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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
当下就取了一本琴谱,走至青锁窗下细看。一面用指头画着,睛雯从架子上取了一个青瑶联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琼花,捧着进来,安放在白玉几上。
忽听外面脚步之声,金钏儿匆忙进来,说道:“我刚才在二层门里瞧见一个道士,送一个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着招呼他们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谁?”黛玉笑道:“这丫头真疯了,我哪里会认得什么道士呢?”
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语感孤鸾 贤探春协力除群蠹
话说金钏儿那日从秋悲司回来,遇见道士送一女子至薄命归册。你道那道士是谁?原来便是《石头记》发端的甄士隐,他在觉迷渡口草庵内别了贾雨村,一路向薛府而来。此时他的女儿香菱正在难产,胎儿三日不下,十分危急。贾府荐了一个王姥姥,是收生老手,费尽方法,将胎儿接了下来,居然是一个哥儿,还好好的。那香菱阳数已尽,一阵昏迷,灵魂便已出窍,见一星冠霞帔的道士立在面前,唤道:“英莲儿随我去吧!”
香菱抬头一看,并不认识。又唤的什么“英莲”,从来没有听过。便道:“我非英莲,仙师错认了。”士隐道:“吾儿有所不知,吾乃你生身之父甄士隐,自从你元宵看灯闪失,又连遭拂意之事,所以勘破尘缘,修成大道。今因你大限已满,特来接你前赴太虚,当去便去,不必留恋。”香菱才知是他亲父,连忙整衣下拜。士隐将拂子一举,便引他向太虚幻境而来。一时到了薄命司,将香菱交与迎春,便要别去。香菱牵着袖子不放,说道:“父女乖离,好容易才得见着,正要随侍,怎么便自舍去。”士隐道:“俗缘已了,不得强留。”摔袖径行,倏已去远。
香菱不禁大恸,迎春和司棋连忙劝住。又邀她到屋里住,鸳鸯尚在那里等着,见了香菱说道:“菱姑娘,我前儿听警幻仙姑说你就要来,正盼望着呢。”香菱道:“这里还有熟人么?”鸳鸯道:“林姑娘不住在这里绛珠宫,此外还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你们许不大熟吧。”迎春道:“这里一切事都是警幻仙姑管的,等一会子我同你先去见见仙姑,再到各外去走走,你乍来,还许有点想家,若住长了,比家里还好呢。”香菱道:“我到这里什么都不想了,只宝姑娘待我的情分始终忘不了,不知还有见着她的时候没有?”正说着,金钏儿进来,大家相见。
香菱问知她在黛玉处,便托她先带信给黛玉请安。又道:“我从前在园子里总跟林姑娘、史姑娘在一块儿。那年我听见林姑娘的凶信,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想不到在这里又碰着了。”金钏儿又问起她的妹子,香菱道:“我临产的时候姨太太来看我,还是你妹子跟了来的,我瞧她近来也胖了,姨太太一刻也离不了她,就如同老太太和鸳鸯姐姐似的。”
又坐了一会儿,香菱要同迎春、鸳鸯去见警幻。金钏儿便回来了,当下向黛玉说起此事,又道:“姑娘不认识的,我能叫您猜么?这人便是有名的诗呆子姑娘,叫做诗魔的,她还叫我带信请安呢!那道士就是她的父亲。”黛玉道:“她父亲是谁呢,我只听说她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来的。几时又找着她的父亲?可又变了道士呢?”金钏儿道:“她们说这道士姓甄,知道她女儿大限已满,特地去接来的,到底是父亲爱惜女儿,就是自己出了家也丢不下。”
黛玉听到此言,想起香菱那般伶仃孤苦,还遇着她的父亲,我不幸双亲早亡,直到此间,尚不得与父母相见,眼下我的父母又在何处?难道就不想着我么?顿觉万种凄惶,凝泪无语。晴雯、金钏儿猜不出她因何感触,正在多方慰解。只听侍女们回道:“有客来了!”便猜定是香菱诸人,等了一会儿未见进来,晴雯是性急的,赶忙跑至前院去看。
原来迎春、鸳鸯领着香菱见过警幻,便来寻黛玉。因迎春说这仙草是黛玉的前身,香菱从未见过,因此在白玉栏前站住,流连玩赏,耽搁了许久,见晴雯出迎,方同进内室。香菱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掉下两行眼泪。说道:“林姑娘,我真想不到在这里还见得着你。”
黛玉见她比先憔悴,知道她近来苦处,也深觉可怜,只因人前不便深谈。说道:“一向难为你了。”香菱道:“这也是命中该着的,还说什么呢?死鬼奶奶没来的时候,我还盼望着她,哪知道娶了个天魔星,她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里折磨我还不算,差点没被她害死。眼前刚过这几天安静日子,偏又到这儿来了。”黛玉道:“你既到了这里,那些事就算翻过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们还是谈诗吧。”香菱道:“在园子里做诗的时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搬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做过,连我的名字因为是宝姑娘起的,还立逼着要改了呢?再要做诗,更不知是什么罪过了。”
黛玉道:“那回宝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她悲伤太过,听你这回一说,这就无怪其然。像这种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们碰着了。”迎春道:“我是笃信因果的,这里头也许别有因果。”香菱道:“我到万分难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自己认为前世造的恶因,今生才有这个恶果,心时倒宽解了许多,到底前世怎么会造这恶因,连我也不明白。”鸳鸯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带着看看善书,那些事都是活现的。怎么能不信呢?”晴雯道:“什么叫因果?那因果以算了结呢?”
鸳鸯道:“善的有善报,恶的有恶报,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环的,譬如有恩的应该报恩,报答完了,这一层因果已经勾掉。若是报答的过了会,就又生了一种因,将来还有一种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为此。”黛玉笑道:“你们大谈起感应篇,这都是二姐姐一句话引出来的,我不信,二姐姐来到这里,那感应篇还没有看完么?”众人听得都笑了。
香菱瞧见黛玉几上的诗笺,问道:“林姑娘这是新做的么?”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来了。我心中有所感,随便写写的。”香菱拿起诗笺吟了一遍,说道:“这是古风么?”黛玉道:“古诗比律诗不同的,平仄有时不拘,长短句也所以随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实也有他的声调,弄不好便哑了,最忌的是用律诗的句法,我明儿选几首好的给你,先念熟了,再学着去做,自然就有了声调了。”晴雯道:“咱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经事,到底你来的时候那府里都好么?宝二爷的病好了没有?”原来黛玉也记挂着宝玉,只是不便问得,所以总说些闲话。
晴雯向来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听她这话,咳了一声道:“宝二爷病是好了,还中了举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听了,暗自惊愕,心里有许多话要问,却说不出。晴雯忙又问道:“这话真的么?老爷太太就容他出家去么?”金钏儿道:“到底为什么出了家呢?”香菱便将宝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转。如何进场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驿遇见贾政,详细说了一遍。鸳鸯道:“那宝姑娘怎么样呢?”香菱道:“宝姑娘那人难道还有别的说的,哭是哭了几场,还不曾改了样儿,倒是袭人嫁出去了。”
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册子,就说袭人要配给唱戏的,可见也是定数。只是二爷如何待她,太太又那么看重她,二爷刚一走,一天都守不了么!她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纹更该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宝二爷背过去,麝月当时就要自尽跟了去的。后来又回转来,她没有殉成,才对人说的,据我看她决不会走袭人那条路的,别人我就不知道。”晴雯道:“从前看那麝月只跟袭人脚跟儿走,说话也没有痛快气,想不到她倒有这样的志气。二爷这些年只在我们身上争气要强,也应该有一两个替她争个面子,都像袭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鸳鸯道:“太太那么疼宝玉,这一来可不坑坏了。”
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亏得兰哥儿中了,三姑娘也回来住下,大家劝着,这才了了。”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边处得可好?香菱道:“听说公婆都很疼她,姑爷人品不错,又有才干。嫁得这么远,大家替她担心,可倒好了。”迎春道:“这也是各人的命。”鸳鸯道:“琏二奶奶什么病死的?有人说是冤鬼闹的,真有这种事么?”香菱道:“那时候我月分大了,总没到那边去,只听说病重的时候见神见鬼的吓唬人,只怕总有点冤孽吧?”大家只顾说话,不曾理会黛玉。还是金钏儿因身拿茶碗,瞧见她伏在几上拿袖子遮着脸,似乎掩泪,却又无声。连唤了几声林姑娘都没有答应。晴雯又唤道:“林姑娘睡着了么?不要着了凉。”黛玉也便佯睡不理。
原来黛玉听说宝玉出家,一时万感交集,眼泪再也止不住,哭得眼睛都肿了,怕她们瞧见笑话,没法子借此遮盖。众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她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钏儿替送至宫门外方回,见黛玉已挪在炕上,侧身回壁而卧。金钏儿拿了一条金绒毯,替她盖上,自与晴雯谈话,金钏儿道:“刚才香菱说琏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她是册子上的人,怎么没到这来呢?晴雯道:“她早被地府提去了,刚才我们在二姑娘那儿,说了半天,还对了册子,你没有知道罢了。”
金钏儿道:“琏二奶奶那人吃亏的就是私心太重,她干的那些坏事。也无非损人利己,弄了许多体己钱,也带不了去,还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说那借刀杀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倒自己认命,三姨至今提起她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呢!”晴雯道:“这一向二姨、三姨好久没来了,她们若常来,替姑娘解解闷儿也好。”金钏儿道:“二姨那人倒很随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她,三姨又不是那样。她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还是想着他,什么事都不在心上,哪里肯常出来呢。”晴雯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金钏儿道:“也是在司里听她们闲说话,说出来的,还听说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个师父,如今连宝二爷也在那里,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说是青埂峰留青洞,只不知那山是在什么地方。”
晴雯道:“那地方横竖咱们去不了,考究他做什么,你任什么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么二爷为什么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问香菱,可叫她怎么说呢?金钏儿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了,说给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为难不语,金钏儿撅着小嘴道:“人家怎么告诉你的呢?”晴雯道:“我是听宝珠说的,不知对不对,她说宝二爷到地府去寻这一位,没有寻着,又独睡了好几天,等她去托梦,也没梦见,这才动了出家的念头。刚好遇见送玉的和尚,还变出一个潇湘妃子给宝二爷看看,从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宝姑娘和袭人劝了多少回,也劝不下来。你说他出家为的是什么呢?”
正说着,侍女将晚饭摆上,晴、钏二人又来请黛玉。黛玉道:“我不饿,你们吃吧。”二人去了,黛玉已将他们的话都听在心里,方信宝玉确是为自己去出家,反复思量,柔肠寸断,一个在青埂峰月夜牵情,一个在绛珠宫春宵掩泪,这不是精诚相照,生死不渝么?
如今又要说荣国府的事了,那回李纨许了探春、湘云到荷花开时重举诗社,一转眼间过了荷花生日,李纨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诸人也不曾催促。原来忠靖候史鼎差竣回京,将湘云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个提倡之人。又因荣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际,一时顾不了;先是贾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办万年吉地工程,赏给三四品学堂,不久便补办了喜事,却喜从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职;那些世族旧交自有一番庆贺,王夫人又病着,堂客来了只有李纨、探夫忙着接待。又约了尤氏婆媳同来照料,忙了好几天才罢。接着又值蕙哥儿满月,各家送礼的更多,收礼发赏,以及接待来客都要亲自料理。那天连南安王太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俱来道贺。王夫人扶病出来款待,直摆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诰命来道喜的,只可由尤氏、李纨、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来一起,走进走出,忙得不了。
当天提着精神,不觉辛苦,歇了一两天,才显出乏来,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贾兰文定之期,那订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时贾兰玉堂新贵,王相国、虞尚书两家之外,也还有些富家贵阀托媒来说,大家都看着是乘龙快婿,如何倒定了一个穷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贾政虽出身门荫,向来看重书香,并无门第俗见,此次贾兰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只问李纨。李纨本怕那贵族闺媛,不免骄奢习气,又依王夫人的意思,问过贾兰。贾兰心中也只想挑一个诗礼之家、德容兼备的闺秀,可巧薛宝琴夫妇随侍梅单看林起复来京,宝琴回到薛家,闻薛蝌说知恭姨妈尚住在贾府,便来此相见。
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儿,即至宝钗房中,宝钗抱着蕙哥儿见礼,宝琴见他非常可爱,笑道:“我要早晚生个姑娘,一定给姐姐做小媳妇。”又和薛姨妈宝钗闲话,无意中说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丽,性情如何柔婉,诗词做得都好,兼通琴棋书画,在南边有才女之称,论年纪比贾兰只小两岁,宝钗便要替兰哥儿做媒。宝琴道:“我们那边门第家道都比不上这里,老爷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吧?”宝钗道:“老爷太太决不计较这些的,你只看那巧姐儿,还嫁到乡下去哟。只辈分上似乎差点。”宝琴道:“这碍什么?横竖是绕弯子的亲戚,各认各的主不是了,只是这一件亲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亲家可结不上啦。”大家笑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