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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须梦
至次日,蔡允升移居姚安海书斋中,看见席上一柄金扇,展开一看,乃前日被人所试贺寿诗,后写“敬贺许老社台”,其笔迹与诗字略相径庭,梦鹤不觉叹奇,问安海道:“这柄扇那里会到此地?”姚安海道:“这笔迹之人与兄相识否?”允升道:“题这扇之人,与小弟相爱,如共一身。若持这扇来送兄之人,与小弟渺不相涉,不知是何人?”姚安海道:“钧是一个人。那里有题诗是一个人,送扇又是一个人?即因前年,兄贵漳有一个朋友,姓康,名梦鹤,亦如兄来游学雇考,幸逢许举人寿旦,诸人贺诗,各要句句藏诗酒,盖因文泰乐于诗酒而取义也。那康梦鹤亦题一首去贺他,诸友无不称赞为上乘,乃请他入考。”允升道:“为何不试他内学?”姚安海道:“许文泰本要试他,但因端午节与他到园中观菊,文泰说:‘处今之时,寻芳者孰识菊花之坚贞?’康梦鹤忽叹一声,遂吟诗一首。文泰观其诗才敏捷,句句精工,甚然叹服。不久宗师要考,是以不试他。”蔡允升道:“这诗不知兄曾记得否?”姚安道:“记得首二句,请诵与兄听:‘四顾众芳开满庭,悚金石才叶青’。其余六句,则小弟忘之矣。”允升道:“后六句弟会诵得,兄会认得么?”姚安海道:“诵得真,那里认不得?”允升即诵了一遍。安海道:“莫不是兄在书斋中看见乎?”允升道:“后来这人入考如何?”姚安海道:“彼时这才子,许举人极称他有隐德,出场后即要他写出文章看,他一定不肯写。及至出榜,坠落孙山,开诚布公送他五两银子归家。”允升道:“梦鹤前年未曾来,那时有梦鹤这等多耶?”闲话莫题,且说安海要谋玉真婚姻,未知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康梦鹤客斋夜梦
诗曰:
静面万物皆前来,是假是真莫细裁。
达者谈天有可信,痴人说梦终难猜。
岂期情切幽明感,不意心诚微显开。
留得只身飘落在,安知离合不奇哉。
却说康梦鹤在姚安海书馆中沉潜读书,姚安海每日劝他求亲。允升道:“小弟今日此来,原为功名,非为婚姻。”安海道:“今日无事,不如同到街市闲游一要如何?”允升道:“这个还不妨。”乃携手同行。正是:
身入桃源溪径开,问针得线真奇哉。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二人走不几步,遇着一个媒婆,安海认得他,把扇招他一招,叫:“张妈住了,我问你。”那张婆笑得忻忻,说道:“我今日有利趱不?姚官人是要抬举我?”安海道:“你和我蔡兄做媒。”那媒婆将允升一看,说道:“姚官人你不要说谎了。那位官人这等花容玉貌人,这等壮大,还没有秀才娘,我不信。”安海道:“瞒不得张妈,他前年失了一个佳配,如今是要续弦的。但他发誓必有才貌双全、如前妻一样,才肯娶他,不然,虽终身零落,亦所不惜。我观世杰之家有一个女子,正是蔡兄佳偶,烦你去求他一求。若是凑合,重重一个礼谢你。”那张婆道:“我看蔡秀才配得他过。但我问你有多少聘礼?”安海道:“才子配佳人,有什么聘银。”张妈道:“这个做不得。他女立誓要才貌夫君,他父又要有财的女婿。每人去求他,有财又无貌,有貌又无才,养到于今,二十岁了,未有下落。我想他一个女,必寂守孤帏,钧死然后有匹配。这个任是相知亦难撮合。”头摇手摆,转身而去。安海道:“这个老贱人,好大胆!不要管他,走罢。”
二人游览街巷,日将过午,允升道:“回去罢。”过了大街,转过一湾,望见数株梧桐,四周绿竹,宛如汉林幽凤。当时卜玉真尝游此竹圃,有诗一首为证:
竹柳幽阴日影斜,时游树下醉忘归。
闲观粉蝶双双舞,惊得黄鹂树上飞。
时人亦有录一首为证: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绿竹阴。
更有梧桐和月林,珠玑错落缀花心。
允升观了一会,就问安海道:“这一个所在是谁家景致?”姚安海道:“即卜世杰后园,他的女儿玉真常在这园中玩赏花木。俺不妨到那时看一看。”行了数步,忽见玉真正园内井边观女婢汲水灌花。安海引允升密迹潜行,走到后园一声坏墙处偷看。见得:
柳烟桃露春衣,月色花香飘长翳。唇似桃兮腰似柳,脸如花兮肤如脂。立得竿般袅娜,行得万般旖旎。花魄已消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朱边引绳舒玉笋,恍然洛浦临溪游。园内凭栏映芙蓉,犹如观音莲花坐。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真是谎。亭亭袅袅,记不尽娇姿娉婷;悄悄冥冥,描不尽香莲步稳。
当时有录五言诗为证: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允升见了玉真,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慌,说道:“我试高吟一绝,看他说什么?”
偶遇名花惹问时,阳春和断求心知。
玉柱会渡天河路,安得娇娥许一词。
玉真听得有人在墙边吟咏,把秋波一转,看见有两个人躲在墙后,看见一个生极俊秀,说道:“好思慕俊逸之诗!但不知是那一个咏的?这等思慕之深也。我依韵和他一首。”
诣惜倾筐梅落时,灵台一点有天知。
引绳汲得浆中液,不是同舟无一词。
那玉真和诗毕,把小小的双脚儿轻移房内去了。允升道:“好酬应得快出!”安海道:“凭两个是好做一首儿的。可恼走得快,亦不等我饱看一会。回来去罢。”
允升见境伤情,在路中如醉如痴,说道:“这女子行动声音好似我平静娘一样。”归至书斋中,愈想愈真,愈忆愈现,莫不是阴灵不泯,真身出现乎?又想道:“若是我平娘妻,为什么在这里?且我在那里吟诗,他亦舍得不认我?”又转一念道:“莫不是梦?”正是:
情因境遇愈思前,欢欲来时又泪涟。
此日偏能惹追忆,新弦弹出疑旧弦。
是时,天色已晚,金乌渐渐西附,玉兔徐徐东升。那允升独坐无聊,一时困倦,身倚在床板中,头枕在床栏上,辗转思想,口念一绝云:
坐对浅灯照悴容,几声夜雨落丝红。
因何柳絮牵花舞,醉杀游心倒槛中。
允升想了一会,不能成寐,将近半夜,不觉两目酸涩,心内暗想道:“未知何日得见我平娘妻,不免来去追寻,会他一面,许多受用。”
顷刻间,遂别了他乡客,寻了故国人,早来到即是泉台路。但见绿杨芳草萋萋,金凤玉露飒飒,寒气硬骨,阴冷侵肤。开了玉门关,走到转界司,听得里面有妇人声音,“原来我平娘就在这里。”不免敲门。平娘道:“谁敲门哩?”听了半晌,又道:“这声音恍似我夫君梦鹤的声音,他为什么到此?待我开门来看。”平娘一见,果是梦鹤,说道:“难得我君恁般心勤,衣袂盖沾露泥了。”康梦鹤道:“我这几日不曾见我贤妻,为你割肚牵肠。亏你昨日在井边亦舍得不认我,到如今害我这等跋涉。”平娘道:“君差了,妾未尝到阳间,为何有在井边?只因俺六月十四夜,梧桐树下,石片上空合云雨,触怒天威,城隍申文东岳帝君,把妾拘到阴府究问。帝君怜妾贤德孝慈,不甚拘究,惟责罚我君损了一长子,断了俺夫妻三年风流债,然后,许再相逢。”康梦鹤道:“听你这说,我妻你是死了,未曾到阳间?”平娘道:“正是。如今这里乃是阴府。”梦鹤道:“人死不可复生,贤卿说什么日后再相逢?除非是梦中相逢.或是待我同到阴会相逢。。”平娘道:“君有所不知,那一日,东岳帝群唤注生司官拿簿来看,那司官禀道:‘查得蔡平娘于二十二岁身一劫,过了这劫,寿至八十。今身尸朽烂,不可起生。小神查得广东海阳县人氏,系庠士卜世杰之女卜玉真,生得容貌才品与蔡平娘恍惚相似,玉真寿数,今年皆终,宜将蔡平娘神魂依在卜玉真尸魄上。’无可凭据,准妾心同而眼异。心同者,使妾将前事一一都记忆得;眼异者,使妾交易人身,将旧人的容貌都忘记得。若要重相会时,必依然记得天后娘娘为媒,签诗为证,正显阴光有应。妾即叩谢而出。今幸我君不辞劳若来寻妾,妾正可与君同回阳间。”康梦鹤道:“俺儿子如今在那里去了?”平娘道:“判在河南开封府去投胎出世了。”康梦鹤道:“俺如今不在漳州家里住了,现今羁身在潮州府城内姚安海书馆中。”平娘道:“妾正要去潮州府城内寻卜玉真了。”二人一种相随,欢欢喜喜,恰如:
花开花谢谢更丰,宝镜重新月复胧。
谁积世间事是戏,那知天下人皆空。
却说康梦鹤夫妻同到潮州府城内,梦鹤道:“来到这里,即是我寄寓的书斋了,请贤妻入内,同坐片时。”平娘道:“可有人在那里么?”梦鹤道:“仅小生一人而已,不须惊疑。”平娘即入内对坐,说道:“君这等凄凉,宁不思妾乎?”梦鹤道:“一日十二时,那一时不伤嗟?惟望贤卿垂念。小生自贤卿别后,枕冷衾寒,亦极渴念,今幸得见,希祈怜悯。”平娘道:“自今以后,合当勤慎。”梦鹤道:“如今在书斋内,非犹昔日梧桐树下之比也。”平娘道:“务宜快些儿,妾要去了。”
两人正在情浓之际,忽闻敲门之声,听得查必明在外叫道:“蔡兄好起来了,天已亮了。”梦鹤翻身惊觉,即是一梦,遍体困倦。忙忙起来,将门儿推开一看,见红日已半壁了。查必明道:“蔡兄好高睡。兄知提学不几日将到了?”梦鹤道:“文宗到得好!查兄可急急去寻一个府名,便于进考。”查必明又说了闲话,随即出来宽府名了,且按下不题。但未知平娘回生之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蔡平娘魂栖玉真
诗曰:
乾天变革旧更新,通共两人为一身。
藕断亦知丝不断,魄沦又见魂难沦。
阴阳合理无他理,人鬼联姻非别姻。
世上犹然未解悟,请君借问焄蒿神。
却说卜玉真自井边和诗之后,恨不得看真,斯时亦有转盼他,虽未甚详细,亦晓得有一个生极俊雅,然未知这诗是他咏的否。自是以后,终日寻思悒怅,神魂梦样,茶饭少进。尝说:“好句有情求淑女,落花无语怨东风。若是那一个人,他脸儿清秀,身又俊,性又温。且想他这一首爱情诗,知他一天星斗焕文章,不枉十年窗下苦。如今谁肯作针线引?又不好向东邻通殷勤,又不好和我母亲说出真情。除非到了黄泉路,才得与他结婚姻。”不数日,睡不安,坐不宁,幽思昏昏,香消玉减。时人有歌《鹊踏枝》为证:
见了那人,吟得句儿真。想了那诗,念得字儿新。青春年少,俊俏聪明。怅惹眉桃,心事向谁吟。愁撞心苗,性命有谁怜。真是有心了奈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
其母林氏道:“吾儿这几天针线懒拈,诗书不理,闷闷不快,恹恹瘦损,为什么事?”玉真道:“儿非为别事,只因前日,儿在花园内看女婢汲水灌花,有二位秀才,一个生极标致,吟一首诗,儿此时亦酬和他一绝。未知此人是何方人氏,何姓何名。儿这精神是为他牵绊,敢以真情告。”林氏道:“这一个人,吾儿认得真么?”玉真道:“儿一时看见有二人,未曾认真,但听他吟诗声音似漳州人氏。”林氏道:“若是漳州人,找闻有一个漳州人在这里雇考。既然敢来雇考。必是大才可知。然不晓得这人生得怎么模样?”林氏又想道:“倘他娶过了亲,却怎好?”玉真道:“想他昨日之诗似断弦未娶的。”林氏道:“儿何以知之。”玉真道:“他诗道:‘偶遇名花惹闷时’,又道‘阳春和断求心知’,吟这几个字眼,便可知是断弦未娶的。”林氏道:“我不晓诗中意味,儿试说与你母亲晓得。”玉真道:“凡遇名花必喜赏,何为‘惹闷’?阳春其曲愈美而知愈寡,何为说‘和断’?‘和断’定是他前有贤妻,如今断了。”林氏道:“吾儿好聪明。”
母子正在愁闷之间,闻得外面老妪之声,叫:“秀才娘开门。”林氏即出来开了门,说道:“原来是张妈。敢问张妈到舍,有何见教?”张妈道:“来到贵府,总是为着婚姻好事。即因漳州有一个秀才,姓蔡,名允升,旧年才断了弦,现今来此雇考。前日游耍,到你后花园,见小娘子在井边看女婢汲水灌花。不觉伤情,倡和了诗,情意眷恋,想得废寝忘食,无奈托我来求一求。其人生得美貌,才学自不消说,然未知卜先生肯许否?”林氏道:“若是前日和诗的人,俺母子都允喜,须待他父亲早晚到日,我自当赞助。倘得许允,即当一人报知于你。”张妈道:“卜先生若许允,直速速报我知,恐送了人性命,不是耍处。我今且回去罢。”林氏送他出门,遂入内谓玉真道:“吾儿前日花园内所见之人,确是我所说雇考之人。此人姓蔡,名允升,果是断弦未娶的。未知你父亲今晚会到否?”玉真闻这消息,知有下落处,心神渐渐安定。
过了二天,卜世杰到家,玉真心内怡然自旷,其病十分已有八分轻松。其母林氏把前日事情逐一细细陈了一遍,卜世杰道:“我不曾目睹过,既然中你母子之意,便是好的可知。”
那张妈闻卜世杰回来,即走来探问,见了世杰,问道:“卜先生台驾到有几天?”世杰道:“昨晚才到。”又问道:“令千金这桩事曾闻知否?”世杰道:“吾儿誓拣择良配,至今有年矣,幸得有缘,中吾儿母子意,定是月老推排。敢问他有多少聘金?值今日良辰,可许他即来定聘。”那张婆道:“他说嫁女议聘乃夷狄之俗,佳人配才子,何用聘金?”卜世杰道:“既无聘金,要娶什么亲?这个做不得。”林氏力劝世杰道:“我夫妇年已半百,未有男嗣,不如招他进赘,以为年老这计,岂不是好?”卜世杰道:“你妇人家,所虑者浅,所见者短。不知他是福建人,倘一旦侥心要去,你我两个老人家肯跟他去否?如不肯随他去.教我怎好?不如他有银子来娶,处得两便。一来欢喜吾儿得了良缘,不虚生平才学之托,二来我好把这银子觅一个螟蛉子,庶免绝嗣之苦,且亦好做后来的棺木本,岂不是一举两得乎!”林氏听了,低头无言可答。张妈道:“既然如此,我且回去问他。他若是有银子,我即刻就走来回覆;他若是无银子,我也不必来了。”说罢,就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