作连环之玉珥形，忽累然而上坠，坠于叟之顶。其直如笔，夭矫如书天，由顶而额，横如秤杆。继则钻入叟之鼻，此窍入，彼窍出，窍窄而蛇钜，然蛇能变化伸缩，居然绰有余裕。最后钻入口中，须叟而尽，叟佯作吞咽，似辛苦万状。无何，隐隐落于颈，垂于胸，蠕蠕于腹际。叟乃亦悲声曰：“蛇啮我肠胃，当死矣。乞诸君，赐以钱，庶得医药费。”众人咋舌，竟以金钱掷之，得金钱无算。

　　翌日，访其故友窭满儿（即吴王之义子友），待之殊厚，问胡为到此？答曰：“某虽老，频年伏枥，髀肉复生。久居山，慕城市繁华，侧闻平西王为旷世英雄，六合风云，扰扰攘攘，非有英雄笃生，莫能收拾。吾静观环境，彼满酋者，汉之匈奴，晋之五不之突厥，宋之契丹，明之日本高丽耳。犬羊异种，宁能土神器，若耿精忠尚可喜辈，满酋阙下之走狗。尸居余气，骄蹇荒淫，王闽王粤，聊以自娱。弗能成大事，两王儿子皆不肖，飞扬跋扈，过于乃父。将必覆其宗，无能为也。自余李成栋王辅臣等，以屠伯绾军符，如以群狼守沿边要隘，临其上者，乃为二羊二犬。其有不反噬主人，横吞百姓者耶。京朝贰臣，暮气深，欲望重，贪生畏死，流机史书皆弗足齿数。惟吴王胆嗣不凡，龙骧虎视，坐镇滇南，进可以窥川蜀，并荆湘，沿长江而下，直抵武汉。从此鞭笞中原。收复幽蓟，即或事机弗顺，退可以守金碧鸡之险，扼羊牁蛮暮之雄，闭关称帝王，效南越赵陀故事。大王者，古之吴王夫差、吴王孙策也。下走春秋高，然甚愿忍死须臾，得待大王，追随鞭镫，庶几复见汉家官仪之盛，一洗鞑靼腥秽之风。虽九死，当瞑目矣。”娄满儿鼓掌笑曰：“矍铄哉，是翁也。然翁欲于何官？恐山野性成，弗暗吏治，将奈何？”猎叟失笑曰：”官耶，舞蛇之丐，赤足从山中来，其志将以求官，官亦谈何容易？此非吾志也。夫吾不可得见大王，愿随鞭镫耶。吾虽老悖，曷欲常为官？”娄满儿侈然自夸曰：“翁即欲作官即亦非难事。平西王，吾之义父也。其宠妃贵嫔，吾之义母也。儿子荐一官，为之父母者，宁靳而弗与，特翁宜自审，量而后入，虑而后进，则翁之志愿可遂。亦不致贻荐主之羞，区区友谊，窃为此耳。”因命暂驻营中，充教练长，月给俸百金，而徐徐进言于吴平西王。

　　某日土召娄满儿，有斯咨询，丞驾马，挥鞭以入王之府第。王坐五华山上之凌霄宫，宫之形势，依山为垣，绕壑为带，与玉清宫为比邻。玉清宫者，即陈圆圆夫人之新建别院也。王嫔御虽多，然圆圆老而为艳，王终不能忘情，亦建别殿于其旁，政躬偶闲，敕命象舆，穿云拂霞，甲花径可以直达。及圆圆寝室，宫中遍种凌霄花，珞璎流苏，自远望之，如赤城建标，日暮明霞，燕为五色之罗绮。王乃以一黄金，征聘江南名士吴次尾，来滇几日，为书擘窠大字，以题凌霄宫之篇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