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影

  这里众人花枝招展,袖带飘扬,出了垂花门,上了对面的画廊。进入里面,是临水的一溜十二间连房,前边是朱红栏干,里边尽是曲折。装修一色文竹的桌椅床凳,摆着些小巧陈设。
  走到尽西头,是座小小的抱厦,青山石砌的台阶,阶下一株空心老柳,那细丝直垂到水面,随波飘荡。树根上系着两只画舫。
  回头看这门上挂着块匾,是“爱莲精舍”四个字,两边一副对联,写着:
  翠扇轻翻朝露净,红衣笑舞晚风斜。
  顺着抱厦绕到后廊,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迎面是峻赠崛岉的高山,隐着个洞门,门上刻着:“云根”二字。众人随着贾兰进了洞门,是一条弯弯转转的山道,盘到上头,一片平坦。周围是玉石栏干,中间石子甬路,东边一棵虬枝老怪松树,下开着两棵红白的辛夷,西边尽是五色含苞牡丹。湘云说:“可惜早了几天。”探春道:“没什么可惜,左右你是个没事人,住到牡丹卸了再回去。”香菱猛一回头说:“你们往西南看罢!”于是众人一齐观看,见正西上一望无极,云端里隐着层峦叠山献的西山,正南上看不见别的景,倒尽是密密濛濛的烟柳。走上台阶,是四面出廊的五间敞厅。明柱上的对联是粉地绿字,写着: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宝钗道:“虽是两句旧诗,在这个地方实在的恰当。”抬头看那匾时,是“览胜轩”三个狂草。当地放张文石镶嵌的大罗汉床,围着十二扇大理石天然山水的屏风,两边八张花梨嵌石太师椅,四张茶几。尤氏道:“咱们歇歇罢!”大家坐下,又看东山墙上挂着蓝瑛画的“海屋添筹”大横披,条案上设摆着几件夏鼎、商彝,西面可墙的一块大玻璃,一张水晶镶的方桌,四张几凳。正看着,婆子们掇了茶来。宝钗擎杯叹道:“可惜这样胜境,两个人没看见!”说着眼圈儿一红。湘云道:“你说的自然是林姐姐和凤姐姐了。”地下婆子接言道:“昨日晚上我们奶奶想起头里奶奶,还伤了会子心呢。”众人听了,都觉伤感。尤氏说:“走罢,看太太们等急了。”说着就转过屏风。
  后檐下开着几株海棠、梨、杏,往北一看,尽是稻田,篱笆围着几间草房。西北犄角上,一片雪白。贾兰指着说:“那就是葫芦屋子。”这里慢慢转下盘道,原来山后是片桃林,枝上开满了通红的桃花。底下都娇黄的菜花。顺这羊肠细路出去,北边一座草亭,几块太湖石倚着几竿修竹。过了小桥,只听水响,迎面小小院落,绿竹花幛,门上镶着“小香雪林”四个楷书。院中别无杂树,种着二三十棵白丁香。三间小小的书斋,门窗之上尽是一色的蓝玻璃。房中是一明两暗,西间挂着香色软帘,门上贴着“寄盦”二字,便知是贾赦的卧室,不便进去。
  贾兰过来开了迎面穿衣镜的消息,玉钏笑嘻嘻的迎了出来,说:“太太等急了,这会子才来。”尤氏道:“我们还打了个茶尖呢。”进了境门,窄窄的一间穿堂,望里一看,十分深杳。见太太们都在东窗下坐着,当地放着个二尺多高、径过有三尺多大的石盆。李婶娘笑道:“快看宝贝罢!”邢夫人说:“真是宝贝,盛上水冬暖夏凉。”众人绕着细细的观玩,宝琴道:“这样好东西,必该还有字。”湘云说:“我们找找!”看了半天,探春说:“这莲花瓣上刻着泰和三年七月制。”宝钗道:“怪道这么好,原来是金章宗时的东西。”尤氏笑道:“别说洗头,就是洗澡也够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又见西窗外黑压压的竹林,东窗外老树上缠着些朱藤,乱堆着几块假山,从石缝里泻下一股激湍。岫烟道:“我说那里水声呢!”香菱问宝钗:“不是有两个古字吗?怎么没看见!”宝钗道:“我也没见。”平儿指着门上说:“那不是!”果然有块小方石,刻着“自在”二字,并无款识。于是众人歇了一会,邢夫人说:
  “只怕都饿了,咱们回去罢!”王夫人说:“我们逛了这多半天,大老爷躲到那儿去了?”平儿说:“东山后头添盖了四十多间,所有外书房、厨房、马圈、下人房都在那边。”王夫人说:“我说怎么没奴才们的屋子呢。”说着出了小香雪林。早有贾琏派人撑过船来,众人上船,望着那览胜轩,真似瑶台仙境。一路行来,从爱莲精舍下船回去不提。
  到了次日,贾琏进城,各处行了礼,赶回园子。
  到了十五,贾赦的生日。有许多亲友,又有本家子弟们都来拜寿。吃了面,约着在柳林中间那条坦平黄土道上去试马。
  为首的是贾珍,领着一班年轻公子,你赌我赛,十分高兴。偏偏的乐极生悲,把个贾芹掉下马来,跌了个半死,不敢着老爷们知道,悄悄抬了进去。众人甚觉扫兴,此时日已衔山,都告辞进城。不知贾芹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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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回 说官司金氏求情 斗龙舟薛蟠送礼

  话说贾琏看着小厮们将贾芹抬到自己书房,恰巧门客詹光也来拜寿,便留他帮着写写收礼的帐簿,所以住在这里。知道他通医道,叫他看了看脉。詹先生说:“不怕,不过是一时血凝气闭。”有他四川带来的丸药,用黄酒化开,灌了下去,渐渐醒转过来。将养了几天,贾琏又资助了几两银子回家调理,不在话下。
  且说那邢、王二位夫人并薛、李二位太太,因连日游玩劳乏,晚饭后略坐了一会,各自安歇去了。宝钗等众人,都在平儿房里闲谈。只见尤氏靠着巧姐的铺盖打盹,李纨向巧姐努嘴儿,巧姐走来拉着尤氏说:“大娘别睡,咱们到楼上听五姨奶奶唱曲儿去。”尤氏合着眼说:“好孩子让我闭闭眼儿,我不爱听那猫叫。”平儿道:“他弹的琵琶很好,我新近才听见,走罢。”湘云道:“听曲儿倒是小事,看看月亮倒有趣。”说着都站起身来,从西夹道轻轻的绕到后院,望见楼上有灯光,下边静悄悄的。于是都慢慢的上了楼,见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低声豁拳,并未听见他们上来。湘云说:“好哇,也不张罗张罗我们,躲在屋里饮酒赏月!”四个人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让坐。嫣红说:“怎么没听见姑奶奶们和奶奶们上来呢?”紫云说:“不是我们不去伺候,我们也巴不得的大家热闹呢。皆因没太太的话,不敢过去。姑奶奶们可别恼。”湘云道:“不叫我们恼,除非是请请我们。”平儿说:“金姨奶奶和玉姨奶奶好好的唱个曲儿给他众位听,就不恼了。”金铃儿笑说道:“看太太听见。尤氏说:“不怕,有我呢。”李纨走过来看了看桌子上摆着几碟乾果冷菜、四只酒杯,就问:“寿姑娘呢?”玉铃儿说:“不知躲在那儿睡去了。”嫣红道:“他对我说来,不知二太太多咱回去,找他妹子说说话儿。”宝琴问:“谁是他妹子?”李纨说:“你不知道?他和增福儿都是我们吴管家的女儿。”香菱笑道:“怪不的一个模样儿。”此时那一轮如冰似水的皓月正照楼窗,忽听东南上悠悠扬扬吹起笛来。香菱念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探春说:“真个这是那里吹笛?”巧姐道:“准是小东篱那边。”湘云问:“小东篱在那里?”巧姐说:“东山后头篱笆里都是菊花,三间草堂屋里有程师爷写的‘五柳遗风’,还有一副对子。我问我父亲,总没告诉我。”探春笑道:“什么是不告诉你,想是他不知道怎么讲,倒不如问问你二婶娘罢。”巧姐便问宝钗,宝钗笑道:“你说出来我们听听。”巧姐说:“上联是‘检书凭郑婢’,下联是‘种树有郭驼’,想来是两个故典。”李纨笑道:“怪不得不告诉你,本来就没人告诉过他么。”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巧姐拉了宝钗说:“好婶娘告诉我罢。”宝钗说:“上句说的是汉朝的郑康成最讲学问,连他家的丫头都通文理。下句是唐朝柳子厚,他有个园丁姓郭,叫橐驼,善能栽接花果。
  所以他用的就是这两个典。”
  尤氏说:“你们讲故典,我可要睡去了。”宝钗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平儿说:“二位姨奶奶唱个曲儿罢!”于是金铃儿打洋琴,玉铃儿弹琵琶,金铃儿先唱了个《翠楼东》,玉铃儿便不肯唱。紫云说:“没人叫唱,自己瞎哼哼,有人要听了,你又该拿”,说到这里,看见巧姐,便说道:“不是姑娘在这儿,我有好话说你呢,永远脱不了那本壳。”原来金、玉二人本是天津有名的女档子出身,赦老爷用二千九百银买来,所以紫云看他不起,每以语言讥诮,故此二人深畏其锋。玉铃儿看了他一眼,说:“随你嚼罢。”便整顿歌喉唱了个《艳阳天》,众人无不称赞。此时门窗俱开,放进月光来。正然欢笑,见增福、延寿二人拉着手儿上来,延寿说:“二太太说,天不早了,请姑奶奶、奶奶们歇着罢,明日要进城呢。”李纨看看钟打过丑初二刻,说:“真可不早了。”说罢,下楼各自安歇。次日梳洗罢,都到邢夫人上房请安。吃了早饭告辞,都要回去。薛、李二位又向邢夫人道了谢,平儿、巧姐也都一同进城。婆子回道:“外头预备齐了。”王夫人又请了大老爷进来,彼此都说了些客套,才各自上了车轿,前呼后拥,回到荣府。
  见了贾相国,夸了回隐园的布置。至晚饭后,用车马送众人回家。
  按下荣府。且说尤氏回到宁国府,贾蓉迎了进去,至二门外下车入内,就有胡氏领着众姬妾请安。到上房见了贾珍,说了几件官事,又说了些家务。胡氏回道:“前日璜大婶娘来给太太请安。”尤氏问:“有什么事么?”胡氏道:“脸上似乎有事,却没提什么。还问宝二婶娘来着,我说都往大太爷园子里去了。我留吃晚饭,也不肯。临走,说过两天还来呢。”尤氏道:“等他来了再说罢。”
  原来这位璜大奶奶娘家姓金,就是那一年焙茗闹书房打架,金荣的姑母。璜大爷借着宁荣两府的庇荫,当着分小差使,却也无荣无辱的个老实人。他这位令正,其为人也小有才,专能胁肩谄笑,奉承尤氏、凤姐。后来璜大爷去世,多亏尤、凤二人资助。凤姐死后,又要走薛、李二位的门路。无奈那李纨是个一尘不染的脾气,无处下手。宝钗深鄙其为人,因他常献些小殷勤,送些针线活计,不得已,年接送几两银子应酬而已。
  他又把当日奉承凤姐的那副面孔用在平儿跟前,这位琏二奶奶原是受赒济人的,自然帮助他。如今又打进蔡如玉的门子去,不但谄谀,又在背地里拿着彩云送礼。这位三奶奶遇着这么一员龙韬虎略的女将,就认作知己。未免置了些真吃亏的首饰,买了些假便宜的陈设。常在王夫人面前一力提拔,渐渐的太太也就上起当来,这也不必说他。因侄儿金荣领了薛蟠的本钱,开了座三间门面的古董铺。他又是冷子兴的干儿子,所以买卖却倒十分兴旺。谁知这天买了几件东西却是贼赃,被地方访着,锁到锦衣府去,衙门里都知道他是薛大呆子的腻友,谁不想他的银钱使用?所以押在班房且不过堂。偏偏薛蟠又不在京,急的他母亲找了璜大奶奶去托人情。金氏知道贾珍是现任京营总兵,他就来求尤氏,偏又不在家。
  过了两日,打发小小厮套儿到了宁府,打听得尤氏已回,他就雇了一辆车来找尤氏,将此事说明。尤氏说:“据我说,没什么要紧,不过是衙门里想钱。”金氏道:“可不是为这个,那孩子最老实,胆子又小。偏偏的薛大爷又不在家,我们嫂子知道大嫂子是爱行好事的,所以叫我来求求大老爷。”正说着,人回:“老爷回来了!”只见贾珍进来,金氏迎着请安问好,彼此坐下。尤氏就将金氏的来意告诉贾珍。那金氏又站起来哀求了几句,贾珍道:“没要紧,蓉儿拿我个帖子打发常通告诉臧先生一声儿就结了。那些官人你看着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就是了。”贾蓉答应自去派人。这里金氏说:“大老爷施了恩,还要拿出钱来。等荣儿出来,叫他过来磕头。”贾珍笑道:“至亲照应是该当的。”说着便对胡氏道:“请大婶娘你们那边坐坐,我吃了饭还得上衙门呢。”金氏搭讪了两句,便同胡氏去了。这里贾珍笑道:“我不看着薛老大的面上,叫这小兔子儿再开一回!”张佩凤站在地下笑着望窗外努嘴儿,贾珍笑道:“怕什么,谁不知道!”
  此时仆妇们摆上饭来,贾珍喝着酒对尤氏说:“如今的事愈出愈奇,新近拿了一案,是个和尚自称蛋子和尚。”尤氏说:“这蛋子和尚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佩凤说:“那回老盛婆子不是说《平妖传》给太太听,太太还说他就是圣姑姑么?”
  尤氏笑道:“我说呢!”贾珍接着道:“他有个师父,住在云蒙山水帘洞,称为猿公。这猿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善能呼风唤雨,喷云布雾,常上天见玉皇大帝,要毁谁就毁谁。又究出那猿公好些不法的事来。如今行文去拿,拿着时就地正法。”尤氏笑道:“这不成了那书上的么?”贾珍道:“可不,就是那些胡涂人听了些小说、鼓儿词就依法奉行,还算他能干。”说着吃完了饭。
  将要出门,听外头传梆回事,叫小丫头去问。只见小丫头手里拿着红帖子进来,原来是薛蟠从广东回来送的东西,一个名帖、一个礼单,上面写着水法洋钟一座,玻璃家伙四桌,悲翠带钩一对,悲翠圆镯一对,珍珠花大小二对,天青、大红、宝蓝、绛色洋呢各一板,各色广纱二十四匹,葛布二十四卷,外有送蓉大爷的带玩艺儿的洋表一对,八音盒一对,洋枪一杆,洋画一卷,下注“有匣”。贾珍道:“只好蓉儿的一份全收,那一份拣轻的收他几件就是了。”婆子传出话去,不一时婆子进来说:“回事的叫回老爷,送礼的话若不全收,他回去就要挨打,务必求老爷留下。”贾珍道:“既如此,只好收下,你着进才带人拿进来。”婆子答应去了。只见回事的进才带着二门上小厮们抬进,放在上房廊下。女人们笑着说:“我们可拿不动!”贾珍道:“叫他们抬进来罢!”于是婆子掀起帘子,都摆在当地八仙桌上。贾珍对尤氏说:“怎么赏?”尤氏道:“只好四两银一个,赏用宫绸袍料。”又问进才:“几个抬夫?”进才说:“八个。”尤氏说:“十六吊钱罢。”贾珍道:“拿个谢帖,说请安问好道谢,一两天我还要瞧他们大爷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