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红闺春梦

  众人哈哈大笑。慧珠瞅着洛珠道: “你太觉高兴了。”洛珠只图说得畅快,那里还顾忌旁人。伯青等明知刻薄太甚,也不好阻他,而且实在好笑,大家希图一笑将此话掩了过去。谁知刘蕴听了怒从心起,脸都气白了,欲要寻闹,又转想道: “他们一起的人太多,必不容我发作,又碍着小儒的面子,再者我是自己来的,并非他们请我。”回头见田文海闭着眼,摇着头道: “岂:有此理,言之太甚了。”暗地将田文海袖子一扯,站起来假作笑容道: “有趣,有趣!本当多坐一会儿,还要尽兴乐一乐。无如小弟尚要进城有事,改日再奉陪罢。”他的家人进舱将残肴收去,刘蕴遂与众人作辞。
  众人见他神色不妙,不便深留,大众送到船头一拱而散。复回船来,齐埋怨洛珠道: “刘蕴原不是个好人,他既涎着脸入席,索性敷衍他半日,他没趣会自走的。你偏要刻薄他,这种人是要记仇的,窃恐从此要起风波。”小儒道: “我本说清明不可游湖,偏生遇着他,真叫人无味。”洛珠冷笑道: “拚死无火灾,是我得罪他,不过他倚官仗势设法收拾我,不累及别人,不劳诸位与我担忧。”王兰接口道: “柔云这话很是,如果刘蕴收拾你,我王者香也不依他。”众人见他二人如此说法,不好再说,反将别的话支开去了。伯青道: “我们也饿了。”命连儿摆上饭来,一面吩咐水手返棹进城。饭罢,众人谈谈说说,船已到了原处,开发了船价,大众登岸取路各散。
  单说刘蕴回到自己船内,气的说“受不得”。田文海笑道:“少老爷何苦因此小事气伤贵体,难道收拾几个婊子还费事不成,若说碍着他们,倒也不难。”就着刘蕴耳旁,低低说了几句道,只要如此如此, “叫死而无怨”。刘蕴听了,回嗔作喜道: “在理,你这话很使得。合城的人都奉承我,反被这两个骚货取笑去,岂不是过回头了吗?我起初也罢了,他们越说越不成样儿。若说碍他们的面子,这话更扯淡,小儒我是不怪他,那祝伯青与王者香冷冷的样子,好像有他妈十七八品,我还巴结他么?况且我背地里瞧慧珠是姓祝的人,洛珠是姓王的人,小儒是没相干的。”说着,船已抵岸。刘蕴与田文海回到府内,在曹氏跟前一字不提,暗中叫过几名能干家丁,嘱咐他们照样去办,不许走漏消息要紧。
  再说到伯青回来心中终觉不快,想道: “刘蕴今日受了洛珠的笑骂,他不是个好惹的人,必然不肯干休,只怕在这几日内,他家定要出事。果真出了事,叫我怎样出头去庇护他。”又恐慧珠吃苦,思前虑后,一连数天懒得出来。这日王兰约了小儒,又来约伯青去访二珠。伯青也记挂慧珠,一同乘马到了篱边,听得里面高高的喉咙有两三人说话,却不甚明白。才进了门,只见二娘在那厢招手,众人会意,随着他由正面五间旁边个小门穿过去,是洛珠的卧室。不知二娘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捏虚词密现丧心计 痛远别合谱断肠诗
  却说伯青,小儒、王兰三人来访二珠,见宋二娘望着他们招手,随了二娘到洛珠这边来。原来洛珠的卧室在一顺五间后面,一个小院落,栽了些花草。上首大大的曲折形式三间,一间起坐,旁边两间是洛珠卧房,装潢得十分齐整。众人进了房,见慧珠姊妹二人仓皇失措的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望着外面,见了众人也不起身。伯青诧异道: “你屋里出了什么大事,惊慌得这个样儿?外面那些人是那里来的?听他声音像似要淘气的。”
  二娘拍手道: “祝少爷再不要提了。今早忽然来了两三个人,却都不认识。他走进门就问他姊妹,恰好他两人在里面,我见他神色不善,回他被人家接去了。来人不等我说完,拍着桌子骂道: ‘好大模样的红姑娘,躲在家里不出来招呼,难道我们不给钱的么?就是真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一天都要守着他们,见一见红人儿,明日好成仙去。若是躲着,我们知道了是不依的。’我也没法,只得请他们坐了,小心陪着他们,无奈七嘴八言的,令人难受。”伯青蹙着眉道: “只怕是……”回头见洛珠脸上一红一白,望着伯青更形惭愧。伯青自悔多言,即改口道:“只怕是你家无心得罪人了。”二娘道: “我的少老爷,做这样买卖还敢得罪人?只愁趋奉不及,就是不招接的人,也是好言好语回覆他,还要留茶留饭。我前后仔细一想,实在没有得罪人的处。”小儒道: “那些人如果来寻乐的,断不会淘气,大抵有因而来。你再去试探他,只要糊出门,即没事了。”
  正说着,猛听得外厢天崩地裂一声,好似桌子推翻,连板壁都打倒了。二娘急急跑了出去。少停见一个小婢,喘吁吁的奔进米道: “不好了,来人把桌掎全行打坏,大姑娘房内舂得稀烂。
  现在抓住末二奶奶打了几下,还要他交出姑娘们来才肯干休,口口声声的要打进来。说看见三个人走进去,分明将姑娘藏在内里骗着我们。”吓得二珠哭了起来,慧珠分外害怕找绳子要自尽。伯青、王兰都慌起来,一面劝慰二珠,自己心中也想走出去。
  小儒却有点主见道: “不要乱,什么人事,他还敢糟蹋我们么?倒是畹秀,柔云被他等看见却不便。你家可有后门?”洛珠颤颤的道: “我我这屋后有有个后门。”小儒道: “那就好了,我们三人伴着你姊妹由后门走出去,悄悄的到我家里住几天避一避风头,就没有事了。”王兰道: “很用得。”也不由二珠作主,逼着他们将随身要物带了几件。洛珠起身将帐子掀开,露出两扇小小的门。原来这门在里面是个暗门,以备不虞的。众人走出了后门,正是秦淮河边,却好见连儿同着马夫在空地上放马。伯青唤了他过来道: “你去叫两顶轿子,不要耽误快些去。”连儿见主人与二珠立在空地上,神色仓皇,不知何故,也不敢问,急急的转身去了。伯青果将三名马夫叫在身旁,犹防来人寻至相闹。不多时,连儿押着两乘轿子来了。小儒道: “抬到我宅里去,重重行赏。”二珠坐轿,三人乘骑,一路如飞,奔三山街而来。到了府前,众人下马,轿子一直抬至火巷内才住。
  小儒领着二珠,同众人由火巷一个小门进去,转了好几处弯弯曲曲的回廊,见一排五间亭子,两边向水,一面倚着假山,题曰“春吟小榭”。亭外牡丹盛开,绿阴低护,走过迎面一座红栏小石桥,即至亭中,是小儒平时读书的所在。亭中盛设颇为幽雅,内里一间用楠木落地罩隔开,倚壁一榻,衾枕华美。小儒让众人坐了,伺候的小奴双福,送上茶来。
  慧珠道: “我这会心中才定,尚觉有点突突的。那些人进门就闹起来,决非无故而至,慢慢的访问都要明白。想我们这种人是极无味的,怡声下气的去奉承人,稍有不到人人得欺。若是个良家女儿,正眼也不敢觑一觑。”说着,流下泪来。洛珠提起心事,又想到适才的光景,不由得一阵心酸。小儒、王兰一旁叹息,伯青凄然道: “畹秀之言足见心地,我见那些行户人家乐此不倦,以是为荣者不可胜数,想他等另具一副肝肠。何况古今来多少才人亦曾沦落风尘,只要出淤泥而不染,后日都有个好好结局。畹秀、柔云有何患焉!”二珠听了皆点头称是,拭了泪痕。
  慧珠起身向小儒道: “我们理应去谒见夫人,烦你引导。”小儒道: “那倒可以不必,我代你说声罢。”洛珠道: “什么话,理数不可缺的。”祝王二人亦云: “谒见为是。”小儒不再推托,嘱咐双福着厨房内在例菜内添两色:油炸鸭子,清炖鲥鱼;再加样麻菇笋丝素汤儿,开一坛好老酒,就摆在这亭子上。王兰道: “我们是要回去的。”小儒笑道: “者香忽然客气起来,我是代畹秀、柔云压惊,借此聚聚,你纵然要去,难道也阻我请人么?”王兰道: “既如此说法,我做陪客不走了。”小儒道: “我料你也舍不得走。”大众都笑了。
  小儒领着二珠来见他妻子方夫人。若说这方夫人,是极贤淑的,而且才貌双佳,与小儒同庚,生了二子一女。小儒深得内助之力,夫妇又极伉俪。这日,正坐在窗前调引儿女玩笑,抬头见小儒进来,起身相迎。又见小儒背后随着两个闺娃,容光焕映,清若芙蕖,忙问道: “此系何人?”小儒笑道: “就是我平时极口称赞的聂家姊妹,今日特地领来见你,可信我言不谬赞。”
  二珠上前叩见,夫人忙用手挽起道: “名不虚传,不愧‘国色,二字。”又叫他们坐了,问道: “今日因甚事儿到我府里来?”小儒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方夫人叹道: “世有名花,当知爱惜。若辈杀风景,可知其俗入骨髓,不足计较。我府中房屋甚大,就在这里多住几日,外人也不敢奈何你们。晚间在我房里歇,与我谈谈,倒不寂寞。”二珠道了谢,齐说道: “蒙夫人错爱,不鄙贱质,又许时聆训诲,真万幸也。”方夫人听他们出言彬雅,尤为欢喜。坐了坐,小儒同他们出来。
  王兰道: “你们见过小儒兄的嫂夫人了?还是被打出来的,还是被撵出来的?多分小儒也捱了一顿骂,不然何以都怔怔的?”洛珠笑道: “你可是活见鬼,见那个怔怔的?夫人人极宽厚,见了很疼我们,还叫我们晚间到上房去宿,陪夫人闲话。娶了这位夫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王兰笑道: “晚间到上房陪夫人,是极好的事,岂不要把小儒叉出来,让你们先问声小儒,可愿意不愿意?”小儒笑道: “放屁!你惯会说瞎话,我平时一个月就有二十余天宿在外书房。只怕你日后娶了弟媳,有事撵你都不肯走的,好歹你不过仗着一付涎脸儿。”
  大家说笑多时,见双福摆上酒来。他们常聚的不谦让,挨次而坐。慧珠终觉放心不下他母亲,不知道那些人可去没有去?,央着双福去探个信儿。小儒道: “我也想到此处,你可速去访明白了来回话。”双福答应着去了。
  单说二娘从后面走出来,见桌椅全行打损,来人跳来跳去的骂。二娘忍气陪笑道: “爷们不要动气,姑娘今日真不在家,已经打发人接去了,请爷们稍守片刻。如果躲在屋里不见人,这又何苦呢!难道打坏多少东西,不肉痛的么?就见一见爷们也不把他们吞了下去。爷们是知情达理,可知我这话是不欺人的。”二娘正在分辩,内中一人身材高大,貌极恶陋,睁着眼道: “放你娘的屁!我亲眼见三个人走进去,不是你家孤老是谁?那三个人衣服华美,人又少年,你巴结他,将这些巧话来搪塞我们。”说着,把二娘一掌,二娘立脚不稳,一跄几乎跌翻,不觉红涨了脸道: “这是什么话?姑娘既不在家,暂时变也变不出。爷们把东西打坏了不算数,还要打骂我。爷们也是些正经人,动手动脚的都不成说话。我又是个老年妇人,难道还与人打降不成?真是没有见过的事。”冷笑了声,转身即走。
  这人听了,跳起来抢步上前,把二娘叉倒,不分皂白,拳打脚踢。二娘打得在地上乱滚,喊叫“地方救命!”吓得众人劝又不是,帮又不是,都噤住了。来人又奔进慧珠房内,索性打个竟尽,出来指着二娘道: “你这老虔婆倒会撒泼,停一会叫你看手段。你们这些乌龟家还了得!”忿忿而去。小婢等人将二娘扶起,椅子上坐了。二娘顿足捶胸,既哭且骂。
  王氏起先躲在自己房内,此时听得人去了,方敢出来。见二娘衣裙破损,头面打伤,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额角上几个老大疙瘩,心中着实不忍。搀他进房,用水洗了头面,整顿衣发,婉婉的宽解。又劝他吃些饮食,二娘叹口气道: “聂奶奶,这碗牢饭我也懒得吃了,陪尽无数小心,费尽无数唇舌,一日到晚刻刻提心在口,还要受人糟蹋。我长到四十多岁,这样苦真是头一遭。明日正把牢门关起来,人还能吃我讹头么?有紫金子赚,我都不愿了。”又指着外面骂道: “这一起瘟杂种,打了你家老娘,明日要挨千刀剐万刀剁呢!”说了骂,骂了说,好半会方住。回头问小婢道: “姑娘们呢?人去了可以出来了。难道我打成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么?还要商酌个主见,寻个地方避一避再说,怕这些瘟杂种要重米的。我吃苦:也罢了,他们大风都吹不起,还能经这样大浪么?神天保佑,方才是没有闹进去,果真看见他们,还不肯干休呢!”又叹口气道: “聂奶奶,不是我说,你家两位千金性情实在古怪。接不得的人不说,接得的人若不与他们合式,想同他说句话儿好像登天。大姑娘是冷冷的,令人难耐;二姑娘那一张枭嘴薄唇,说出几句刻薄话儿,益发令人存身不住,难免暗地里不得罪人。全仗着我敷衍人,也敷衍不了许多。天下能有几个像祝少爷那一班人,又肯用钱,又顺着他们脾气。我亲见他姊妹不高兴,无数的钉子给祝少爷碰,祝少爷反笑嘻嘻的七搭八搭逗着他们说。陈少爷、王少爷也是这样。你想一想,这种有钱有势的贵公子反来恭维他们,难得不难得?所以把他姊妹脾气酿坏了,以为世上人都是这样的。”
  王氏点头道: “二奶奶真说得不错,就是我家这几年,也很亏他提拔,实在他的钱用得不少。最难是连戏言都不与慧珠说一句。这样脾气,我家慧珠才合式。常想托出人来说,把慧姑给了祝少爷,洛姑也绐了王少爷。后半世你我日子也靠得住,他们不是薄情的人。”二娘摇首道: “暂时不得成功,可知道祝王二人正室还没有娶,他们读书明理的人,断不肯先纳妾的。将来我看你家两个姐儿,都是他们的人,此时却不好提。”只见小婢走来道: “那些人闹的时候,两位姑娘出了后门,随陈少爷回府去了,说过几日才回来。”二娘道: “好极了。我正想送他们出去避几天,在陈少爷府里是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