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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云阁
观者如堵,无不吐舌称奇。
三缄归舍,恐怪复返,辞主而行。行至五曲山间,龙精化为老翁,设一酒肆以待。三缄到此,见酒肆华好,止宿其中。
是夜老翁设馔,款待殷懃。主仆甫饮数巡,昏倒不知人事,龙精乘机窃取电光宝珠归于洞内。主仆此际毒已深入,如死者然。
碧虚真人云游至此,慧目遥视,知三缄宝器已为龙精所盗,兼毒以酒,忙将云头下坠,取出灵丹,纳入主仆口中。转瞬苏来,左右详觇,绝无酒肆,老翁亦不知所往。三缄骇然,急摸宝珠,珠已失去,知为老翁所盗。胸怀气逆,负疾难行。仆人扶持主躯,强行十数程,而疾愈深重矣。紫霞默会得知,又遣复礼子于前途道左化庵一座。三缄入庵后,紫霞化为老道,以药饵之。三缄疾可,言及失珠一事。紫霞曰:“仙家宝器,非有仙道不能任受。譬之世上穷汉,予以富翁之福,乌能享哉?”言已,复慰之曰:“公子保重贵体,俟诸他日,自尔合浦珠还。”无何疾愈,其仆促曰:“夏日已去,又至秋深矣。公子椿萱俱老,胡不退归桑梓,而徒以访友为事乎?”三缄曰:“不知不觉,菊放东篱,唯尔所言,时序几忘,可转征车以归故里。”仆闻喜甚,向北而归。
紫霞真人自三缄疾愈,祥光驾动,竟投云衣洞府。云衣闻报,恭迓入内,黍蒸白石,酒煮黄粱,陪饮洞中。筵将撤时,云衣曰:“真人领混元皇帝命阐道人间,徒弟虚无投生尘世,累为山精水怪、野鬼邪魔扰其身躯,死里逢生者再再,真人何不赐一二法宝,以敌妖属乎?”紫霞曰:“吾非不欲赐之,奈功行尚浅,不能守耳。”云衣曰:“吾曾于绿林庄前化为泥丸大国,将三缄引入,拜舞白凤,赐一电光宝珠,以助功成,吾兄知否?”紫霞曰:“多承盛意,但赐之太早,三缄不能守,被龙精盗去,且将毒酒毒毙主仆,碧虚活之。后因失宝得疾,几乎命丧,吾又活之,兹已北归故里矣。”云衣子闻言而怒曰:“小小龙精,敢盗吾宝,吾誓不诛之而不休也。”紫霞曰:“失此一珠固不足惜,特恐借以助道,他日收伏愈难。”云衣曰:“真人请归仙府,吾去追讨,谅不费力耳。”紫霞曰:“愿尔举手珠还,吾明日仍来贺之。”言罢,乘云而去。
龙精盗宝归洞,群妖庆贺,拜舞欢呼。云衣化一野妖撞入,正值龙精手捧宝珠,摩挲玩赏。云衣暗近身侧,出其不意,夺入手中,口念真言,宝珠一举,雷声震动,恍如山岳崩颓,洞内妖群纷纷四散。龙精不服,与云衣力斗空中。复以宝珠震之,一声霹雳,龙精胆碎,乘着黑气入波而逃。云衣宝珠已得,不复驰追,卷回祥光,仍归洞内。
三缄车辇在道,玩水观山,但见木叶萧疏,蓼花掩映,不禁情思触动,口占一绝云:“千里遨游所谓何,良朋不遇折磨多,韶光又到秋深候,蝉歇枝头亦懒歌。”吟毕,顾谓仆曰:“前面田畴广布烟火万家者,又是何地?”仆曰:“是地名号,非仆所知。如遇村人,询之自得。”行不数里,果见一叟与一稚子缓步在道,似乎闲游村郭而欲归者然。仆人疾趋近前,揖老叟而询曰:“贵地何名?”老叟曰:“贱地名白马庄耳。”仆曰:“庄有旅舍乎?”老叟曰:“吾村以耕读为业,耕读而外,非所知也。”仆曰:“村中尚乎耕读,足见传家有法。但旅舍毫无,来往者流将何以为息肩之所?”老叟曰:“村之东面,亦有市廛在焉。”仆曰:“吾主仆今日足力已疲,此去市廛,路途不知几许?”老叟将首摇而复摇曰:“远甚,远甚。”仆曰:“市远如是,主仆今夜何所栖身?”老叟曰:“相逢萍水,虽属他乡,借榻为安,岂无长者?”仆曰:“如老翁肯为见纳,感激良多矣。”老叟曰:“时不可待,急语尔主,吾愿为东道焉。”仆人转告三缄。三缄至,向叟一揖,曰:“仆言老翁甚贤,愿借榻以安游子之躯,此德此恩,答酬何日。”老叟曰:“此宿一宵,何堪言谢。夕阳坠矣,可随吾归。”三缄主仆果随老叟行行止止,竟入重门。老叟导至中堂,稚子奉茗后,遥闻杯箸声。老叟问曰:“筵已设乎?”家人曰:“设矣。”老翁遂请入席,劝饮殷懃。酒至半酣,老翁曰:“吾观公子年华甚富,正宜鸡窗发愤,博取功名,胡为乎以青春子弟,风尘劳攘,岂其乃祖乃父家起贸易,公子欲继其志而为是欤,抑自乐奔走而然欤?”三缄曰:“否。小子生有癖性,道好辟谷,故周游四方,访求师友以参考之。一切禄位功名,在所不计。”老叟曰:“公子只一人乎,家庭犹有父母耶?”三缄曰:“父母俱存耳。”老叟曰:“辟谷一说,自古有之,然能成仙者,只闻钟离、曹、李之辈,女也闻有何仙、藐姑、麻姑之传,未闻今时有拔宅飞升者也。子误矣,子误为人言所惑矣。以子有用年华,既不立志青云,为王朝报效,而椿萱浩德,又未克补报庭帏。惟求入圣越凡,朝日驰驱道左,尔父尔母倚闾之望,谅难免之。设或染疾在牀,奄奄一逝,生不能养,死未能葬,抱恨终身矣。吾劝公子先将伦常力尽,待其只身无碍,再求大道未晚。”三缄为老叟数语打入心坎,默然者久之。老叟见三缄沉吟在座,将筵撤去,导入密室,扫洁牀榻,向三缄而言曰:“公子长途奔走,劳顿极矣,即请自便。”言罢出户。
三缄牀头独坐,计亲寿算,思亲形容,恨不能举翅高飞,得见父母于顷刻。思之愈急,夜不成眠,漏滴三更,忽然入梦。
间里在望,风景依稀,及行李入门,时寂寞无人,呼之家仆,亦无应者。忙进内室,见父母白发蓬蓬,双目瞑然,仰卧于榻。
三缄跪呼良久,父母始举目视曰:“尔三缄乎,再不归来,吾二老恐入黄泉矣。如到黄泉,心所不甘者,以儿远游未返,父子娘母未能一面耳。”三缄聆此,痛哭失声。一梦醒来,尚在他乡。趁天发晓,拜辞老叟,绝程而奔。
第十二回 奉父母诚感天地 读诗书道易功名
三缄自白马庄闻老叟一番言语,事亲之念日系于怀,兼之梦亲卧牀,家人无影,心愈着急,与仆晓行夜宿,不辞风尘苦况,望乡关遄征。
行至黑水江边,苦无舟楫,沿江而转。转至江左又合一溪,其江愈宽。无舟焉能过渡。三缄心忙意乱,欲觅农夫访之,而农歌不闻;欲觅渔人访之,而渔歌不答。踌躇四顾,望洋悼叹者良久。忽听上流欸乃一声,一个小渔舟顺江而来,打桨渔夫颓然老矣。
三缄忙至江岸,呼曰:“渔翁渡我,重谢以金。”连呼数声,奈渔翁耳不能闻,摇橹直下。三缄急招以手,渔翁始停橹问曰:“尔欲过江乎?”三缄点额频频。渔翁曰:“尔可下至渡头,方好上舟。”言已,摇舟竟去。主仆于是疾趋下岸,若有数里,舟影毫无。三缄曰:“小舟何如是之速乎?”仆曰:“舟小而轻,所载无物,乌得不速?”三缄曰:“如是急急赶之,不然此舟一过,别无渡之者也。”仆诺,复趋数里,一嘴横隔,由嘴截出去,渔舟相去有百步之遥。三缄手语渔翁,渔翁向前指之。三缄奔向下流,汗盈浃背,幸至渡口,渔舟已傍岸系着矣。
三缄息定,揖渔翁而言曰:“祈老翁渡吾,过江吾必重重相谢。”渔翁摇首曰:“吾舟是吾产,捕鱼日常然,若贪尘世宝,不在此江前。”三缄闻之曰:“翁真廉士也。”渔翁曰:“红尘富贵,久已看穿,吾家子孙甚繁,产业亦厚,如欲享福一生,受用不尽耳。”三缄曰:“以翁之德与翁之年,正宜福享庭帏,娱欢老景,何必孤身在艇,遨游江汉哉?”渔翁曰:“人生不满百,消化如同雪;日在江汉间,所求长生诀。”三缄曰:“闻翁言谈,其亦廉而有道者也。不鄙朽木之才,愿拜门墙,师事终身,可乎?”渔翁曰:“吾尚求师不得,敢诩教人?”三缄曰:“老翁大道久成,其不乐为吾师者,吝而弗予也。”渔翁曰:“大道昭然天壤,要自求之耳。”三缄曰:“翁既吝道不予,可能行此方便,一渡吾否?”渔翁曰:“举手之劳,何烦累嘱。”三缄见其言词慷慨,主仆登舟。渔翁运动桡橹,缓缓过江。方举以金谢之,而渔翁舟去如风,转瞬间已帆扬天际矣。三缄伫立遥望,赞叹不已。仆恐途程有误,催促前行。
行去里余,三缄自觉心烦意倦,正欲得一旅舍早早息肩,不意刚到山丫,茅店在望,往来过客投宿累累。三缄与仆借此停骖,尤幸旅主甚贤,饭食酒肴颇堪裹腹。主仆餐罢,谢金入室。室内安置数榻,榻中一人呼吁,呻吟不绝于口。询其所以,乃奔走江湖,染疾在身而不得归者。言乃父母衰迈,妻儿悬望,不禁大放悲声。三缄曰:“毋泣毋泣,吾问尔疾重若此,可有药资乎?”其人曰:“无之。”三缄遂赠银两,嘱旅主为之调剂焉。
昧爽,主仆早起,被晓而行。约有廿旬,已抵桑梓。三缄喜极,茫茫然归,家人见之,奔告翁妪。翁妪呼入内室,泣曰:“儿归乎,吾疾卧牀头已数月矣。”三缄亦跪地泣曰:“儿好远游,父母有疾而不知,儿之罪也。”即命家人遍访名医,调治亲疾。三缄衣不解带,步履不停,念念心心,望疾速愈。殊日复一日,呻吟愈甚。三缄思曰:“亲疾如是,儿视不救,何用子为?”于是暗割股肉,烹食双老,而其疾益加。三缄无可如何,只得每夜焚香,祈天默佑,历数十夕,心虔不担上皇为孝思所感,传太白金星而言曰:“朕御座前时有孝光透及,不知尘世孝子有何不遂,卿可入世一行查访。”金星领旨,查得三缄为亲疾无方,求天默佑。云车播转,归奏上皇曰:“老君前登八卦台,传集诸真计议,大道久坏于旁迕,如不救正,一叨妖言邪术,势必扰乱不休,兼之旨奉瑶池,遂命紫霞专此大任。紫霞归洞,高竖聚仙旗,招集道门诸真,选择阐道之士。群仙拟得虚无子,虚无子推托再三。紫霞曰:『尔如临凡阐道,收得弟子归班,吾必阁建绣云,为尔宫室,长享仙福,永不足插红尘矣。』虚无子不得已,临凡脱化,更名三缄,周游四方,以觅良友。归来亲疾沉重,割股而外,焚香告天,因此孝光透及御座耳。”上皇闻奏甚喜,当传紫霞至殿。
紫霞朝罢,侍立于侧。上皇曰:“三缄乃虚无子所化,以阐大道于人间。今因亲染沉痾,孝感朕座,命尔往救,毋得迟缓。”紫霞领命,化为凡医,来至三缄门前,频呼售药。家人闻得,告之三缄。三缄切愈亲病疾,趋出视见一老叟,须眉古峭,身负药囊,遂腰遮面揖之曰:“老翁有活人之心,吾门售药,吾亲有难痊之疾,肯入蓬户以救乎?”老叟曰:“尔既心诚求之,吾又何吝?”三缄喜极,即请入室。诊脉毕,倾及药囊,与病者食之,一剂而愈。三缄喜出望外,方持金出谢,而老叟不知所往。三缄知为神救,焚香拜叩,以答恩膏。父母曰:“吾疾已瘳,儿从兹毋得他出也。”三缄诺之。自是膝下承欢,不离左右,饮食供奉,竭尽心力,不知不觉已历年余。
一日身忽困倦,间寝后,归榻而卧,魂离躯壳,竟在征途,居然主仆同行,恍如昔日景况。忽至一境,不似白马等处,山高而奇险可畏,睹其巅末,如在霄汉之中。三缄欲穷其境,向山巅而左转,又见相接一山,彼山之巅楼阁重重,鳞鳞万瓦,楼阁外蕉梧围绕,中有碧桃郁李,花开红白,错杂如星,一带粉垣,尽属青松翠柏。三缄一路游及,玩赏不尽而叹曰:“是境幽深可爱,胜过聚仙观多矣。”赏倦欲归,忙忙碌碌,由原路趋下。奈此山麓左右概系幽谷,深不可知,由幽谷而翘首望之,另有一阁似在云影之内,若隐若现,变化莫测。幽谷行尽,突起一峰,曲折纡徐,层层向上,约有数十里,始能得登峰顶。
三缄行力已憋,方到山腰。腰左一庵,玉砌金嵌,玲珑夺目。三缄倦甚,竟入庵内暂为息肩。入一二重门,毫无人影,惟见廊下花茸千丛,苔绿如毡而已。三缄诧异曰:“有此美观,何无守观之人耶?”复入上重,中坐一贵官,黼黻朝美裳,笑容可掬。三缄揖而询曰:“此山何名?”贵官曰:“佛顶。”三缄曰:“山巅之阁又何号乎?”贵官曰:“绣云。”三缄曰:“绣云阁内,所居何人?”贵官曰:“以待仙子。”三缄曰:“仙子所居,当名仙府。『绣云』二字,何所取义?”贵官曰:“以云为宫,贵之至也;云也而绣,五彩俱毕,其贵重更可知矣。”三缄曰:“今时所居,属何仙子?”贵官曰:“今尚无之。”三缄曰:“贵官在此,所司何事?”贵官曰:“奉命来兹,看守是阁耳。”三缄曰:“可许一玩乎?”贵官曰:“他人不许,子则吾当许之。”三缄曰:“贵官可同游否?”贵官曰:“窃所愿也。”三缄喜,缓缓度上,绕阁周视,雕龙刻凤,美不可言。但四面门楣尽皆紧闭,三缄欲入不得,询及贵官曰:“阁门胡以紧闭如斯?”贵官曰:“此阁一成,其门自闭,必待仙子到日,门始辟之。”三缄曰:“吾竭力登临,面墙而立,其中美富不得一观,心殊歉然。”贵官曰:“待诸异日,自有睹期。”三缄意欲若求以启阁门,殊掉首回观,贵官已渺。第闻阁内雷声震动,顷刻倒地,化为祥云。五色云内一物,似虎非虎,似龙非龙,向三缄直奔。三缄骇极,一惊而寤,所见情景,如在目前。自是心念中又抱游览之意,然被父母所禁,不敢傲之。
他日奉亲庭帏,其母询曰:“儿颜近日何减,其殆病乎?”三缄曰:“儿身甚安,何病之有?”母曰:“儿无疾而面带愁容者,必有所思也。其所思者,仍在访道乎?”三缄曰:“父母尚在,年近衰颓,儿即有访道之心,亦不忍远游耳。”母曰:“诚如儿言。彼知求道而不知有亲者,是弗识大道之所从出者也。然儿闲游四境已历数载,年逾十八矣。近邻某某与儿同庚者,耕焉则富,读焉则贵,早慰堂上亲心。若儿游手好闲,富贵一无所得,吾心忧甚。儿可仍继前业,奋志鸡窗,或博得一官一爵之荣,泥封紫诰,荣及父母,即儿孝也。吾乡生鹤观有儒士赫崇忠者,文名闻于远近,儿速入馆受教,以慰亲心。不然有子而不知耕,复不知读,恐贻邻里笑矣。”三缄曰:“母命儿读,儿从母命,不敢有违。”母于是谓其父曰:“何日吉星相照,可以入学。”父曰:“明日可也。”果于次日,三缄拜别父母,入生鹤观而拜师求教焉。三缄乃仙子根基,所读之书不待讲明,而无意弗晓。一日师教他徒“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句,认“逾”为“偷”,认“家”为“冢”,认“墙”为“穑”,认“搂”为“楼”。三缄聆此,向师询曰:“师所教偷东冢穑而楼其处子,此言何谓也,祈师解之。”师曰:“东冢者,吾前岁,东家年姓,东冢其号也,平素为人吝啬不堪。那夜盗儿入室偷之,已登其楼矣,彼不知觉,谓为鼠子梭泥,是处子即鼠子,鼠子而不能解,师明告尔,乃耗子也。”三缄曰:“否,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言其暗越邻家之墙而淫彼女子也,师误矣。”师怒曰:“尔父母送尔攻书,还欲奸人子女耶?此种顽徒吾不乐教,尔可速去另从他师。”三缄苦苦哀求,师誓不允。三缄无奈,告辞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