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

  因此相如有《思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
 

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着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斜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
 

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利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慌。
  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
  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着他:第一是情妒。
  夫妇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
  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拈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
  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
 

第二是色妒。
  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她?
  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
  因此争斗,不许娶妾。
  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
 

第三恶妒。
  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
  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着桑树骂槐树,吵个不住。
  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
  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
  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
  这种软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今日这金二官人遇的粘夫人,分明是凶妒了。
  自把软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可不葬送煞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
  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得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下酒盅子跳下床来,也不管梅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马去,一溜烟去了。
  梅玉只道金二官人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
  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
  你道什么模样?
  但见:载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锦。
  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
  耳垂金环两串,项挂数珠一条。
  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当下粘夫人见梅玉出门来迎接,生得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刺骨,引汉精,九尾孤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得浪浪地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得够了!”
  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番婆女将:“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地安排她。”
  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得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
  那孔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得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绷头撞在地下,遮护她的女儿。
  粘夫人问道,才知是梅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
  多亏房主人婆来救开,推着走在屋后去了。
  即时取布衣两件与梅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
  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二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些喜钱。
  见太太到了,吓得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哪敢出头!
  等得太太上马回去了,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
  这孔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家去拼命要人。
  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
  在旁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
  有诗叹曰: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若向蘼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
  这梅玉一见粘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她的债一般。
  那夫人见了梅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哪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地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提。
  且说粘夫人把梅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着上下布衣。
  到了宅中,粘夫人正面坐下,叫梅玉跪着,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地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
  看了梅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自己把梅玉的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
  使两个丫头押着在厨房烧火做饭,到夜晚推磨打更,要她活受,不许她死。
  即时逐往厨房啼哭去了。
  那粘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
  那金二官人知她平日的厉害,不知走往哪里藏躲去了。
  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拓跋公子,一个是完颜舍人,俱是金朝勋戚驸马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龄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构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
  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拓跋家里,一个脸似蜡查般,吓得焦黄。
  拓跋公子接着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她过了三日就下楼来?”
  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掉了魂的一般,拓跋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
  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她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
  我的人吓破胆了,杀了她也不肯去。”
  拓跋公子笑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
  哄得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
  一面使人探听去了,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
  把凌辱梅玉,剥衣鞭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拓跋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
  拓跋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这孔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蓬头散发,不住地叫:“皇天杀我!
  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
  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
  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婆图媒钱,骗了她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金营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她!
  孔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提。
  却说梅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有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
  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她同起同坐。
  众人见她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惧怕太太,谁敢和她说句话儿?
  怕她死了,送些汤水与她吃。
  梅玉只闭着两眼不开,没奈何,抬在炕上朝里和衣而睡。
  梅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
  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
  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
  又怕太太听见,只得暗哭。
  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
  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梅玉道:“你跟我家里去吧。”
  梅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梅玉忙去抱他。
  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着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梅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西门庆家,同那潘金莲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够了,却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
  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
  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棰,按倒就打。
  梅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番婆,变得和粘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
  梅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了听正打四更。
  梅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她了。”
  祸有因缘也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能鬼报恩。
  原来梅玉本春梅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孙雪娥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来嫁与娼家缢死。
  以此今世雪娥托生在北方金国,来报春梅杀身之恨。
  她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怒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周守备,领着春梅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她抱着。
  被孙雪娥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粘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梅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的孽,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场。
  因此梅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
  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正是: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漫,九秋风雨折枝条。
  且听下回分解。
  妙悟品

第四十四回 刘瘸子告状开封府 金桂姐鬼魅葡萄架
  药名诗:
  牵牛织女别经年,按得阿胶续断弦。
  云母帐空入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莲半夏前。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原来刘瘸子买礼来黎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反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旁人甚为不平。
  也有说,你从幼定的亲,谁人不知?
  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
  只是你穷了,娶来不能度日,也是枉然。
  该央人去和她说,不如招赘进去,与她做二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倒可长久。
  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你女婿,定然在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
  不如趁此机会先告她个赖婚图财,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
  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
  如不好,还嫁她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
  刘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前一个写状的刘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
  小川道:“这状极有理!
  咱刘家就没有人了?
  白白地着了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
  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告状人刘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刘指挥之子。
  先年,父定黎指挥女金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
  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
  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
  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
  被告黎寡妇金桂姐干证张氏系原媒吴大系邻佑原来开封府知府名乌古,是兀术四太子营里老都护官儿,因年老不能出征,升在东京开封府。
  为人七十年纪,生得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
  又不识汉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
  以此满城百姓起一个诨名,叫“乌黑天”。
  那日抬出放告牌来,刘瘸子随着众人进去,递上状,有通使翻了汉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
  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
  无非差的张千、李万,出牌来随着刘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提黎寡妇,不提。
  却说这黎寡妇娘子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里,一面与大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无人作伴,日逐宅院子里丢砖弄瓦,不得安静。
  又因金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
  这金桂姐从梅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
  每夜听得那书房里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
  常是二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
  她母亲心里愁着刘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睡得鼾鼾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里心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
  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捱到天明?
  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像是梅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金桂姐,你起来,我是梅玉,你的妹子。
  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母亲家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
  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
  慌得金桂姐披衣起来,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
  只见梅玉姐在窗外立着,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一个妙人儿,悄悄地带你耍耍。”
  一边说话间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阴阴,回廓曲曲,好不幽深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