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惜春带了彩屏,径往栊翠庵来找妙玉。刚近庵前,见妙玉一个人,站在红梅树底下看花,回头见了惜春,便笑道:“今年天气冷的早,节令没到这时候,四姑娘才几天没来,你瞧,这几树梅花都已冲寒开放了。我也今儿见老婆子折了一枝进去,才瞧见,第一遭出来步步,恰好遇见你来。正是春在枝头已十分,想是你也为寻春来的。”惜春微笑道:“我却不为寻春而来,倒为寻人而来的。”妙玉道:“我这里轻易没有人来,你要找谁?”惜春道:“并不是到你庵里找人,因为我家二哥哥出门走了,没处找寻,要烦你扶乩呢。”一面把缘由说明,妙玉听说,不觉神色一变,呆呆怔了半晌,才让惜春进庵,径至妙玉房里坐下。妙玉道:“这件事,要神清气爽的时候才好,这会儿晚了,明儿清晨起来扶罢。我这里没有个副手,明儿须得烦你再走一趟。”惜春道:“这是我来烦你,怎么倒说烦我起来!”妙玉一时脸泛红云,无词可答。惜春便与说了几句闲话,小鬟因惜春到妙玉处无事,每每要下一两盘棋才回去,便不等妙玉吩咐,随手送了棋盘过来。妙玉忙叫取开道:“今儿可不下棋。”惜春略坐一回,起身出庵,径回自己屋里。
  过了一夜,因恐贾母挂念,一早起来,梳洗完时,用了些点心,带了彩屏便往栊翠庵来。那知妙玉起身更早,已经设好乩坛,诸事停妥,专等惜春过去。惜春便向炉内添了香,虔诚祷告,和妙玉两个人左右站立分持。少顷,沙盘内龙飞凤舞的显出一个个字来,妙玉随看随记。乩停,和惜春说道:“我念你写。”惜春早在盘内看明,便在桌子上书匣底下取了一张纸,提笔写就。从头念了一遍,点点头道:“怕他们看起来未必能详解呢。”妙玉道:“还要管他们能解不能解,你心上明白就是了。”惜春道:“我不比你,第一,为的是老太太不放心。”
  说着,便叫彩屏道:“你把这字贴儿送到三姑娘那里去,就说是今儿妙师父扶乩的句语,详解起来,宝二爷不久就回来,请老太太、太太不必着急。记清了,快去!”彩屏应着走了。
  妙玉让惜春到卧室内,惜春望桌上一瞧,道:“好应时景,早供上折枝了。”妙玉道:“今儿咱们弄一个早局。”一面命小鬟端过楸枰,与惜春对局不提。
  且说彩屏到探春处,告诉了惜春吩咐的话,探春便带这字贴儿要往宝钗处。才出屋门,遇见邢岫烟也要去看宝钗,因闻得这几天薛姨妈有病不过来,他和宝钗是素日常叙的好姊妹,不必避忌,所以过去走走。便笑问探春:“拿的什么字贴儿?”
  探春道:“就为二哥哥的事,又去烦妙师父扶乩呢。”说着,把乩判递给,岫烟接过看了一看,也不说什么,仍还了探春。
  二人出了园门,来至宝钗屋里,见宫裁、熙凤都在,大家让坐。
  探春先告诉了惜春的话,然后把字贴儿递与宝钗。李纨也过来同看着,念道:喜重重,恨重重,翻覆情缘转眼中。邯郸未醒黄粱梦,月方西坠去,花谢一年红,冬寒雪冻莫寻踪。
  宝钗看毕,便一手放在桌上道:“我不懂,四丫头是怎么样详解的?”袭人忙走过拿与岫烟道:“请姑娘看看详详,到底怎么样的?”岫烟笑道:“我见过的了,仙机玄奥,委实解不透呢。想来四姑娘常和妙师父讲究这些,他说的自然不错。”
  探春道:“别管详的是不是,且把四丫头的话告诉老太太、太太听了宽宽心,底下再看罢。”探春说着,先自走了。李纨、凤姐、岫烟又坐了一回,各自散去。
  这一天,李宫裁、王熙凤都在王夫人屋里闲话,凤姐眼光早瞅着林之孝家的站在院子里拿了几件东西,似要进来又不敢进来,只瞧着凤姐眼色。凤姐心灵早已猜着八九分,便丢眼色叫他不要进来。那知王夫人已经看见凤姐脸上神色改变,两眼对着院子里摇头示意。王夫人便问:“院子里是谁?为什么鬼鬼祟祟的不进来?”林家的答应了一声,慌慌张张要把手里东西递给院子里站的老婆子。凤姐忙叫道:“快拿进来回了太太罢。”林家的走进屋里,都睁着眼,见他手里拿的就是宝玉那一天穿戴出门的衣服、靴帽,还有一股漆黑的头发,梢上带着素日坠的红丝结,束一串四颗大珠,不待林家的开口,王夫人接过手来细细一瞧,不问情由,便嚎啕大哭,道:“不料他竟去走了这条路了。”李纨、凤姐在旁,再三把王夫人劝慰。一面问林家的道:“如今既然有了这些东西,到底人在那里?这东西又是谁送来的呢?”林家的道:“这些东西是在焙茗手里接来,焙茗说是一个卖柴的乡里老儿送到门上,只说了二爷在什么大荒山青埂峰出家一句话,那老头就走了。”凤姐跺脚骂道:“好糊涂混帐羔子,难得有这个人送了东西来,正好着落在他身上跟究宝玉的下落,怎么就把这个个放走了呢?”林家的又回道:“刚才奴才也问过这句话,焙茗说门上接了东西,正要把他擒住,那老头儿肩上还挑了一担柴,回身飞跑就走。门上好几个人赶上去,才转得一个弯,老头儿便没踪影了。一时想起他来,挑的那一担柴,都是青枝绿叶的。现在深冬时候,那有这青绿树枝,知道这老头儿有些古怪,料赶也赶不着,只得回来了。”凤姐道:“听他们的捣鬼,快叫赶去,捉不着仔细他们的腿。”林家的只得应了一声“是”,赶忙出去吩咐。
  李纨道:“这会儿再去赶那个人,想来走远的了。既是有这个所在,不如打听确实了,叫人找到那里去,自然也找着了。”
  王夫人摇头道:“这个地名,想来也是一句渺茫的话,找也白去找。我横竖不要这孽障的了。就只苦了宝丫头,早知道这样,先前不如一顿板子任凭他老子打死了他,也不至带累人家女孩儿白受委曲。老太太还把他当命根似的,一天好几趟叫人来问信,叫我怎么样去回老太太呢?”话未说完,只见鸳鸯急急的跑进屋来,正要开口,见炕上摆着这些东西,王夫人泪痕满面,李纨、凤姐都站在旁边,用手帕子拭眼泪。鸳鸯也看出些来踪,只得呆呆站着。王夫人便问道:“老太太又打发你来问宝玉的信儿吗?你瞧炕上的东西罢。”一面凤姐就把林之孝家的进来回的话,细细告诉了鸳鸯。鸳鸯道:“老太太很惦记呢!夜儿三更时分,睡梦里醒来,还说宝玉回来了,听见在院子里说话,叫我起来开门。我说是老祖宗的心记,宝玉要回家,也不是这时候进来的。听着院子里静悄悄,并没有人,老太太还说我躲懈,立刻叫起上夜的老婆子来,到底开门出去瞧了一回。何曾有什么影响呢?这会儿又叫我来打听有什么信儿没有?我看这些东西,可是叫老太太瞧见不得呢!”凤姐道:“东西自然我们藏起来,那宝玉现在这个地方,总得去回一声儿。知道有了下落,便容易找了,也好哄着老太太暂且安一安心。太太看怎么着?”王夫人叹道:“你们自去酌量回老太太罢哩。”
  李纨、凤姐又安慰了王夫人一番,便和鸳鸯来到贾母处,委婉回明宝玉已有消息,现在大荒山,要学道修行的话。贾母道:“这个孩子,为什么这样糊涂?好没志气,才娶了媳妇、中了举,就起这种念头,快叫去打听,大荒山离这里多远?赶忙打发人去接了他回来。”凤姐只得应了一声“是”。回到屋里叫人去请贾琏回来商议,李纨自在贾母处陪着说话。
  且说宝钗自从宝玉出门后,终日与袭人伤心流泪。袭人心里不过胡猜乱想,盼望宝玉回来。惟有宝钗,早猜透宝玉心事,怀忧更切。不但不肯向别人告诉,就在袭人面前,也未曾吐露出来。这一日,在自己屋里落了一回泪,见莺儿端茶进来,便把泪痕拭净。喝过了茶,因有事要往王夫人处,带了莺儿出门。
  才走至穿堂,想起一句话来,叫莺儿道:“你到琏二奶奶屋里去瞧一瞧,倘臻儿还在那里,叫他到我屋里等着,还有话问他呢。”莺儿答应着,自往凤姐处去了。
  这里,宝钗才走了几步,只见傻大姐从王夫人后院角门出来,一只手拿了两枝绒花,一只手拿了一股髢发,扭着脖子,只顾瞧着,嘴里咕唧道:“这要他做什么?怎像宝二爷铰下的头发,乌漆黑又长又亮,可惜他做了和尚了。”傻大姐一句话,已被宝钗听见。不知宝钗听了傻大姐的话怎样光景,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痛郎削发泼药轻生 忆主伤心拥衾叙话
  说话宝钗听了傻大姐的话,虽不十分仔细,“做和尚”三个字,已清清朗朗的入耳。因宝玉出门不归,宝钗只防他去走这条路。今闻傻大姐之语,触动心病,一时魂魄惊飞,竟似林黛玉在沁芳桥听见宝玉娶宝钗的话一般样光景,便略略按定了神,叫住傻大姐问道:“你为什么知道宝二爷去做了和尚呢?”
  傻大姐瞅着宝钗笑道:“没有的事,我和奶奶说了,又嫌我搬嘴,他们要捶我呢。”宝钗道:“刚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会儿你和我说,我再不告诉别人。你不说,我就去告诉你姊姊,仔细挨捶罢。”傻大姐呆了一呆,便说道:“刚才琥珀姊姊叫我到玉钏姊姊那里要这髢发,玉钏姊姊又给我两支花儿,我在太太院子里见林大娘手里拿了宝二爷剪下的头发,还有穿的衣服进太太屋里。人家说宝二爷去做和尚了,太太在那里哭呢。后来我还站着,彩云姊姊撵我出来,叫我不许多嘴。”
  宝钗不等傻大姐说完,顿时神魂飞乱,急火攻凡,喷出几口血来,眼前一阵乌黑,昏晕倒地,吓得傻大姐转身便走。
  接着莺儿同臻儿从凤姐处出来看见,赶忙来把宝钗扶起。
  宝钗已渐渐苏醒过来,搭在臻儿肩上,莺儿见宝钗面色如灰,腮颊上尚有血迹,忙拿手帕子给宝钗揩抹净了,扶着慢慢走回屋里。莺儿便问:“姑娘怎么着?”宝钗道:“我一时心里不好过起来,让我躺躺去。”莺儿便把枕子垫高,一面叫小丫头倒了半盏温茶来,送过宝钗唇边嗽了口。小丫头接去茶盏,莺儿扶宝钗睡下。早有袭人、麝月等知道,急忙赶来,见宝钗脸上气色改常,袭人明知宝钗为宝玉伤心,但不致忽然着起紧来。
  当着宝钗,又不便盘问莺儿,莺儿亦不敢告诉袭人,惟有四目互相觑视,默然无语。半晌,宝钗睁眼望屋子里一瞧,问:“臻儿没有回去吗?”麝月便推臻儿过去,一面接口道:“臻儿在这里,奶奶有什么话吩咐他?”宝钗道:“这会子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叫他回去,太太跟前少说话。没的他老人家知道了,又着急。”莺儿在旁,便把宝钗的话又叮咛了臻儿几句,臻儿自走了。袭人走近炕前问宝钗道:“奶奶身上不爽快吗?”宝钗闭着眼点点头。
  袭人知道他嫌烦,便走出房来赶上臻儿,问道:“奶奶为什么忽然这样起来?”臻儿一路走着,答道:“我和莺姑娘从平姑娘屋里出来,走到穿堂里,见宝姑娘跌倒地上,傻大姐在面前飞跑的走了,也不晓得为的是什么?姑娘你去瞧瞧。”说着,拉了袭人走到宝钗跌的所在,指与袭人一看,袭人吃惊道:“这还了得?”当下叫臻儿快些回去。“别忘了姑娘的话,我告诉琏二奶奶去,叫快请大夫呢”。臻儿走了,袭人独自一个站在那里,看了拭泪,心想大凡闹出来的事,再离不了傻大姐。
  仔细想起来,比不得先前的事。况且,宝姑娘是个明白人,断不至听了傻大姐的话,就认真当一件事,怎么样起来。
  一路思想,往凤姐处,见林之孝家的正在那里回道:“门上这些人,在外头打听,都说没有知道这个地名。又问程日兴相公们,也不知道。且翻着什么《广舆记》,不知查得着没有?还到工部里去吊齐了各省舆图,细细再查,只怕也未必查得出来呢。”袭人听说,估量着为寻宝玉的事,等林家的回毕了话,便把刚才看见宝钗的光景告诉了凤姐,叫人快请医生去。
  凤姐便吩咐林之孝家的,“赶忙叫人去请王太医,你回的话,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太太,等二爷回来再商量”。林之孝家的答应退出。
  凤姐向袭人道:“这件事自然瞒不得宝二奶奶,也要说得委婉些才好,不知道又是那个快嘴,大惊小怪的去吓了他,才这样的。”袭人道:“刚才臻儿说起,他和莺儿见傻大姐不知和宝二奶奶讲了些什么话呢。”凤姐道:“这又奇了,傻大姐又怎样知道?”小红在旁边道:“林大娘进来的时候,傻大姐也在院子里呢。”凤姐听了,着急道:“可不要在老太太跟前有的没的傻出些话来,可了不得。”袭人听了,一面还听不出傻大姐说的是什么事,正要细问凤姐,只见平儿进来回道:“太太也在老太太屋里,叫奶奶立刻过去呢。”凤姐连忙站起身来,向袭人道:“你快回去,莺儿到底年纪小,麝月、秋纹这班子人是靠不住的。停会儿大夫来,叫兰哥儿陪了进去。”说着,自往贾母处去了。
  袭人便向平儿盘问,平儿把宝玉出家送回东西来的话和袭人说明。袭人一时痛苦不减于宝钗,因当平儿面前,勉强忍住,回到自己屋里,抽抽噎噎的哭了一回。
  且说凤姐来到贾母处,先把林之孝家的回的话告诉了贾母说:“等查出了这个地名,再来回明老祖宗。”贾母点点头,又问:“琏儿回来没有?”凤姐道:“刚才回来,姨妈家里叫去,不知商量什么要紧话。老祖宗要叫他,就打发人去。”贾母道:“既然姨妈家里有事,这会儿且别去叫他。我才和你太太说过,咱们上紧去查这个地常一则人家也不放在心上,二则就查着了,倘若今儿在那里,过几天又到了别处,白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