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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红闺春梦
今日大众公备了水酒一杯,代你浇乏,却不成个意思,须要赏脸。”王德忙道: “岂敢,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来!何况是公中的事,我又领着重任,如何说起偏劳二字,真是没有的话,诸位切不可费事。我忙了一天,腰胯骨都酸了,想去躺一会儿。此时虽有山珍海错在前,我也吃不下肚,改日领情罢。”众人咂嘴道: “王大哥这句话,分明是不赏脸了。我等同伙数十个人备了一桌酒,说起来要羞死,不过聊表敬意,借着半个指头儿遮脸。丧中一切,我等极承你大哥提携照拂,而今百日已过,大事算定局了。将来诸凡百事,仍要望你大哥看顾。你纵然吃不下,坐一坐也叫我们过得去。”
王德见众人说得恳切,不好过于推却,道: “诸位言重,我一个人正愁各事照应不到,负了小姐重托,还要诸位帮扶才是。”众人又谦逊了一会,邀王德来至外间,见当中早摆定一席,高烧红烛,桌上排列得齐齐整整,是一桌上等酒肴。众人推王德上坐,选了几个有头脸的、又善于言语的过来作陪。众人轮流上来敬酒,王德再三辞谢,众人立意不行,王德只得每饮一杯。同伙有数十个人,一口气就吃了数十杯酒,已有八九分醉意。随后这一个敬酒的,暗暗把蒙汗药放在杯内,双手送到王德面前道: “大哥吃这一杯酒,愿大哥手足坚强,财利顺旺。”说着,又深深一揖,跪了下去。王德忙一手扯住来人,举杯一吸而尽道: “我吃了,你却不可如此,真叫我难受。”那人又夹了一箸菜,送入王德口内。
王德甫经下咽,那杯药酒早在肚内发作起来,觉得眼前一黑,道: “不好,不好!”一个筋斗翻下了坐椅,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众人假作惊惶,赶紧一齐走过,扶起道: “王大哥怎样?” “王大叔怎么?” “王老德怎的?”内中有一个老年的道: “诸位不要慌,想他劳碌了一天,适才又多喝了几杯空心酒,扶他到床上歇歇就好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王德抬到他床上睡下,又代他用被盖好,回头对伺候王德的两个三儿道: “你爷睡熟了,不用你们伺候,外边现成的酒饭,也去坐着喝—喝锺儿。”两个三儿道: “我们怎敢与爷等同坐,我们早吃过饭了。”众人道: “罢哟,什么敢坐不敢坐,同在一家里吃饭,分什么彼此。”硬将他两人拉到桌上,你一杯我一盏的劝饮。两个三儿见众人抬举他,好生欢喜,杯杯不辞。众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药酒,少停亦醉倒在地。
众人将他两人拖入王德房内,又取了一根绳子,将王德与他购人的腿,彼此结在一处。外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撕也灌醉了,锁在一间空屋内。先把王德房内细软资财全行搜罗出来,又把外间四处房屋里的上等陈设一齐搬出,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包裹。外边收拾停当,众人到上房探听消息若何,见众仆妇正在手忙脚乱的,扶尤氏与春兰等人进房。所有几个年纪小的以及白幼买来的丫头,都灌醉了,一齐关锁在对间房内。众人入内,帮着众仆妇将尤氏等五人抬至床上睡下,也用绳子把他们的腿结在一处。催着众仆妇动手开箱倒箧的搜寻资财。金珠细软连那上等的衣裳,都全行取出,槌整结束了十几个大大包袱;剩下的不过粗重物件而已。
时已四敛,众人道:我们走罢,再迟恐他们药力解散,就止不脱了。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亦不稳便。”众人抬过一‘顶人轿,一半坐的人,一半放的包裹等物,假装着随行的妇婢,出了门。天已微曙,有家眷在城内的,又赶着回去搬了同行。到了城前,恰好城门大开,众人直出了城。又有家眷在城外的,叫他们速速回去接带家小,到半路会齐。
刁仁见上流头有数号官船停泊,船上伙计正在那里洗抹篷板。刁仁抢行一步,至船前道: “你们船是空的么?”船户道:“正是空的。二爷清早要叫船么?”刁仁假作欢喜道: “呀唷,这就巧了。”连忙跳上船头,对船户道: “我们是城内尤府里的,我家小姐要往天竺进香。昨日即叫我雇船,我因贪杯大意,没有出城。只说小姐还有一半天动身,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我只好含糊答应,出城再说,拿得稳今日钉子是碰定的了。难得你们这几只船都是空的,随你要多少船钱,我都绐。少停小姐上船,若问到奶;们须要说昨日就雇定了。”说着,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递与船户道: “你们先收了作定罢。你们看着,我家小姐轿于来了,我要迎接下船呢!”回身跳上岸去了,又回头道: “你们这几只船我都要,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
船户一时摸不着头尾,又见两大锭银子,再抬头看,果然岸上—丛轿子到了。刁仁又抢先上船道: “我已回明小姐,他说要十只船才好。此处你们山有五七号船,可以混徘过去。但是适才知照你们的话,不可忘却。”又给了船户两锭银子,叫他分给各船作定, “列了杭州再算清账,至于酒钱等等,我一概加倍”。试问,谁人不喜贪财?刁仁的银钱给得挥霍,又见他大模大样是个人门第里的二爷,也不敢多问;就是要问,见来人十分着急,瞒上瞒下的做手脚,一时山问不明白。难得他如此,到了码头,还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价么!赶忙招呼—排的数只船上水手,帮着他支跳板,搭扶手,收拾开行。
轿子到了船前,小轿内先走出几名仆妇,与众家丁扶着人轿上了船头,掀起轿帘,搀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来,入舱坐定。随后将众空轿安放在一只船内,又趁着人众忙乱之时,将几顶放包裹的小轿,一齐抬入舱内,关好前后舱门,慢慢的搬运出来。众船户见人已到齐,鸣锣开船。刁仁又催着多添纤夫趱赶, “我家小姐性子最急,上了船不问多少路,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即至。你们行得快,自然重重有赏”。走了半日有余,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假说府里总管叫送要紧物件与小姐的,上了大船,开发小船去了。
是日,整整行了一百数十里路程,至二鼓,船方停泊。船户等人辛苦一天,泊了船。刁仁又买了多少酒菜劳赏众水手,人人欢喜,都吃得酩酊大醉,放倒头就睡了。众人待至夜静,将包裹摊开,照派分给停当,预备到了杭州,各自分散。所有几名单身仆妇与几个单身家丁,配成夫妇,好结伴同行,免人盘问。次日,天尚未明,刁仁即叫起众船户开行,又添了几名纤夫,日色平西,已抵杭州。刁仁加倍给了船户的船价,另外又多多劳赏。仍然扮着小姐与仆妇人等,,坐轿上岸,抬到僻静地方,弃了轿子,各投处在去了。直等到尤氏已死,无人追问,他们方敢回家。这是众人的交代,后书不提。
单说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药性解尽醒来,只觉目昏头眩,喉咙内燥得都起烟了。蒙眬着双眼,即唤他的三儿取茶来解渴,一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王德挣扎坐起,见他两人倒在旁边床上,直挺挺的睡着。王德骂道: “难道睡死了!”伸手在他们腿上狠打了几下。两个三儿惊醒,冒冒失失的爬起,对面揉眉擦眼。王德道: “你们看日色已正午了,还这样好睡,是个人么!快去取茶来我吃。”三儿答应着,即下床来,猛然道: “咦,怎么箱子倒了一地,是谁碰翻的?”王德也见箱笼等物,乱滚了一房,连箱子内的衣服多拉得东西散漫,知道有了跷蹊,急忙下床来看。恰恰两个三儿方欲举步,王德也往下走,三个人腿上绳子一扯,加以伤了蒙汗药酒,手足多软咍咍的,一个滑踏,齐齐跌倒。王德的头碰在箱角上,顿时碰起一个疙瘩,不禁失声“呀哟!:’两个三儿赶着过来搀扶,彼此腿又一拉,又双双跌在王德身上。王德大骂道: “瞎囚攮的,怎样站都站不稳,跌在我身上来。”两个三儿飞风爬起,谁知越爬得快,越跌得快,三个人乱了一阵,绳子又打起结来,更外难爬。还是王德眼快,道: “你们这些该死东西,不见有条绳子绊在腿上么?”两个三儿低头一望,方才看着,用手来解,又都打死结在腿上,急得乱抽乱扯。王德亦见自家腿上有绳子结住,解了半晌方算解开。
王德心内更十分着急,知道有人作弄,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叫苦道: “不好了,昨夜失了贼,怪不得我们的腿被绳子扣住。”连忙招呼同伴,一个人俱不答应。再出房门,见各处门户大开,静悄悄的没人走动;只见对过房门关锁,走过一脚踢开,多少小厮横七竖六的睡着,唤醒细问,皆不晓得夜来怎生睡到此地。王德又至大门首,见大门也开着,连四处厅堂等地,铺设皆无。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是同伴恨他,夜来算计的。一面叫小嘶们关好门户,转身往上房里来。将至穿堂,早听得内里人声喧沸,抢走几步,来至尤氏房外,见尤氏与春兰等人,彼此爬起跌倒,正闹得不清。五个人的头发多跌散了,好似一群夜叉模样。再看他们腿上,也有一根绳子结住。王德又急又恨,又是好笑,赶紧进来,叫他们不要动, “腿上有绳子呢!”帮着他们解开,抬头见房内箱橱等件,亦是翻乱满地,上房里仆妇也无一人。王德顿足道: “真正不好了!”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惊,不知他着急何故,王德将外面的事,一一说明。
尤氏听了魂飞天外,忙起身搜检箱笼,见上等的衣服都没有了,金珠首饰更不必问,抄掳得如水洗一般,连田地房屋的契据,都被他们卅去了。
尤氏直急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痛骂: “这一班狼心狗肺的贼子,我平日并未薄待你们,因何下这样毒手害我。而今弄得我家财尽绝,将来靠什么过活!”哭了骂,骂了哭,闹个不止。反是王德与春兰等人,再三劝解道: “小姐如今急也无益,保重白己身子要紧。址然资财都被窃去,还有田地房产可以过活。难道失了契据,田产就不算我家的么?小姐赶紧检视失物若干,到县卫去禀报,请来踏勘,料想此时他等去尚未远,若拿获一名到案,即有着落了。”尤氏听他们说得有理,止住泪痕,叫王德先行赴县禀报,随后再开呈失单, “当此忙乱之际,暂时也引:不清楚”。王德答应出来,吩咐众小厮看守门户,又胡乱吃了点饮食,到吴县报案去了。
里面尤氏将众丫头小厮唤进,说他们多该知道风声,为何不来告诉我?不是臧奸,即是得了买嘱。取过竹爿要打他们,吓得丫头小厮等人,跪下哭在一堆道: “小姐打死了我们,也没用的。我们实系不知,如果知道还上他们的算计么?若说受了买嘱,倒不如跟了他们去做一伙儿,岂不干净!”柞兰上来拉住尤氏的手,劝道: “小姐错怪了他们了,此事他们难以知晓。遥想那一班狗头,汁议已久,才做得这般齐备。就是我们平日机密的事,也不肯叫孩子们知道,露了风声。”尤氏听说,方息了气,喝起他们;又叫春兰等四人,同着仙检点失物。
少顷,王德气吁吁的跑了进来,道: “吴县太爷到了,小姐今日却顾不得不见外人,县太爷来时,须要当面缚住仙,代我家迫案。”尤氏点竹。只听徘外面三棒锣声,一片威武声音:,吴县早下轿入内。王德忙出外叩接,领着吴县四处踏勘情形,随后来至上房,细细石过。尤氏上前万福,吴县知是尤道台的小姐,也回了个半揖。王德早设了公座,吴县坐下,询问夜来情形。王德一一回明,又将失单呈上,以及众家丁的姓名,与几个有家小住在城中,同住在城外的,开得明明白白。吴县略看了一遍,收入袖内。尤氏道: “这卷案件多要求太爷作主,想先君不幸弃世未久,丈夫又游学在外,突遭火变,真乃意想不及。但是禁城之内,何容出此巨案!虽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计,然而该家丁等亦系目无法纪已极,总祈严行追捕,靖暴安良,感仰不尽。”
吴县听尤氏说活尖利,不敢忽视,忙道: “小姐放心,本县自当分头缉捕。”说着,起身坐轿,喝道回衙。即差全班,先到城门上打听;又到有家眷的处在,去拿他等眷屈到案着交。差役去了半日,回来道: “城门上说,清早有数十乘轿子出城,说是尤府小姐烧香去的。复到码头上访问,有一起船亦是尤府雇了,说小姐到杭州天竺还愿,随到就随开了。所有几个有家眷的,半夜里一同逃走,旁边邻舍人家,到今早才知道的,遥想住在城外的,也都逃走了,无城门拦阻,更觉容易。”
吴县听说,叫人唤了王德来,把差役的回话对他说了。 “他等既已逃远,本县惟有出角捕缉文书,到杭州去访拿罢”。王德叩首道: “总要求太老爷作主,将这一班无法无天的奴习‘,拿来严加惩办。不然日后人众效尤,人家都不敢用人了。”吴县道:“那也不用你说,拿到了案,本县理宜重办。你回去代请小姐的安,此事却不可着急,到杭州缉捕都非一两日的事。”
王德只得退出,回至家内,把吴县的话对尤氏细说。尤氏更加烦恼,终日不哭即骂,有时气极了,将这班丫头小撕们唤至上房,发泄一顿。王德与春兰等人见尤氏闹得太甚,从中极力劝说, “好在吴县已差人到杭州缉访,又在附近四处搜获,都要拿着了他们的,那时加倍究办,还要追交原赃。难道一起的人,拿不住一个么?除非他们不住在天底下。只要获着一个,那些就走不脱了”。
尤氏又愁没行过活,王德道: “小姐如何忘却了,老爷在日,堂楼下窖藏了二万两银子,防备的日后不测。-小姐何不取了出来,添补着失物等件;多余的待小的想个生息法子,也还够使用呢。只要局运好,一二年即可复原了。况且田产契券虽失,田地尚在,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银两,把来贴补着,都不至愁没有过活。”尤氏听了,顿然提醒,拍手道: “该死该打,我真正气昏了。这项银两当日老爷窖埋的时候,我在旁边亲目所睹。我还笑老爷傻气,把好好的银子埋入土里去,谁料今日却用得着了;若早取了出来,亦是为他们所得。我怎么连一丝影儿都记不起了。”立即叫王德领着小厮们,到堂楼下挖取。原来上面铺盖着一块石板,揭开是两口缸合着,内中整整二万两银子,一封一封的搬出,仍将石板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