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书

  玉城曰:“阴阳配合,乃造化生生之理。子尚未知所以始,安能究其所以终!故欲以道诏子,恐有未喻,不若先以人事诏子,子必了然。今夫人者,参天地而并立,超万物而独灵,故能保性全真,除邪去欲。上则可以飞升白日,下则可以却病延年。夫既人而可以为仙,则知仙亦可以下谪,而况姻缘已定于五百年之前,即在造化,莫能转夺。此五云所以投凡,而吾子得以配偶,皆一定之数,而不必疑者也。然既有所自而来,亦必有所自而去。子不见夫朱颜绿鬓,有能至老而不变者欤!夫妇好合,有能至百年之外,双全不失,而恋慕如初者欤!然而讵独夫妇,凡在世之贵贱相循,盛衰移易,木遇春而荣,水至冬而涸,升沉递降,靡不皆然。则知其始也,既已忽然而合;其终也,亦必忽然而散。子又何疑而始问之耶!故达者,不以得失为欣戚,不以去就系思维。而割断藕丝,铲除痴爱,可以益寿,可以完真。”
  丁生曰:“蒙恩剖示,使其已豁然领悟矣!但不知某亦得为刘安鸡犬,而蒙提挈,共臻仙境否?”
  玉城曰:“六年之偶,止有未了尘缘;五浊之躯,岂能攀髯附上?盖蝶乡梦觉,始悟三生;鸳谱名消,方超八界。而神仙亦岂易几者哉!古来证道虽多,全真不一。有以凡胎而上升者,有以五兵而尸解者,有以脱骸全性而为仙者,皆因功力有浅深,故造就有高下,然未有不具夙根而为仙者也。子固未能一蹴而至,然苟循道而行,孜孜不息,他日或有所获,亦未可知耳。”
  丁生曰:“愿闻致道工夫何由而始?”玉城曰:“我留一诗,子宜牢记。”遂朗诵云:
  求厥道初,端倪莫测。
  杳杳冥冥,以诚为宅。
  玄之又玄,呼吸之间。
  不矫不疾,无倚无偏。
  变化反复,玄牝之谷。
  以实为虚。静而匪独。
  戒之慎之,毖尔玉烛。
  丁生俯首跪听毕,玉城曰:“子宜诵熟是诗,他日遇见一耳道人,必能为汝解释,求道之功尽于此矣。”
  言讫,漏下已将四鼓,复悄然密谓彩曰:“丹灶寂寥,玉扃久闭。子宜速办工夫,以俟限满之日,即至海东相会,毋得久滞人间也。”遂凌风作别而去。
  自此彩即绝除粒食,每日止啜茗果,掩扉静息,而颜愈红嫩。
  忽一日,将及傍晚,呼生入告曰:“妾之谪限已满,与郎恩好止于今夕矣!”
  丁生听罢,不觉唏嘘哭仆于地。
  彩扶起而笑曰:“有合必离,世之常事。独不记玉城仙史所嘱,而乃为无益之悲乎!唯至三年之后,君如遇厄,只须呼我三声,即当为尔解救。”乃徐徐朗咏一绝云:
  幻身虽则堕春风,不入轮回业障中。
  二十四年浑一梦,去来无迹彩云空。
  吟讫,复与丁生备叙十洲胜境及仙游之事。从容谈笑,无异恒时。
  俄闻仙乐铿锵,异香拂郁,而彩即端坐而逝矣!遗命以《黄庭经》并已诗集为殉。
  及举殡之日,轻若空棺。丁生惊异,疾开柩而视之,止遗钗钿衣履、乱发数茎而已。丁生嗟惋累日,绝意功名,挈携囊箧,将欲遍游湖海。
  一日附舟之楚,同载数人,皆胡僧也。见生行李沉重,候至险癖之处,将生缚而投水。
  生乃连呼五云者三,俄有巨龟浮起,负而至岸。丁生既得上崖,其缚不解自脱。
  及仰首一看,见彩身被五色霞衣,手挥麈尾,立于云端,数以麈柄东指,生即向东而往,不及里许,果遇友人商于楚者,乃与贷金而返。
  但游历之处,缁遇缁流道侣,无不询求物色,而并无所谓一耳者。
  忽一晚,投寓云门佛寺。
  见一道人,趺坐于蒲团之上,双瞳炯炯如星。
  丁生异之,讯其姓号,道人怒曰:“谁不知我冀州耳大道,汝独未之识耶!
  丁生暗思:“耳乃番姓,若将大字一画移上,而以人字改下,得非即是一耳道人乎?”
  遂示以玉城之诗,求其解晰。
  耳大道捧玩惊叹曰:“此乃玉城仙史法语,今我诠解,无不可者。”遂逐一反复指喻,约有数千言。于时释道共听者有三十余人,皆欢喜作礼去。
  其后丁生游于少室,竟不知所终。
  卷十一
  郑玉姬
  引
  烟水散人曰:余情痴人也,然于桃叶之下,未尝涉迹。盖自锦江秀色,独闻幻出涛情;西子湖头,未见再绳小武。而烟花到处,谁擅蛾眉;歌舞纷纭,孰堪倾国。绕地罗裳脂粉,妆成傀儡;满床明月笑啼,总属虚脾。
  嗟乎,青楼寂寥,久已才色无闻矣!虽然江都名胜,秀毓琼花。彤管纱窗,绮罗绣闼,亦有人焉。艳夺朝云,名魁江左。三年蝶梦,暂扃杨柳楼中;一点冰心,偶住枇杷花下。余固知其为女郎也。然以曹大家之续史,文藻堪班;卫夫人之善书,楷草并绝,则又疑其为文雅士也。云轩夜出,空留明月之辉;玉洞时扃,怅返王孙之驾,则又疑其为高隐流也。日宴而起,竟夕而谈,片尘只事,不挂胸中,则又疑其为闲人也。语带烟霞,长斋绣佛,则又疑其为禅悟人也。不须驴背,句满奚囊,偶获新题,口霏珠玉,则又疑其为诗人也。然而一饮裴浆,遂骑秦凤,素琴在御,高髻新加,慎勿猜章台折后之柳,已匪是春风墙外之枝,则又仍谓之闺秀而已矣。是则校书足与并芳,而苏小岂能独步。至其删去尘心,譬若青莲出淖;亟循闺范,岂同柳絮随风,则又非二姬所能及也。
  孔雀自怜其翠,每欲山栖,必先择置尾之地而后止焉。然禁中缀之以为帚,蛮中采之以为扇,甚有烹而为脯为腊。假使伊人迷而不悟,欲以才色情怜,奚免于妒雨摧残,狂风欺损,而异时车马冷落,悔将靡及。今已却秦楼月为并蒂莲,岂复有为帚、为扇、为脯、为腊之虞哉!故平康中粉黛,子所弗取也。而独采录以为美人者,亦匪特以其才其色而已。
  集郑玉姬为第十一。
  玉姬郑氏,江都良家女也,年甫十一,父母双亡。其叔郑洪四,市井无赖,假以殡厝为由,将姬买与妓女薛媚卿家。媚卿时已三十余,而以秀艳擅名,非数十金,罕得见其一面。及获玉姬,媚卿喜曰:“此儿异时才貌双艳,决不出我之下。”遂教以诗画琴奕,玉姬辄能领略。及年十六,名重一时,虽以江凤之善诗,沈娟之丽色,仲爱儿之画兰,皆自逊以为弗如也。矧维扬为南北往来来之冲藩,所以王孙公子络绎不绝。而娼妓之盛,亦未有过于此者。
  然玉姬虽堕烟花,性极端重,尝于春日赋诗二绝云:
  开尽棠梨三月中,牡丹芍药竞东风。
  欲寻佳句酬春色,又被啼莺絮落红。
  其 二
  静掩重门昼不开,落花如雪缀花苔。
  几回羞向东风立,蛱蝶何缘又入来。
  南溟江司马尝访姬于舟中,赋诗为赠曰:
  白云飞不去,为尔作衣裳。
  艳质羞芳杏,纤腰拟绿杨。
  似从天上谪,宛在水中央。
  此别何时见,临歧欲断肠。
  王百谷先生亦慕玉姬才色双美,特命楫师泛棹维扬,与姬盘桓数日。临别,赠以绝句二章云:
  新月如眉雪作肌,澹妆浓束总相宜。
  扬州向号胭脂窟,迥出胭脂是玉姬。
  其 二
  自怜娇小会吹箫,花比丰姿柳比腰。
  二十四桥春独艳,何人不觅郑妖娆。
  玉姬笑曰:“妾愧无羞花之貌,有辱君白雪之章。愿以红绡什袭,永作箧中珍玩也。”
  百谷曰:“子尝为白门客,获交于马湘兰,其才足以及子,其貌平平,远出子下。夫以希世之容,年才二八,宜于此时,觅一有情郎,以为归足之地。岂可留连旦暮,作风中柳絮乎!”
  玉姬听毕,唏嘘泣对曰:“儿命薄,不幸早失怙恃,以致堕落火坑。愚鄙之私,窃欲如君所谕,其如笼中鹦鹉,莫能遂愿何。”
  百谷复慰之曰:“此地乃人文渊薮,子苟有心,何患无一佳士。况媚姬虽悍,岂能锢子终身。子且自爱,予之此归,游踪未决。倘遇其人,愿当为子作黄衫客也。”玉姬送至江头,口占五言一绝云:
  有会终当别,何须为别愁。
  所嗟君去日,摇落暮云秋。
  百谷既别玉姬,扁舟回渡,遇风即泊,遇山即游,探访名胜,纵其所如。一日舟次阳羡,游览之际,忽见诸少年席地环坐而饮。内有一生,身衣白袷,丰神超俗,谈笑纵横,既而朗声吟曰:
  春草春花处处多,无缘岂得遇青娥。
  东西南北何曾定,只检名山一啸歌。
  百谷暗暗嗟异曰:“此君潇洒出俗,想亦吴中名士也。”乃觅幽胜之处,徘徊半晌。俄又夕阳西下,徐步归舟,则见衣白少年,亦踉跄醉归,宿于隔舫。
  次日早起,肃衣冠而谒之,因问其姓氏,其人曰:“某乃吴江吕隽生也。兄长想亦吴门,扁舟同泊,获晤为快。”
  百谷曰:“观兄一舟一仆,所载唯有笔砚琴樽,既挟此济胜具,必非风尘中人物,岂亦探奇觅胜而至者耶!”
  隽生笑曰:“仆年才弱冠,夙负情痴,曾经设誓,不遇佳人,终身不娶。故虽放浪于山水之间,而其意实不在于山水,特借山水为媒,欲与我意中人相遇耳!岂料三年浪迹,游遍秦淮,而其所闻所见,徒作楮墨姻缘。彼所谓浣纱邂逅,执拂奇逢,嗟嗟吕生,岂能有此缘分耶!”
  百谷曰:“吾闻风流佳遇,惟在乎橐中金、胸中墨,更得出群之貌。今兄于三者之间,固已兼而有之。夫天下岂患无丽人者哉!所患足迹未到,闻见未及。而或阻于关河,缘有未至。虽然,人苟有情,虽以仙姝神女,亦作梦中之偶,而况斯世真有是人耶!然吾子所谓楮墨姻缘,曾得之闻见者,可能为我述其梗概乎!”
  隽生曰:“恐有遗忘,特于暇时录成一帙,而定为甲乙,各赠以诗。每于风之晨,月之夕,落寞无聊之际,则按谱可得。而有女如云,恍然在我几席间也。”
  遂于笥中取谱,以付百谷。观其简首,题曰“美人定案”,及展而视之,其上书云:
  一等一名,刘仲娟。吴县刘芝山之女,年方十七,许字蒋生,予于虎丘寺亲获一见。身衣淡红衫,梳妆不近时俗。娟娟楚楚,如秋浦芙蓉,随风轻扬,更有一种绰约之致。心可得而想,笔不可得而描也。三吴固多美色,恐无能出其右者,用标批首,以冠群芳。
  淡红衫子绣罗裙,月貌仙标迥出尘。
  岂是人间容易见,瑶池分下一枝春。
  一等二名,史秋兰。予寓句容,获窥其貌,真国色也。因访其姓氏,知为史氏秋兰,即于旧岁季冬,嫁归同邑许仲梅矣!可惜,可恨。淡烟无迹,彩云无痕。我窥其貌,烟袅云轻。古所谓西子之态,文君之眉,潘氏之步步莲,都聚于史娥之一身。美既无双,允宜优等。
  一见娇容意欲痴,浣纱何必羡西施。
  几回自悔寻春晚,恨不相逢未嫁时。
  二等一名,张媛。客有自虎林来者,备称其美。余犹未信,及读媛所作《秋闺咏》八绝,清新藻丽,格调不凡。虽未睹其貌,而已知其为美人无疑矣。惜乎桃洞花迷,徒成梦想。闻其美而求读其诗,读其诗而益信其美。天上碧桃,原非凡种;日边红杏,别长仙枝。岂风尘下士,所可得而见耶。空怀武陵之源,未泛渔郎之棹。特为拔录,以赏幽姿。
  句琢琼瑶字字奇,美人心事在新诗。
  独怜惊散相思梦,月在纱窗夜半时。
  二等二名,贾邻秋。华亭富民贾云岩之女。余寓于白石山茶馆,值邻秋亦以游山而至。偶然一面,永作相思。美人妙处,不在姿态,而在丰韵。必如嫩柳摇烟,牡丹迎露。又如蜚鸿下翔,而有翩然逸宕之势。故窈窕之姝,见亦多矣,而丰韵绰约,实唯邻秋。所惜者,单无三寸莲耳。屈居张次,犹属苟评。
  袅袅婷婷貌似仙,回鬟一笑更嫣然。
  云间别后浑难遇,空抱相思向夕烟。
  三等一名,杜芳。金陵女子,予友梅尔芬亲见其貌。而白门人士,亦无不共慕其美。杜姬性爱衣白,柔肤媚态,绰约自好,而绝无脂粉气。洵可谓雪里幽梅,月中芳桂也。拔居三等之首,犹觉未称厥美。
  宝鸭时时热异香,淡妆因爱白罗裳。
  临川未解倾城色,只把痴情说丽娘。
  百谷看罢,鼓掌而笑曰:“天下之大,美色之多,岂尽于斯乎!子但知下里巴人,而未闻白雪幽兰之曲;但识蹇驽下乘,而未睹飞兔腰袅,绝足奔放之骑也。夫所谓美人者,有情,有才,有韵,三者缺一不可。而岂一端之美,足称绝色。吾尝渡江游越,遍觅芳踪。有能如昔浣纱之艳者乎?则已苧萝寂寥,香销红谢。及又命驾江汉而问,其时果有阳阿、激楚,至妙之容?而高唐之上,更有神女者乎?则已渚宫云散,遗址荒芜。于是回棹维扬,逗遛绮陌,而向之所询楚娃越艳,竟得之于青楼之内。舞侔飞燕,歌赛秦青。问其年,齿才二八;试其才,搦管能诗。虽与柳絮同飞,原逐幽兰拟洁。子如无意于美色则已,设欲得其人以谐伉俪,岂能舍彼而更问耶。”
  隽生欣然而笑曰:“与君顷刻一谈,胜抵十年之读。自惭向在醉梦,今得兄长而觉。但不知女郎是何姓氏?愿速指教,即时挂帆而去矣。”
  百谷曰:“此女姓郑名唤玉姬,君但至曲巷第三家红楼之下,问薛媚卿,即可见矣。”
  言讫,遂修寸楮,以付隽生。隽生临行,复问曰:“愿闻兄长尊姓贵名,容当志之不朽。”百谷笑曰:“子亦知吴中有一王百谷者乎?即余是也。”
  隽生惊起,再拜而谢曰:“原来就是百谷先生,久欲识荆而未果。幸于此处获晤,岂非至幸。”
  遂于是日挂帆,信宿而抵广陵。问至薛媚卿家,须臾有一艳姬出见,方辞婉洽,态极温柔。隽生认为玉姬,而讶其容色欠嫩,遂从容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