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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红闺春梦
光阴迅速,过了七七百日。尤氏与王德计议,要盘尤鼐的柩回祖茔安葬,择定日期,派了王德与数名家丁送他父亲棺柩回籍,入葬祖茔。各事已毕,王德回至苏州,正交岁底,见尤氏销了差,即料理年下杂务。除却丧中不用红紫,其余仍然照旧,比尤鼐在日,还奢华几倍。
王德终日在外照应,晚间至上房陪着尤氏闲话。尤氏又时常赏酒赏食,叫他坐在小杌子上吃。王德一面吃酒,一面想些古今奇闻与尤氏开心,甚至淫词艳曲都说给尤氏听。尤氏非独不恼,反望他嘻嘻的笑,赞他说得好。王德的胆更一日大似一日.。尤氏贴身四名心腹丫鬟,春夏秋冬四兰,今年皆长成十七八岁,人材都十分俏丽,也欢喜王德,背着尤氏,说笑厮打,无所不至。王德又时时买些上等物件,孝敬尤氏与四兰等人。话休烦絮。
转瞬新年,这日正交元宵佳节。尤氏早几日发钱出来,叫王德买了无数精巧彩灯,把上房十间大屋以及四面回廊挂徘密札札的,前厅书房等处也挂了许多。是夕,尤氏备了十数桌洒饭,赏赐内外男妇人等。自己在上房明间内,当中摆了一席,春兰等四人分列左右侍酒上肴,又摆了一桌在堂阶上,全是小桌凳,叫王德也坐了,陪他吃酒赏灯。将内外彩灯点齐,更兼月色当空,灯月交辉,明如白昼。
尤氏好不适意,吃了多时,‘已有七八分酒意,向王德道:“这哑酒无谓,丧中又不能动乐器,你可唱个好小曲儿,代我小姐下酒。”又命春兰把自己壶内的酒,赏他一杯,润润喉咙,“却不许唱那无情趣的”。王德站起,待春兰斟满了酒,取过仰着脖子一吸而尽。到尤氏桌前谢了赏,道: “小的恐唱得不好,要求小姐宽恕。”尤氏道: “你又来伸腿了,不许你唱的不好。”王德笑着归了座位,先嗽了两声打磨嗓子,又把桌上牙箸拈起一支,轻轻敲着板,唱道:
姐儿约郎在黄昏后,相约郎君到奴的绣楼。他二人手挽手儿并肩走,郎道: “姐儿呀,虽蒙你待我恩情厚,何时你我方可天长共地久。这露水夫妻,终是个将就。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却不可把我咎。我只恐你这样多情,绣楼中不止我一人行走。”姐儿道: “哎哟,郎君呀!你这句话好没来由,我虽不是三贞九烈女,也知道耻来识得羞。一来爱你人俊秀,二来你前晚上百般苦哀求, 我才肯今宵相约把你心愿酬。我犹是个深闹豆蔻葳蕤守,你若不相信,我情甘对天立下横死咒。”郎君含笑忙掩住姐儿口: “我这玩话乃是信口诌,你听三更鼓儿打谯楼,休辜负你我阳台云雨春时候。”紧掩上房门,急松了并扣。郎笑道:‘你是女儿家,缘何这样高高的乳头,莫非是早经衔过孩儿门?又为何肚皮儿耸似青山岫,莫非是具中有了六七八个月的小鬼头;姐儿呀,我也顾不得那话儿 声名丑,多分把一个粗石碑,驮在脊梁后。”
唱毕,引得春兰等四人笑个不止,尤氏也咯咯的笑指着王德,骂道: “你这该打死的奴才,一点规矩都没得。将这些皮言烂语都唱出来,真容得不上相。春兰,秋兰,你两个人把这奴才捺倒,件我每人打他十个脑瓜。”
春兰,秋兰当真来打,王德忙除了帽子,跪在地下叩首道:“小的该死该打。但是小姐叫我唱的,唱坏了又要打我,小姐未免诱人犯法。”尤氏笑道: “你们听,这奴才反支派起我的错处来,你们代我结实打。”春兰走过,揪住王德辫发,不起手打了十数个脑瓜。打完了,秋兰又走过打了十下,打得劈劈拍拍的响,把王德颈项都打红了。
王德爬起,笑向春兰道: “我的颈子倒不疼,不过有点麻,只怕姐姐们的嫩手反要痛了。幸得你们打重些,倘或做情打轻了,倒叫我不好过。你们手皮又嫩,轻轻拍两下,还要打的痒起来呢!”春兰笑骂道: “你还敢油嘴,取笑你家娘。你真个嫌轻,待我取根门闩来打你两记,看你可痒不痒,捕不痛?”王德听了对春兰哀告道: “好姑娘恕我说大意了,饶我这一遭儿罢。我自家打两下,代姑娘消消气。”说着,揸开五指,认定自己嘴上“乒乒乓乓”的打了十数个嘴巴,引得尤氏笑个不止,道:“这奴才疯了,难道打的不痛么?自家打自家,可以留点情分。”尤氏又痛饮了一会,才吩咐拿饭吃了,把剩的一桌残肴,有一大半未曾动着,叫春兰等四人取到下首房内去吃。 “今日你们也尽兴乐一乐,花朝月夕一年能有几回?不要拘束”。
王德亦退了出来,见同伙们仍然未散,吆五喝六的掐拳。王德又入座与众人闹了一回,酒已有九分醉意,大众皆散。王德点了手灯,至四处巡看门户已毕,回入自己房内,叫服侍他的人泡了茶来,一气喝了儿杯,独坐想道: “适才我唱个暗藏春色的小曲打动他,小姐不独不恼,反嘻嘻的笑。平时各种待我多情,早形于色,连春兰等四人都不为无意。我碍于主仆分上,不好十分放肆。仔细想来他既留‘意于我,我落得去结织他。倘能勾搭小姐上了手,将来这一分大家资还怕不是我王德的?就是姑爷回来,我都不怕,设个法儿,撺掇小姐不准他入门。”不禁想得两颊发红,欲火上炎。再听各房同伙一个个鼾声如雷,想必都醉倒了。“若今日失了这好机会过去,以后点着灯笼火把都没处寻找呢!平日人多眼众,又难下手。”想定主见,不由色胆如天,也不顾前后,也不问主仆。站起身来嘱咐服侍他的人, “看好灯火,不许走开,我要至上房回话去。你们若困了,就在床上打个盹儿,我有半会才出来呢!”慢慢绕过厅堂,到了二进,见一班粗使仆妇也都睡了。
王德更外放心,走入三进上房窗外,见各处的灯烛半犹未灭,探身向内一望,当中炕几上点了一支素蜡,尤氏欹卧在炕垫上,一只手托着香腮,一只手搭伏在桌上,脸向内睡着。那烛光之下,愈显得尤氏淡妆素服,雅态天然,又多喝了两锤酒,真如带雨桃花,异常姣媚。王德止不住心内一阵突突的跳上跳下,怔了几怔,大着胆走入,先到下首房内探望,见春兰等与几个小丫头,东倒西歪的睡在一张榻上。桌上残肴尚未收拾,那盏灯也是半明半灭的,回身走至尤氏炕前。
尤氏觉得有人在他身边,此刻似醒未醒,又听得身畔衣衫响动,急睁开两眼,见是王德。忙翻身坐起道: “你要死哟,这时候鬼鬼祟祟的进来窥探,无礼已极,想必要偷取物件么?”王德见尤氏已醒,正吓得没了主意,却偷觑尤氏,并无怒意,仍带笑容,忙双膝跪下磕头不已。尤氏向着地下使劲的啐了一口,用力推开王德,跑回房中去了。王德亦起身随入房内,反手关上房门,一口将灯吹熄。,此事不在话下。
逾时,尤氏道:“你出去罢,恐对过房内人醒了。你每日晚间,待人睡尽了再进来。春兰等四人却不用怕他,都是我的心腹,其余小丫头们倒要仔细,知道了却不大稳便。”
王德答应退出,回到自己房内,打发伺候他的人睡了,细想适才之事,好生快活。 “隔一天再将春兰等四个丫头勾通,作一窝儿,我真要称做独占群芳的魁首了。我也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一般样五个似美人的人,归我一人受用。日后还要落他这一分大家财”。越想越喜,听外面已交四鼓,方脱衣睡下。
里面尤氏唤醒了春兰等人,收去残肴,服侍尤氏洗了手脸,方各自安睡。春兰、 秋兰本睡在尤氏房内,夏兰、冬兰住在外间。尤氏也不瞒他们,把与王德通奸的话告诉他二人,并允他们日后以姊妹称呼,富贵不易。又叫他们说知夏兰、冬兰二人。
春兰、秋兰人丛大了,知识久开。平昔皆欢喜王德,背了尤氏无所不说,虽非雨意云情,早立下山盟海誓,又见尤氏如此屈抑相待,焉有不从,反说: “小姐放心,我等四人承小姐大恩,不以奴婢看视。就是小姐不知照我们,也不肯信口乱说,坏了小姐名声。夏兰、冬兰那两个蹄子,都是我们一样的心,断没掣肘的道理。”尤氏听了,自然欢喜。来日,春兰果与夏兰、冬兰说明,从此五个人联成一手,晚间俟人睡尽,放了王德入内,倒把王德弄的疲于奔命,应接不暇。
俗说:要得人不知,除却己不为。过了许久,内外人等皆知,却没有一人敢说破此事,只有背地议论尤氏太不顾羞耻,怎么偷起家丁来,也辱没了千金小姐的身分。有的说: “他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当初还惧老爷几分,如今他独霸称尊,还怕谁呢?即如祝姑爷此时回家,也无力奈何他。”又有说: “他本来喜爱王德,我久已料定他两个人都要做出把戏来的。将来这一分大家财,怕不是王德的么?”又有说: “王德那囚攮的,自从小姐渝了他为总管,他即大模大样摆起总管架子来。我们稍有不是,轻则当面教训,重则禀小姐撵逐。但凡他的话,再没有一句驳回。难得他有这个把柄在我们手内,明日我们齐心,待他出来,指张说李的弄两句他听着,他才晓得我们不是个痴子。里面奶奶们也要在小姐与春兰等人面前,暗暗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都叫他们六个人心内明白。他们若是识窍的,来认我们的事,我们也好趁此机会勒他一宗财爻。现成的火,落得大家去接个犁锄。”众人拍手叫好。
果然王德出来,众人借话去打动他,王德故作不知,走开去了。上房众妇婢,亦在尤氏,春兰等人面前发话。王德料到他们是想钱的心肠,不如安排一番,可免耳畔清净。 “本来我们这件事,是对不过人的”。晚间进来,与尤氏商议。谁知尤氏日间受了众妇婢一番言语,正在好气。又听王德、春兰等人说,众人也向他们发话,不由心头火发道: “他们还了得,将来还要齐心夺我的家产呢!难不成怕他们说么?即是祝自新此时来家,我都不怕。他们明日果再放肆,打一顿撵出去,不过添油加酱多说些罢了。正所谓:惩一警百。若认了他们的事,我还想从此约束得住他们么?”
次日,偏生有个中年仆妇,借着赶猫子骂道: “这瘟猫子倒会偷嘴,也不看看旁边有人瞧着你呢!你还当人不知道么?要得稳妥,偷来的东西先孝敬我老人家,才没有事。”尤氏在房内梳冼,即将仆妇唤进,劈面两个巴掌,骂道: “你这老奴才,你骂猫子谁许你这样夹三夹四的,分明你与人有隙,借着畜生骂人,连我都不放在眼内!”即刻叫王德传了官媒,撵逐出去。内外人等徘了信,皆吐舌摇头说: “他们非独不认事,还要禁着我们不许多说。借着这位奶奶,杀鸡与猴子看。想此处的这一碗牢饭,我们吃不成了。”
内中有一个少年家丁姓刁名仁,作事颇有算计,行为又极狡谲。尤氏派他专管外面厅房执事,他与内外上下人等,皆打得通套。众人议论的时候,刁仁早算计定了,忙对众人道: “诸位不用声扬,作事最忌事未成而机先泄。我有个妙汁在此,好歹我们都是预备一走。若是这么走了,实在不值得,不如大家合力同心,弄他个开口不得,随后我们一哄而散,让他到县里要人去。我们拚着远走高飞,身畔有了钱到处皆可立足成家的。”必须如此如此作法方可徘手,就走也出了我们一口恶气。众人齐声称妙,争来询问细情。未知刁仁说出什么计较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盗财帛奴仆齐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
却说尤氏撵走了那骂猫的仆妇,内外人等无不寒心,早恼了一个伺候外厅的家丁,叫做刁仁。平日同伴们皆叹服他的算计,刁仁对众人道: “诸位不用作气,我有条小计在此,包管他死而无怨。我们此地料想不能久站,既然说破了,他又不认事,慢慢都要寻事到我们头上来的。依我所见,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先下手的为强。后日是老爷的百日,必要延僧请道追荐亡灵。我们早预备一席,待百日那晚,假说丧中各事蒙王德携带体贴,聊具水酒一杯,以表我们的敬意,王德他必然不疑。里边嘱咐众位奶奶们,也备两桌,一席请小姐,一席请春兰等人。也仿照我们对王德的说话,他们定然相信。待他们吃到半酣,先安排点蒙汗药放在酒内,他们吃醉了,一时难以苏醒。我们内外一齐动手,把他们的积蓄细软搜罗一空。天明叫开城门,一哄而散。有家眷的赶紧回家携带家眷,单身的更好,我们远走他方,只要身边有钱,四海之内都可为家。等到他们药性解完,醒了转来,我们倒好走下数十里路了。拚着他到县里禀追,俗说罪不加众。官府也要想到一两个人算计是有的,怎么都齐心算计他,其中必有原故。闹到日后,也不过是个海捕的案。而且我们在他家服役,多非真名真姓,就是我们住处,他一时都摸不清白。不然被他借着事端撵去了,也是一场空,不如拚着干,倒还有个碰头。”
众人听了,人人称善,偷空又去约定了内里仆妇等人。这些仆妇使婢,亦是无人不恨尤氏,又恨春兰等无故磨折他们。况妇女们贪得的心更甚,偷盗又是他们的熟手,如何不从!
到了尤鼐百日,前两天尤氏早吩咐王德,请了各处高僧高道来家迫荐。东厅道士荐醮,西厅和尚礼忏,热闹非常。及期又有多少远近亲友前来奠拜,皆因尤氏手内富足,他又是个女流,都想趋奉他,好作入门之计。内里春兰等四人照应,外面王德领着众家丁料理,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众亲友方纷纷散去,僧道也完了坛场。
早有两个老年的家人寻着王德道: “王兄弟今日辛苦了,可惜我们老朽,不能十分帮你,叫你一人偏劳,我们甚不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