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一面解下身系宝剑,向宝玉道:“我有鸳鸯剑二柄,其一已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锋,又将万根烦恼丝斩绝,留之无用。古人原有挂剑墓门,以酬知己者,烦足下带回,送至三姐冢上,使雌雄合而为一,五百年再当出世。今交足下带回,将来护送宝眷进京还须借重此物。”言毕,把剑连鞘递与宝玉。
  宝玉便问:“后会何期?”湘莲答道:“后会非遥,即在你黄粱饭熟之年。”宝玉一时未能会晤,只是扯住湘莲的衣袂依依不舍。湘莲一面指道:“你看那边焙茗来找你了。”当下哄宝玉回头,湘莲已跨鹤离地,冉冉凌空。
  宝玉仰天观看,旋入杳冥,已无踪影,不胜感怅。望见前边雉堞高耸,知是城垣,便将鸳鸯剑系在身旁,慢慢步入城来。
  见街市上肩摩毂击,来往行人稠密,不知什么地方。因湘莲有上扬州不远之语,错记林公任所为住宅,逢人便问林老爷家。
  众人见他出家人打扮,举止言语俱不相称,引得那一班游手好闲的人都跟着瞧看。宝玉还只顾向人访问,有那老年诚实的向宝玉指道:“小师父问的那一家乡宦,就在前边。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结善缘的。”话未完,只见两上人跑得汗雨直淋,来请宝玉。
  此时,宝玉并不想来请我的是谁家的人,也不想我才从大荒山回来,怎么就知道有我这个人,因心想林老爷家,一开口便道:“你们是林老爷家来的吗?”那两个人应道:“正是,正是。”当下引了宝玉到一座高大门楼前。正门三间五架,门饰绿油,铜环兽面,气象规模虽略逊宁荣两府,也颇显赫堂皇。
  宝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经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门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阶,见里面有两个年轻小厮飞跑出来,对着同来这两个人嚷道:“快着些罢,里头催了好几回哩。”说着,进了大门,转过角门,让这两个小厮引了宝玉进内。才至正厅院里面,又有两个小厮掀帘出来,一见宝玉便笑嘻嘻掇身回进,又走出一个人来,见了宝玉四目互睁了一回,那一个人开口问道:“你莫非是贾宝玉吗?”宝玉应道:“我便是宝玉,你是谁?”
  那一个答道:“我也叫宝玉。”引得旁边众小厮称奇叫怪。
  原来那一个便是南京甄宝玉。刚才引宝玉这两个,就是甄府家人,听见问他可是林老爷家来的这句话,因林字与甄字音声相似,一时错听了,并非有心胡弄宝玉。甄宝玉也曾到过荣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宝玉之外,有个贾宝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时引了个人进来,是和尚打扮,与甄宝玉相见,竟像个《西游记》孙行者斗法,又有一个六耳猕猴前来厮混,看得众人缭乱眼花。
  且说两宝玉挽手进内让坐,甄宝玉道:“昨儿接到家书,家君提及二哥鹗荐后忽然隐遁一事,兄弟大为骇异。才间有人进来说起街上见一小沙弥,年纪相貌与兄弟一般,赶忙打发人出去请来一认,不料果是二哥。自从那年到尊府别后,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儿有此奇缘,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迹空门之想,还当慢慢领教。”宝玉尚未答言,只听得里头传出话来:“老太太叫宝玉引了荣府的哥儿同进去呢。”甄宝玉道:“想是我们老太太也听见这件事了。”
  于是,两宝玉挽着手来至上房,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丫头、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里说笑。甄宝玉让宝玉上了台阶,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门帘。宝玉进内,见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仿佛与贾母相似。甄宝玉便向宝玉指道:“这就是家祖母。”宝玉恭恭敬敬的趋步上前,打了一个千。那位老太太把宝玉瞧了个仔细,道:“你是荣府里宝玉吗?”宝玉应了一声“是”。甄老太太把荣府里的事情细细盘问,宝玉逐一应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宝玉拉过,一手摩挲他头上道:“一个大家的公子哥儿,忽然剃了头发做起和尚来,也不怕人笑话!我听见你们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宝玉一样,你们太太越发把你当作的宝贝似的了,怎么就肯放你出来呢?”宝玉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个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紧,这会子家里不知闹的怎么样在那里呢。”一面叫人吩咐外边打发人进京,到荣府里报信,婆子们应了一声“是”,自去传话。甄老太太又道:“我们的太太那一年从京里回来,说起见这哥儿生得与我家宝玉一模样儿的话,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果然比双生弟兄还像呢。”说着,又叫人去叫了到过荣府这两个女人出来,指着宝玉给他们瞧,道:“你们是见过的,可就是荣府里的宝哥儿吗?”那女人把宝玉细细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这位哥儿呢,幸亏穿了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们哥儿站在面前,叫人怎么认得清呢!都说我们的哥儿淘气,老太太看这位哥儿,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闹了出来,只怕在家里比我们的哥儿还淘气呢。”甄老太太笑道:“这也不是他当着玩意儿事干出来的,一定有个缘故。”又向宝玉问道:“听见府上有一位老爷不肯住在家里受享,到什么观里去,干这种修真养性、炼丹守庚的事,连命都送了。这一位是什么辈分?”宝玉答道:“那是我们东府里的敬老爷,长一辈呢。”甄老太太道:“这皆因你们生长官宦人家,在富贵场中混的腻了,看见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书,一时动起那成佛作祖的念头来了。”一面又吩咐甄宝玉道:“宝玉,你以后在学堂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再不许放着别的闲书,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宝玉应了一声“是”。当下叫伺候宝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门衣服、靴帽,停会儿送出去??荣府哥儿更换。又向宝玉道:“还亏到了这个地方,有我们的人瞧见,倘走到别处,被那些游方和尚诱拐了去还了得吗?如今住在这里,就同自己家里一样,爱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和我们伺候的人说。宝玉,你陪着到园子里去逛逛。来的是客,要有个尽让才是,别玩的淘气了。”说话时已摆上茶果,甄宝玉便让,宝玉点景用了些,然后同了出去。
  这里,甄老太太疼爱自家宝玉,原与贾母疼爱宝玉一般,今见宝玉生来与自己的孙儿无二,偏又穿着这一套出家衣履,更觉可怜可爱,就把疼自家宝玉的心肠去疼他。听说宝玉在家里离不得女孩子们陪伴,便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伺候。那些丫头们也上都也愿意,口里只说:“他不是自家的宝玉,又是个和尚,怎么好去伺候他吗?”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罢,姑子也罢,叫你们出去有什么避忌呢?”当下便选定了两个人,后来虽没出去,却留下话柄,都和这两个丫头取笑,叫他们是香伙闲言少表,不知宝玉住在甄府干出什么事情来,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叩仙坛乩盘藏隐语 遁禅门蠢婢露真言
  话说甄宝玉同了宝玉走出门房,来至园内,见楼台庭榭、山树坡塘,虽不及大观园规模广阔,而溪径亦颇幽曲。因寒冬并无花卉点染,只有几树梅花与翠竹、青松交相掩映。一路留心观玩,走进一座院落,是甄宝玉常在此间坐卧之处。室中帘幔鲜妍,铺陈富丽,比自己怡红院各有出奇制胜之妙。二人就坐,叙谈未久,早有小厮来回:“摆饭的时候了。”甄宝玉便命传饭,一时杯盘迭晋,海错山珍。其主宾之款洽,及下人趋跄伺候之节,俱不琐述。
  饭罢,进盥送茶毕,便有两个家人媳妇进来,一个拿一顶嵌镶八宝紫金冠,连着攒珠金抹额,一双乌缎粉底朝靴;一个拿一件云龙大红袖的箭衣,又一件锁金天青缎排穗褂,一条长穗宫绦,请宝玉更换。甄宝玉瞧他头上光光的,心想光着头怎好戴金冠?既不戴冠,便不配穿这些衣服了。便向那两个媳妇道:“你们刚才没有瞧见吗?靴子留下,把金冠、衣服拿去,另换一套来。”宝玉听说,忙止住道:“不用去换,实不瞒大哥说,兄弟出家原为一件不了夙愿。如夙愿不了,此身便返红尘,这一辈子不过做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野人。那一领袈裟,断乎不肯抛撇,只管去回老太太说兄弟已经穿上就是了。”甄宝玉笑道:“二哥在这里,保不定时常要请到里边去见个面儿,这谎如何扯得去?”一面叫小厮把冠带等物接过放下,叫两个媳妇去回老太太,只说把东西已经送在这里,别多说话。我明儿见了老太太,自有话讲。那两个媳妇子答应了,只是笑嘻嘻的站着不走。甄宝玉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那一个媳妇便走近几步,凑着甄宝玉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甄宝玉便笑向宝玉道:“家祖慈的意思,因二哥在家离不开女孩子们伺候,家祖慈把自己屋里的人挑了两个,又恐二哥嫌他们不是自己使唤惯的人,未必合意,可要叫他们出来,二哥切不可见外。”
  宝玉忙站起身来道:“蒙老太太过于疼爱,把兄弟当作自己的孙儿一般看待,实在感激万分。兄弟先前这小孩子脾气,近来已改过了。如今出家一事,虽没有成功,而禅心已似沾泥絮,便茅庵草舍也可止宿挂单,况住在这样明窗净几的所在,又有尊价们在此伺应,已极妥当安适,再不敢费老太太的心。”甄宝玉听说,知是实情,便叫那媳妇自去回覆。宝玉又躬身致意说:“明儿见了老太太亲自叩谢。”当下两个媳妇回身便走,私下自有一番议论。
  这里甄、贾两宝玉又谈了一回,知甄宝玉已领乡荐,彼此问及年岁,又是同庚,于是分外亲热。说话间,早已掌灯时分。
  宝玉也知甄宝玉脾气,大概与自己相同,让他自便,甄宝玉告辞进内。
  宝玉一个人静坐,想到刚才进园来,为什么这些路径好像曾经到过,恍然记起从前梦游之所,醒来还对着镜子里的影儿叫唤自己名字,连甄老太太屋子里的丫头,有两个面熟,在梦里头叫我臭小子似的。可知梦中所见,非尽幻境无凭。这么想起来蒲团打坐时看见林妹妹来,说他没有死的话,竟有几分可信。便向小厮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有林老爷家?先前做过盐运司的。”小厮答道:“这里左近姓林的宦家很少,离这里二百多里,扬州城里有一家姓林,听说是做过布政司的。他家有一位小姐,乳名黑玉,不知就是那一家不是?”宝玉想道:“我姑爹殁于盐运使任所,并未升转藩司。听紫鹃说过,林妹妹家再没有出仕的人,莫非另是一家”随把‘黑玉’两字揣摩了半晌,因说道:“‘黑玉’二字不雅,如何取名?”便用指头向舌尖溅湿在桌子上写了“黛玉”二字,指与小厮看道:“可就是这两个字?”那小厮看了,点头道:“不错,这不是叫黑玉吗?”宝玉笑了一笑,也不与小厮校正。心想:“闺名黛玉,本来就少,又是姓林,这位小姐竟像林妹妹了。才说做布政司,是他错记的。”忙又向小厮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他家有这位小姐呢?”小厮道:“因为我家哥儿去求过亲,所以知道。”宝玉着急问道:“亲事说成了没有?”小厮道:“说也古怪,不知为什么缘故,听见我家哥儿去求亲,倒像前生有仇恨一般,一口就回绝了。听说我们老太太又写了书子到京里去,叫老爷另央媒人去说呢。”
  宝玉听了小厮的话,呆呆的想道:“听他讲起来,不是林妹妹是谁?为什么家里人都咒他的?可笑袭人,我在他跟前这样盘问,瞒得我紧紧的,不肯露出一句话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是老太太,也从没提起林妹妹回南的话。怪道那一天到潇湘馆去,只是空空一室,并没见棺柩停在里边。亏此大荒山一走,得了些消息,不是死过的林妹妹没有死,竟是我这一个活活的死人,到如今才弄活在世上了。难怪林妹妹恨着我,所以甄家去求亲,提了宝玉的名儿,他就生气。但除了宝玉之外,还有不叫宝玉的,倘不是宝玉去求亲便允了,怎么样呢?”又转念道:“林妹妹待我的光景,我也看透的了,决不至有意外之事。且等明儿问准了甄大哥,再作计较。”当下打发两个小厮自去安歇,便和衣躺下,一夜左思右想,直至鸡唱五更,朦胧合眼。
  一觉醒时,已见纱窗日上,忙起身来,早有小厮伺候。盥洗毕,甄宝玉已进来了,二人让坐,略叙几句套言。甄宝玉道:“早上请安家祖慈,已把二哥昨儿的话回过。叫问二哥有什么不遂心的,只管请说,切不可隐瞒。况且,兄弟同二哥同名、同貌、同岁、同年,也算得古今来绝无仅有的好兄弟了,何妨一倾肺腑?”宝玉心上盘算道:“他既有求亲一事,何不趁此道破,止其再生妄念。”便道:“既承关切,实不敢瞒兄,弟总角之年,与林舍表妹见面,即如旧识重逢,共栉联床,胜若同胞兄妹,稍长虽避嫌疑,而花朝月夕,击钵飞觞,性情倍浃。虽未曾禀知堂上的,而上下人等都猜透老太太心事,为我两人团聚。哄然一传,已入舍表妹之耳,不料兄弟在病中变生意外,另缔姻缘,故有此逃禅之举。”甄宝玉不等说完,拍手笑道:“兄弟明白了。”当下也把求亲不允一事,直说了出来,又道:“如此,请二哥把这衣抛度水田,此愿断无不遂的。兄弟就去把这件事回明老太太,明日这里便替二哥去说亲,且慢打发人进京,等姻事说定了,好到尊府去报个双喜信儿。”于是甄宝玉回明了甄母,派人到扬州林府,去替贾宝玉求亲。宝玉才安心住在甄府不表。
  讲到荣国府里,自从走失了宝玉,连日忙乱。这一天,探春在宝钗屋里说起问卜求签总无准信,探春道:“我记得二哥哥失了玉,请妙师父扶乩,乩上写出来的话头,总像找不见的,到底没有找着。我何不去烦他讨个信儿?”宝钗摇头道:“头里我回家去了,也没瞧见写的什么,总是仙机秘隐,须过后好详。况且,妙师父这个人清中带僻,这会儿去求他,休保定不推辞。”宝钗话未说完,袭人在旁接口道:“奶奶的话不错,先前我求邢大姑娘去的,邢大姑娘回来说作了许多难。四姑娘倒和他好,不如求四姑娘去走一趟。”说着,起身便走。探春叫住他道:“你住着,我找四姑娘去。”探春便往蓼风轩去,见桌上炉内点着一炷藏香,小小一方端砚靠着手炉旁暖气,临的一笔灵飞经小楷,在那里抄楞严经。见探春进去,便搁了笔连忙让坐。探春道:“这样天气,你不怕手冷,尽在这里用功“惜春笑道:“闲着没有事,不过借此消遣。”探春道:“你可知二哥哥出去了还没回家呢。”惜春道:“据我看起来,请老太太、太太尽管放心,二哥哥就有信息的。”探春道:“有了信息就好,你知道二哥哥就有信息,这会儿在那里呢?”惜春微笑道:“他在那里,我如何指得出来!”探春道:“但愿早一天回来就好,怕老太太先搁不祝我这会儿来找你,也不为别的,要你去烦妙师父扶乩。倘蒙仙机指示得个早回来的喜信,合着了你的话,去告诉老太太、太太,也好宽宽心。”惜春道:“既是相信扶乩,这是不难。姊姊在这里坐一坐,我去了就来。”探春道:“我且回去,停会儿有了,你抄一纸叫彩屏送来。”说着,出了蓼风轩,自回秋爽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