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宝琴去后,宝钗先和李纨商量,李纨自是合意,然后回了贾政、王夫人,贾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学士,是著名经学的老儒,更为欢喜。便说定六月间过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贴之外,鹅酒衣饰,一切从俗,因屡次惊动外客,此次只请至亲近族,热闹了一天,那些礼节无庸细叙,此时周姑爷已来京考试荫生,奉旨内用侍卫,因图近便在城内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屡次催探春回家去料理。

  探春见贾府忙事已过,过两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住。,王夫人自不便强留,却要留她暂住三两天,和李纨、宝钗、平儿将家事计议一番,想个整顿持久之策。即时又打发玉钏儿,请宝二奶奶就来。一时宝钗来了,王夫人道:“前儿一向我病着,你又在月子里,难为他们三个人,忙了好些日子,都办得有条有理的。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长厚,平儿又面软,以后这个担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还没走,你们仔细商量,怎么整顿整顿,别像从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宝钗道:“既要整顿,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爷太太也许紧着一点,这件事太太得拿点主意,我们才好办去。”王夫人道:“这是当然的,你们不好说的,只管回我就是了。”宝钗应了下来,即同探春至议事厅,又打发人请了李纨、平儿,大家商议。

  从那天起便分头调取档册,仔细核对,将应兴应革的分条开了出来。原来贾府向来的习惯有几种流弊,一则管事权重,出入侵扣成为惯常。二则行档太多,漫无稽察,冒支复领在所不免。三则家人豪纵,不服约束。四则庄产收入私自分肥,佃户下情壅于上达。五则一年出入毫无准备,滥挪滥用,亏空日深。这五件也是哪公府候门历来的积习。

  那一天,在议事厅商议此事,那厅上的两张长案,全堆着各项清册。探春拿着档册,正在核对。说道:“我对起来,有应裁的,我们还在那里开支。也有这边支了一份,那边又支了一份的,只不过名目上大同小异。从前凤姐姐那么精明,也没有看出来么?”平儿道:“是那几项呢?”

  探春指着给她看道:“你看这哥儿学房里八两银子,我们上回看账就吩咐他们裁掉的,如今这账上还有。只宝二爷、兰哥儿两份没开上,环三爷如今走得无影无踪,又从不上学,那账上还替他领着呢。”平儿道:“上回三姑娘说了之后,奶奶就吩咐他们裁了,这是后来赵姨奶奶过去,太太说环三爷的零用没人管,仍旧支给他八两银子,每次都是太太房里彩云领去,大概还是她领着呢。”探春道:“眼下就该停了,就是彩云去领,管事的也该回明请示,怎么随他胡乱支去呢?”平儿道:“她们因为环三爷早晚要家来的,所以暂时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条,说道:“你看这大账上,每月开支马号喂养二百四十两,那仓库上又支着草料刍粮,不专是喂骡马的,连园子里喂的大鹿锦鸡和一切鸟兽,也都在其内,只没有把拨给马号的提出裁掉了,是当时的疏忽。也因为各行档的零碎账向来都在管事的手里,我们只看的是大账,就被他混过去了。”探春道:“这就不是当家的正理,一家子要节省总得先从零碎账上考校;别看着鸡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积起来就是大数了,所以大账不大会错的,那零碎账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对那零碎账,不被他们蒙着呢。”

  李纨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各房既都有月钱,为什么零碎东西都叫买办去买,在大账上开支,那不也是重复么?以后各房买东西各归各房去算,大账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说的很对,宁可各房月钱不够,再替他酌量添点,这界限不可不画清了,若不然那月钱岂不是白贴的么?”平儿道:“这层我们奶奶在的时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们受了委屈,若是这么办先得从太太上房里办起,别人就没得说了。”宝钗道:“凡事要执简御繁,以后账目不要分出这么许多名色,只分经常临时两项,就清楚了。”平儿道:“减去名目,先得把各行档酌量裁减,多一个香炉就多一个鬼。况且又没有人稽核,凭他们开销,哪里真有办清公事的呢?”

  大家都说有理,当下就把各行档管事名册一同看了,哪个可裁,哪个应留,都拿笔做个暗记。宝钗道:“我还有一个条陈,你们看可行则行,我想靠咱们几个人的耳目精神那里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头去,所看的无非是纸片上的事,我们这样人家,过于苛细,也失了大体,只有在管事里头挑一两个老成可靠的。叫他总司稽核。有什么错儿,我们只问他。”探春道:“这个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细,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错了人流弊更大。他一个人总揽一切,把这府里搬空了咱们还不理会呢!”

  宝钗道:“我看吴新登、林之孝这两个就好,又都是多年陈人,有什么靠不住的?再说还有琏二哥在上头看着呢。”探春道:“陈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赖大不几辈子用的么?只有叫他们帮着稽核,万不可全交给他,这一层再商量吧,我想根本上还在开源,单靠零碎节省,饶挨尽了骂,也济不了什么事。咱们先把出进的账大概到底还有多少进项?对抵下来,还短多少?那里头都是照着老规矩,当然有许多用不着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项,从老爷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点委屈,省下来自然还是不够,可就差不多了,咱们再把东边庄产整理起来,把那些荒地都开了,慢慢的出的少,进的多,将来还许有敷余的日子呢!”

  宝钗正捧着一本档册在那里看着,听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众,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这个道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纨道:“开源是正办,只要是开那荒地也得先垫下本钱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宝钗道:“只要是有指望的用项,挪借也还容易。眼前已经是临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说着,柳五儿同着婆子们将他们四个人的饭送来,碧月、侍书、莺儿、丰儿等七手八脚连忙摆上,李纨等便就板床上吃饭,探春、李纨面南,宝钗面西,平儿面东,碗箸无声,厅宇肃静。一时吃罢,又散坐说些闲话。

  李纨瞧见一个大棉纸包,上有签条,写的是契纸文书,忙说道:“咱们只顾对帐,那包文契还没点呢。”宝钗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的细点,府第花园及近畿房产文契俱在,也有由贾琏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据可查,只是东边庄荒地各项文书一件也没有了,忙传管文契的家人陈瑞进来盘问。陈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来了。”

  探春又亲自查点一回,仍没有东边地契在内,大家无不惊讶。探春叹道:“我还指着他有多少的生发,怎么凭空的会丢了呢?”宝钗道:“若丢了一两件或许是拿出去过税,忘记归进,这大批的文书,哪里有全丢的道理?趁早赶紧根究,还来得及。”

  当下探春立时震怒,严谕那陈瑞:“勒令即日寻出,若寻不着,那可别怪我们。不管你明脸的没脸的,定要送官究办。”陈瑞闻言也十分惶恐,只得跪下磕头道:“这包裹委实是二爷看着加封的,既在奴才手里管着,奴才也说不得,只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宽限,容奴才上紧查访。”

  看官,你道那文契如何能整套失掉呢?说起来又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欲知此中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盗田契环儿通贼 馈野产巧姐宁亲
 
  话说探春、李纨、宝钗等因失了庄田文契,责成管事的认真寻访。这原是当然的办法,可是管事们如何寻得着呢?忙乱了好多日,总没有着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原来这一批庄田文契乃是贾环偷了出去的,那回贾环掳去贾沅的女儿,被贾政知晓,一时盛怒,声言要把这孽畜活活打死。

  彩云听了这话心中慌急,背地打发人通知贾环,叫他赶紧逃命。贾环也知京城里万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只是缺乏资斧,惶恐无计,那天夜里偷着溜回荣府,刻意想到收管金银器皿处,偷些金器出去变价充用。及至走到那里,看守严密,无从下手。刚好走过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陈瑞不在房里,此人本是管缎疋库的,因善于钻营,得贾琏提拔重用,向来胆小鬼,听人说从前大观园里花神木怪,又说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扒过墙去吸了精,当时致死,吓得不敢在府里住着,一到夜晚听得风吹草动就连忙留了,只交给手下小厮们看守,那些小厮年纪尚轻,岂有不贪玩的,见头儿走了,也趁空各去闲逛。

  贾环走过,见无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将橱锁扭开,取出各项文契。心想本京房产一经典押,必要到府里来对证,倒惹出麻烦,所以单取那东边的几套文书,余者仍置橱内,蹑手蹑脚的溜出去。

  刚至仪门,远远的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似是焙茗。想道:“这真是冤家路窄。”连忙爬在树下装狗卧着,幸亏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过并未看出,心中暗自侥幸。一路溜出府门,寻到一处小烟馆里,贾芸和一帮结交的泥腿都在那里等候,大家相见,贾环躺下投抽了两筒阿芙蓉,然后拿出文契,和他们商量办法。

  贾芸曾在西府里办事知道庄产的来历,便说道:“三叔你拿这个出来有什么用处,这在发产都是上赏的,只许收回,不许典卖,那不是白费么?”贾环一听登时愣了,这一帮中有个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头甜蜜,又送他一个小糖人的混号,也颇认得几个字。当下把那文书看了一遍,又仔细捉摸了一会儿,说道:“三爷这事只要交给我办,包管文书产出白花花的银子到手,只是我得到了东边见机行事,这文书也得带了去,三爷您放心么?”

  贾环道:“咱们哥儿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块儿去吧。”姚小乙道:“有您三爷照个面那更好办了,咱们多咱走呢?”贾环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现钱没带多少,路上若不够了只可先花你的,咱们到那儿再算。”姚小乙道:“那还有什么说的。”二人说定了,贾环又约贾芸同去,贾芸道:“我家里还得安顿安顿,三叔先走两天,我暂且听您的信吧。”贾环将私赁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长行去了。

  欲说荣府的庄户乌进忠,那人貌似老实,心怀奸诈,自从他儿子由京里回来传述了贾琏许多恨话,又说要跟他算个总账,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贾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陈二突然走来道:“贾府的环三爷来了,找你说话呢。”不免吓了一跳,本要叫儿子去抵挡,又怕他年轻不会说话。只有硬着头皮,随同街坊寻至贾环的下处。

  先由姚小乙假充总管,出来见他,把大话胡混了一阵,然后说到要出兑庄地。乌进忠道:“这庄地人人都知道是皇上赏的。谁敢卖呀?”姚小乙道:“谁说卖地呢?咱们府里是那卖地的主儿么?不过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说雨多啦,又说是旱啦,又说是下雹子啦,没工夫跟你们呕那个闲气。只要谁总一笔现款出来,连地带文书就都交给他,咱们庄里也省事,那边也得实惠,这个意思你也不懂么?”乌进忠道:“这里一时要找那个主儿可不容易,就那有钱的主儿,他知道是府里的地,也都怕麻烦,这事我应不下来。”

  姚小乙道:“依我说,不用另找主儿啦,就由你总拿一笔出来,把地领了去,以后地上收的全归你,一个钱也不用再拿啦。天下哪里有这种便宜事,肥猪拱进门来还要轰出去么?‘乌进忠道:“姚大爷你说的容易,我们庄稼人两支肩膀扛着一张嘴,全靠卖力气吃饭,哪里抓得了出这一笔钱呢?”

  姚小乙冷笑道:“乌老二,我这话是为你,你别不知情,你若不领了去,我自己去找人办,不出一个月,若找不出来一个主儿把地领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个时候,你眼看着自己种的地叫别人去种,再后悔可就迟了。你再细想想去,我姓姚的够不够朋友。”

  这一番话连吓带编,乌进忠被他说动,悄声问:“是怎么个办法?”姚小乙道:“这个办法你的便宜多着呢,等我都告诉你。第一件,这地仍旧是贾府里的,可是把地交给你乌家,听凭你如何经营,贾府一概不问。第二件,以后每年应交的各项租粮出产一概全免,只要你一次交出两万银子。第三件,银子交清之后,就把一切地契文书都交给你,完全管业,以后贾府爷们儿来到只当客礼看待。”

  乌时忠听了自是愿意,只那银数未免嫌多,从两万银子说起,逐渐又减了几次,乌进忠总说没有那个力量。姚小乙装作要翻脸的样子,由那街坊陈二说好说歹,两面迁说,方才议定,一次先交四千两,每年再交四百两,立了字据,彼此交割。只庄地里一所小房留着做贾环的住所,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户,姚小乙把他们都传了来,也是仿照这个办法,连地主的户名都过给他们了,贾环白得了许多银子,从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里,嫖赌逍遥滥吃滥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拢了一般马贼胡匪,干出许多无法无天的事,暗中却坑了那管文契的陈瑞。

  陈瑞次日进府看见橱锁扭坏,猛吃一惊,幸喜那包文契尚在,连忙取出仔细检点,却少了几套,心知被窃,当下暗嘱小厮们不要声张,一面私自设法侦寻,已非一日,还以为贾琏回南去了,此时断没有人查点,不料探春、宝钗内眷们忽然有这番整理。那天虽然用话搪塞过去,无奈家贼变为外赋,欲从何处去寻根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