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探春、湘云想了半天都没有猜着,正赶着绣凤来请王夫人吃饭,湘云便要宝钗说了出来,原来是休屠。王夫人留她们在上房同吃,仍是湘云、探春陪王夫人吃饭,宝钗、平儿别自吃了。丫环们递茶漱口,又换了清茶,大家陪着王夫人谈至一更方散。平儿回房,贾琏早已睡下。

  次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些点心,便催着小厮们备马出去,直至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气哄哄的,小丫头打过捭手来,贾琏生气,立时扔在地下道:“这些人难道都死净了!这样冰冷的手巾,不是死人拧出来的么!”

  平儿在里间收拾东西,听见贾琏发怒,三步两步的赶出来,说道:“你又为什么生气?贾琏道:“你倒是问你啊,我知道么?”平儿道:“你一早出去,我还没起呢,怎么就得罪你啦?你倒是说呀,别打这哑谜儿,叫人难受。”贾琏道:“都是你出的高主意,叫我跑了整整一天,到处看人的脸子,还亏得冯老大答应我一千银子,不然我就要死在外头,没脸回来了。”平儿道:“大年下说死说活的做什么,把二奶奶咒死了还不够,再说我也是为你呀!可许我从此不开口么?”

  贾琏见她娇嗔便将话收住,自己坐在那里发闷。丰儿进来道:“外头找二爷呢。”贾琏懒懒的走出去,原来是林之孝来回话,见着贾琏便回道:“乌进忠打发他儿子乌学贵来了,爷见他不见?”贾琏道:“这砍头的,他自己死了不来,倒叫他儿子来打擂台,真不是东西!”林之孝道:“这里有他的禀贴呢,爷先看看。”

  贾琏接过看去,那上面无非是荣贵平安、加官进禄那些吉利话儿。除掉虎皮、豹皮、獐、鹿、狍子、各色猪羊、各色杂鱼,以及凤鸡、鹅、鸭、熊掌、鹿尾、海参、蛏虾等品,只有柴炭二万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杂粮四十斛,常米一千担,外卖梁谷牲口各项折银一千二百两。

  看完说道:“咱们还指望着他算一笔进项,这点子谷干什么的,真是这年不要过了。”林之孝道:“这还是好的呢,他哥哥管着东府的庄地,因为经过了一番抄没,这回简直分文不解,那才干呢!”贾琏道:“你告诉这猴惠子,带话给老斫头的,叫他提防着我,总有一天跟他算个清帐,他才知道咱们府里的家法呢!”林之孝应着正要退下,贾琏又道:“林哥你去把咱们这里管事的都传了来,我有话说。”

  林之孝连忙应是,去了好一会子,各行当的管事们方才传齐。林之孝带同进见,黑压压的占了半间屋子,站齐了都向贾琏请安。贾琏道:“今天说的话长,你们都坐下吧。”众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爷吩咐了,你们遵命就是。”这才一齐斜歪着坐下。贾琏道:“叫你们来不为别的,现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爷叫把这新旧帐目清理清理,我约摸估计着连新带旧将到两个大数,家里和外头挪动只够一成,怎么对付得了呢,你们都是府里旧人,大家掏点良心,想个法子,这也不过是暂时腾挪,少不得老爷总要还的,决不叫你们受累。”

  吴新登站起来说道:“奴才正要回二爷,这几天那些行号天天有人到府里来,都说市面紧得很,迫着要结帐,还要上来见二爷。奴才们说好说歹的刚哄走了一起,跟着又来了三起,那些旧帐主更事恶,奴才们说他是陈帐,他说帐没有新的陈的,几辈子的帐也要还的。又说那回府里遭了事,动了产,这帐几乎黄了,好容易的盼得复了职,这时候不赶着要,设或再遇见了什么事,我们的血本不是白丢了么?”贾琏道”混帐,这是什么话?”吴新登道:“奴才也是这么说,他们就要撒赖,说是你们仗着府里的势力欺压商民,咱们到衙门里说去。再不然顶着你们国公爷牌位去游街,谁叫他养出这种不肖的子孙来。奴才多少人吆喝着也不住。”

  贾琏道:“这还没到年底下呢?就说还清也得有个筹备。”林之孝道:“这话奴才也对他们说过非只一次,他们楞说这府里现摆着银钱,给不给就是一句话,要什么筹备?就算没到年下,也得有个准日子给他,他才放心。又是筹备个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他们也等着,可不要筹备个十年八年的才好。”贾琏:“他们混闹,说也不益,还是想办法的要紧。”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钱后、赵又华二人站起来说道:“若说是三二百银子,奴才还可勉强巴结,这么大的数目,奴才们就有万分的心,也没有一分的力,请二爷明察。”又一个新提拔做管事的叫余仁说道:“依奴才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二爷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贾琏“你且说来。”余仁道:“二爷明见,这新帐且不必说,只那多年陈帐忽然翻腾起来,其中必有缘故。古语说的好,兵来将挡,眼下只有把赖大爷请出来,老爷和二爷给点面子重重的应付他,一切都交他办去,包管就没事了。”

  贾琏笑道:“我们了不了,他就了得了么?”吴新登道:“赖大本是财主,又几辈子受府里的恩典,想必大谱不会错的。”林子孝道:“奴才不敢瞒二爷,若说这些行号有好几个还是赖家开的呢,不过另有人出面就是了。”贾琏道:“那回老爷回南短钱用,写信到赖尚荣任上去通融,他叫穷诉若只借了五十两银子,老爷没有收他的。从前赖大在府里哪一件不是假公济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子,就是应酬老太太上面凑个份子送些重礼,那也是用公中的钱买他的好,他只有几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过去了,他还怕谁?这会子就是肯出来担这个担子,还不定打着什么主意呢?我们且回了老爷再说呢。”

  众人见贾琏无话,也就退下各散。贾琏问知贾政尚在外书房,忙即往见,将出外张罗并管事们的话都说了,贾政本是没主意的,只说道:“赖大也是多年旧人,从前他儿子虽然混帐,我也并不怪他,只要他能够把这些帐目担下来,随你们办去罢了。”

  贾琏下来,即令余仁、赵又华去和赖大商量,此时赖大在家中纳福,也养得圆头胖脸,听余仁等说了番话,便说道:“要我担这些帐目,我几辈子受过恩典,也不敢辞,可是我见得到的也不敢不说,一则这些行号都是有面子的,只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势压迫弄僵了。二则要我办里的事得给我全权,老爷只管下大棋睡大觉去,什么事都有我呢。三则府里虽然艰窘,太太们都有体己的,到这时候也说不得啦,与其守着银子发愁,不如交给公中去营运,也可有些生发。再不然,太太奶奶们的首饰妆奁哪一房搜刮搜刮都够吃几辈子的,为什么不拿出不呢?”

  余仁、赵又华听了也觉得他手段太狠,却因素来都得过他的好处,不敢驳回,只敷衍答应。那赖大也瞧出来,笑对余仁道:“余大哥,你就做了总管也脱不了是个奴才,依我大开大阖的做去,唯信都有分的,不要错了主意。”二人不便搀言,只答应:“是。”

  走到路上,余仁对赵又华道:“赖老大我们是朋友,想不到他变成这副鬼脸。”赵又华笑道:“余大爷你哪里知道,这全是荣哥儿的主意。他自从得罪了老爷,做不成知县,心里又气又恨,便勾串那些行号,迫着府里要钱,想把他老子抬出去,只要家私骗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么。余仁笑道:“到底你管杂物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只知道他想出来,哪想到还有这许多道儿呢。”

  一时回到荣府,余赵二人同上去回复贾琏,又替赖大描补了许多话。贾琏道:“这话他说得出,我怎么去回老呢?若叫太太们知道更要生气。”赵又华见贾琏为难,便说道:“奴才还有个愚见,太太们的首饰都在大丫头们手里,二爷背地里和他们商量,暂时借出来典押,等过了年周转开了,再想法子赎回来,也不至于落褒贬。只要许给他们点好处,想来没有做不到的。”

  贾琏虽然也曾向鸳鸯借押过贾母的铜器,听了些话却碍着面子,不便答应。只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妥,且再商量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话封狼凝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她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埋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住。

  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修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就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她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神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她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说罢与辞。

  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她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她是听小厮们说的,气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

  晴雯、金钏儿跟她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二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哪是红线呢,你不知她是抹脖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

  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她,谁想到见着了倒是她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她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她受点罪,还受惜她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好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

  金钏儿道:“哪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她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她去。及至确知道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她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她去的。总有一天她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她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她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她的。”尤三姐笑道:“你你这么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她们出去,又看了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迎风欲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在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干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阵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玉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她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她的,她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道:“紫鹃也许地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她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她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