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心中狐疑,不是到了潇湘馆么?细看又不大象,只见上屋灯光掩映,从竹荫中透出,顺着灯光寻去,走过回廊,隐约听见笑语之声,似有黛玉在内,连忙赶走了几步,靠着纱窗向内偷觑,见一个宫妆美人在炕上靠隐囊歪着,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

  心中想道:“姑娘敢则在这儿呢?”又看那炕前站着两三个丫环,面貌很熟,只想不起是谁。仔细瞧去,有象晴雯的,有象麝月的,还以为黛玉活着。心想这地方象潇湘馆,那些人又都是怡红院的,如何姑娘和她们在一起呢?急欲进内一看,刚走到正厦,揭起珠帘,便有一个宫妆侍女迎面挡住。叱道:“这是绛珠仙宫,你是什么人敢来窥探?还不快走么么!”

  紫鹃央及道:“我是来寻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给代回一声吧。”那侍女绷着脸道:“谁是姑娘?谁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鹃不得已退出,恍惚走过了许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环,不知从何处走出。见迎面来一女子,手捧书册,颇似鸳鸯。紫鹃唤她,似没听见,忙要上前拉住她,不料走得慌了,绊着一棵树上,那树哗的一声直向身上倒来,似天崩地裂一般,不觉惊醒。醒后还听得一片巨声。

  欲知此是何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弟让兄赦老宠新衔 奴欺主琏儿支窘局
 
  话说紫鹃梦到绛珠宫,遇着鸳鸯,正要上前说话,却被一片巨声惊醒。原来半夜里起了风,拢翠庵内绿油屏门没有扣紧,被北风刮倒下来,那声音却也不小。转身起来,残灯半减,炉火犹温。隔窗一看,月光梅影中万籁沉寂,只听得北风飕飕之声。伺候的婆子们早已睡下,自己也就收拾安歇。枕上回想梦境,尚还记得八九,想起日间惜春所说的话,这绛珠仙宫想必是黛玉死后的去处。因又将此四字牢牢记住。

  次日起来,见了惜春便问道:“四姑娘可知道绛珠仙宫是在哪儿?”惜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呢?”紫鹃笑道:“我就是那个地方听来的,昨儿晚上我梦到那里,隔着窗子看见了林姑娘,可恨那宫女拦住我,不许进去。说是绛珠仙宫,不是你任意窥探的。我就把这四个字记下了。”惜春道:“这个地方说假便假,说真便真,说无便无,说有便有,哪里指得定呢。你能够梦到,总算有缘。”紫鹃道:“人家说梦是心里所想,若说梦见林姑娘或许是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我心里连点影子也没有。”正说着,婆子们回道:“史姑娘来了。”

  惜春等正要迎出,湘云带着翠缕已走进屋里。笑道:“到底是你们这里好。一到院子里就闻见一阵阵梅花的香,从前妙玉住着,那个人不好低搭的,往后倒可以常来了。”惜春笑道:“我们佛门广大,来者不拒。你既喜欢这里,就是缘法,小心我们拿出簿子来。”湘云道:“我是吃十一方的,还怕这些么?只怕四妹妹多嫌我,若不然我就是搬到这里,给你们当个老婆子也是情愿的。”惜春道:“我从来不会嫌人的,若是我嫌了那人必是有可嫌的道理。你想我们清清白白的人,能跟那些人在浑水里搅和么?”紫鹃道:“史姑娘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一件新鲜事。”便把梦见黛玉的话细说了一番。

  湘云道:“我昨儿还同宝姑娘说起你来,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姑娘过去这儿久,你心心意意总忘不了她,既是你们有这样情谊,我少不得告诉你,这绛珠仙宫大概就在太虚幻境。你没听见宝姑娘说过么,那回宝二爷昏过去,到了阴间,有人批给他说,林黛玉不在这里,已到太虚幻境了。你若想林姑娘就到那里寻去吧。”紫鹃道:“史姑娘说得这么容易,我敢则想去,可怎么去法呢?”惜春道:“她天天磨着我要问这些事,我哪里说得透,这可好了,让她磨烦你吧。”湘云又同着惜春到院子里赏了一回梅花,方回宝钗处。

  宝钗却往东院给贾赦道喜,尚未回来。问了秋纹,方知贾赦新货了三品职衔,遇有京外对品官缺候旨简用。看官,你道贾赦何以得到这番恩旨呢?他自从台站免罪回京,仍旧同邢夫人、贾琮等在荣府东院居住,那院里也小有亭台树石,结构精巧,闲时看着古董,或是同一般清客们饮酒闲谈。有时听嫣红唱个小曲,倒也逍遥自在。想起自己从小生长世禄之家,小厮丫头们出入围随,颐指气使的。到大了便袭了世职,又仗着椒房懿戚,半时交游的一般世家子弟都抢着奉承。只知安富尊荣,未免养成娇泰。及至发遣台站,那管站大臣看着荣石上相待尚好,背地里和那些人们在一处,却受了许多闷气,这才知道世态炎凉,戚里侯门的势力是靠不住的。

  此番赦罪回来,只有感激天恩。闭门思过,并不以罢官为意,那邢夫人素来顺从贾赦,却是个眼皮浅的,时常劝他走个门路,弄回一官半职,也好多积攒点钱。贾赦总不理她,偏是贾政在伦常上非常讲究,不免替乃兄悉闷。又想到:“祖上的世职,本是长房承袭,因为大老爷犯了罪才轮到我的头上,如今大老爷和珍儿一齐遇赦回来,珍儿不但免了罪,并且复还世职,固然因他在海疆上出了力,也因为我先袭了职,哥就未免向隅了。我又是在职人员,何若多占了长房的世职。”

  因此自己做成奏本,自陈年力渐衰,勉任部务,已虞娟越,请将祖上世职仍由臣兄赦承袭。只在梦坡斋小书房里亲自缮写,也不和王夫人等商量便入朝递了上去。皇上阅本,即时召见,降旨问了许多话,见他年力实未衰,又检查贾赦原案,实系倚势欺压良民,酿成人命,情节较重。便下了一道旨意,荣国公贾源世职仍着贾政承袭,又念贾政让兄之诚,另降恩旨,给贾赦一个虚面子。当下在朝臣子都知道皇上崇尚孝友,颂扬不置。

  贾赦、贾政次日五更又入朝谢恩,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四家郡王,以及八公中牛、柳、陈、马、侯、石诸家,还有一般侯伯子男,都是当日与荣宁两公共难共荣。又见圣眷隆重,纷纷前来称贺。贾赦经过风波,怕惹人说闲话,更加一番敛抑。此时已到腊初,年事渐近,贾政尚在服中,一应家宴春酒都不用筹备,只有应付年债,是躲不过去的。他本不善理家,想起老太太的大事,后来又送柩回南,又是贾赦等从台站回来,一切用项挪借不少,忙命小厮们唤贾琏来商议。

  一时贾琏来到,问道:“老爷找侄儿有什么事吗?”贾政道:“我此番回来家里的事也没得查问,眼下就要到年底下了,这些帐目你该清理清理,早点做个准备,不要到时做瘪子。”贾琏忙应了几个是,又道:“帐目是都在那里,预备起来也就是时候了,总指望有整笔的款子才好。”贾政道:“咱们这些产业你那里想必都有底册?”

  贾琏皱眉道:“老爷不提侄儿也不敢回,咱们府里自从元妃娘娘归省,盖那座园子,拉的亏空就不少。后来宫里又添了许多应酬,那些老公们一开口就是一千八百的,至少也得二三百银子才搪塞过去。饶是破了财,他们还不大痛快。家里呢,进项是越挤越少,各房的开销还是从前的老规矩,分毫也不能省,从来就是寅吃卯粮的。原先还仗着近畿几处产业,多少贴补点,又赶上老太太的大事,上头分文不发,侄儿迫得没法子,只可四下里拉。后来把这几处产业押出去,还不够呢。如今只有东边乌进忠管的八九处庄子,那乌进忠就是东府里乌进孝的孪兄弟,此外还有乌良管的十来处,都是荒地,开了不到一半,也没有多大的指望。”贾政变色道:“怎么近处这些产业抵出去我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干的?”

  贾琏连忙跪下道:“老爷暂且息怒,那回老爷送柩回南缺盘川,叫侄儿出去挪动,侄儿回明了的。外头人情淡薄,只可拿房地押借,住房是不能动的。先尽外头几所押去。等宽展的时候再赎。侄儿并不敢擅专的。”贾政道:“你且起来,怎么说老太太的大事上头不肯发款呢?”

  贾琏起来道:“提起这话侄儿就该打死,都是大太太从中索勒,这边老爷太太又因是大房,事事尽让,不拿主意,可叫侄儿怎么办呢?”贾政叹了一声道:“从前的话不必提啦,你们赶紧去想法子,对付过这个年去,只要别闹笑话,其余我也不能管了。”说罢搓手嗟叹,贾琏忙答应着。小厮们回道:“东府里大爷同小蓉大爷来了。”

  只见贾珍在前,贾蓉随后,手捧一封黄布口袋进来。见了贾政放下口袋,都请了安,贾蓉又给贾琏请了安,贾珍便问道:“这是今年两府里的春祭银两,蓉儿刚从光禄寺领下来的,请老爷过目,好去预备。”一面将黄市口袋律过来,呈与贾政。

  贾政瞧那口袋上的字和礼部祠祭司印,都同往年一样,却是净折银两,只按八成。便问道:“怎么又有了折扣了?”贾蓉道:“这是户部新章,因为库储支绌,一切用项都按八成支给。”贾政叹道:“国计尚且如此艰难,我们世家私计更不用说了。”便问贾珍:“东府里今年如何打算?”贾珍道:“从哪里打算起啊?那边庄地产业都是新近赏还的,今年的钱粮早已交到地方上去了,他们全是老油子,哪里还肯出第二份。现下也正打着饥荒呢。往常庄地上收下的都按份分给族中大小各库,今年只好搁车了。”

  又回道:“家祠里年终祭礼还是照往年的规矩,那些门神对联挂牌侄儿已经叫他们预备换了。这倒靠着上赏的祭银贴补着,勉强办的。从前笑那些世袭穷官儿家,不仗着这个拿什么过年?现在咱们也轮到这种地步,真是想不到的。”贾政道:“这就叨着皇上家的恩典了,上年两个世职都革掉,若不赏还又怎么过呢?”贾珍内愧无言,见贾政有些倦意,方同贾琏、贾蓉等退出。那贾珍别了贾琏,回到东府,自去预备祭祀,暂可不表。

  却说贾琏回去,平儿正在房里,迎着问道:“老爷找你又是什么大事?”贾琏道:“这事真也不小,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帐主儿一大堆,又看不见一个现钱,可叫我怎么对付。老爷只知道一句话吩咐下来,教赶紧想法子去办,我哪里有空手变钱的法子呢?”平儿道:“你干着急也不中用,依我说还是我找那般管事的,从长商量,或许有点腾挪。再不然,老爷现袭了职,大老爷又赏了官,上头圣眷不错,外头挪借个几千银子,也许做得到的。”

  贾琏道:“这些大爷们都吃肥了,第一是那姓赖的,他搂足了,家里享福去了。剩下这一帮,都像乌眼鸡似的,提起垫款,比刮了他的肉还要心疼,就说了也白碰钉子。还是你说的第二层有点道理,今儿晚了,明儿一大早我出去碰碰看。”又道:“姐儿这一阵子没回来,你明天打点吃的去瞧瞧她,问她在乡里住着惯不惯?若是得空回来住几天,姥姥那里你也该捎个好儿去。”平儿都答应了,贾琏站起来,便要出去。

  平儿道:“你回来还有一件事呢。那王舅爷自从串卖了姐儿,太太吩咐下次再来不许他进咱们的大门。今儿他又来了,在门外头哭着吵着的要钱,撵他也不肯走。兴儿来回我,我想好歹总是奶奶的内亲,偷给他二两银子,他才走的。银子呢,倒是小事,不能不告诉你。”贾琏回头瞧着平儿道:“你这么慈悲,将来有得闹的呢!”说着一径去了。

  平儿想起探春尚有些主意,便去找他商量。正值探春接到姑爷家信,刚拆开来看,看了半张,见平儿进来,忙将家信收起。和平儿周旋一番,脸上还带着心事似的。平儿不便深谈,只坐了一会子,便又到宝钗处去看湘云。大家闲话了一回,见天色将晚,方同至王夫人上房请晚安。

  那天正在掸房,王夫人看着玉钏儿、彩云和婆子们在那里收拾什物,外屋里还堆得满满的,见了她们,忙道:“咱们里屋说话吧,这里好让她们归着。”大家同到里屋,见已收拾完了,显得眼里一亮。王夫人问平儿道:“往年都有压岁金银锞子,今年预备下没有?”平儿心中想道:“今年哪有力量办这个呢?”却不便说出。只说道:“今年比往年都紧,琏二爷正在筹备着呢。”王夫人道:“怪不得丫头们背地叨叨,说是上个月的月钱还没有发,这是你管着,若是凤丫头她们又有的闲话了。”

  一会子探春也来了,瞧见掸房,笑道:“日子真快,我回到家里来好像没几天似的,一晃儿又要过年了。”湘云道:“从前老太太在时,每逢过年过节又是唱戏又是说书,又是放花爆,有多么热闹。就是那年做灯迷,琴妹妹一个人就做了好几首诗,连二姐姐轻易不动笔的,也做了。我不喜欢打哪个闷葫芦,如今追想起来也很有趣呢。”探春道:“别的咱们孝家不便玩。若做些灯谜,新年里大家猜猜,那有什么做不到的。史妹妹若高兴,你就先做起来。”宝钗道:“这个玩意也得人多才有趣,只咱们这几个做,给谁猜去呢?也可以算了吧。”探春道:“咱们自己做自己猜,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就说一个给你猜。江河汉淮打一个字。”

  宝钗想了一会子,没有说出,湘云道:“这不是池字么?”平儿道:“这池字怎么合上江淮河汉呢?”仔细一想,方悟到水也二字。宝钗道:“我也说一个,何取于水也。打四书一句。是脱帽格。”湘云猜的是冬日则饮汤。宝钗道:“差不多了,还没猜对。这怎么叫脱帽格呢?”探春道:“我猜的一定对了,伊尹以割享要汤。这句倒亏你想的。”湘云道:“你们这谜都太文了,我说一个雅俗共赏的。丞相作事太心欺,打一个古人名。”探春道:“这还用猜,不是曹霸么?”宝钗道:“我说一个冷的,你许猜不着。刀下留人,打一个古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