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正在设想,见有人笑语进来。抬头一看,见有二八佳人一个,梳妆淡雅,手中拿着鹅翎香扇,冉冉而来。看见梦玉吃了一惊,忙问道 :“你是谁?怎么走到我的屋里来?”梦玉甚觉 惭愧,赶忙上前见礼,说道 :“我祝梦玉,见尊园清雅,心适 神怡,因窥雅室,误达香闺,伏望小姐宥我冒昧。”那美人听了,反怒为喜,惊问道:“你就是祝梦玉吗?何期今日果能见面!”说着,将手中羽扇招着道 :“你来。”转身就走。梦玉 看那光景谅无恶意,跟着他转到一间屋里。只见上面挂着一尊观音菩萨佛像,桌上供着鲜花净水、贝叶香炉,桌前铺着蒲团,屋中甚为幽洁。
  美人指道 :“梦玉,你瞧我为你立了心愿,长斋绣佛,今 已数载。每日静坐蒲团,对佛诵经,惟愿此生与你相会。你想,一面不识的人,像我这样痴心的能有几个?我因为听见你是个闺门知己、巾帼良朋,所以立下这段痴愿。只要同你相见,明了我想你的痴情,此生已足,并无他意。”梦玉听了十分伤感,说道 :“我梦玉无德无能,自惭形秽,荷蒙小姐不弃,神交远垂默契,真令人心感。玉虽不敏,敢不以香闺知己报答玉人?
  “那美人笑道 :“只要你知我痴情,已遂我私愿。我同你男女之间,何以言报。”两人正在说话,见一位老太太扶着个丫头进来,问道 :“这是谁家少年?你同他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美人答道 :“就是母亲常说的祝梦玉。”那老太太惊道 : “他就是祝梦玉吗?过来我瞧瞧。”美人对梦玉道:“这是我的 老母。”梦玉听见,赶忙过来拜见。那老太太将他扶住说道:
  “我耳朵里都听熟了,这个也说梦玉,那个也说梦玉,今儿倒 要瞧瞧怎么一个样儿。”说毕,拉着他走到外边,将他左瞧右瞧的瞧了一会,笑道 :“真个长的俊,怨不得的人人赞他!想 来性情也是好的。我听见说,你娶了两个奶奶,不知是谁家有福气的姑娘?”梦玉道 :“是梅家姑妈的两个姐姐。”那老太 太笑道 :“我家这丫头自从他父亲不在了,这儿又没有房族亲 眷,他又无伯叔兄弟,就是我娘儿两个相依为命。有那些娘儿、妈儿来做媒,他立志不愿,好端端的吃了长斋。说也可怜,我在一日,管他一日。只恐我早晚死了,丢下他无靠无倚,谁来收管呢?”那位老太太说到伤心,大哭起来。美人听见母亲的这一番说话,不胜感伤,抱着老太太放声大哭。梦玉本是个多情人,见他母女哭的伤心,也拉着一堆的大哭起来。正在哭的高兴,只听见有几个人高声喊着大爷,梦玉回过头去睁眼一看,原来是他们。不知叫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薛姨妈无心获玉 王舅母称愿结姻

  话说梦玉拉着他娘儿两个放声大哭,正在伤心,忽听耳边有人高声喊叫,忙回头睁眼,见是徐忠、赵禄同定儿等都在炕前,问道 :“大爷为什么悲哭?若是想家,咱们明天就起身回 去。倘若身子不自在,去请医生赶紧调治。”梦玉一面擦眼泪,起身说道 :“忽然梦魇,并无别故。你们不必惊慌。”命定儿 倒茶,取热水洗面。众人见大爷安好,俱皆散去。茗烟进来磕头,梦玉见他上下一新,篦了头,修过脸,不过饿的黄瘦些儿,站在面前,倒还不讨嫌,心中颇觉喜欢。吩咐定儿领他去见徐忠、赵禄、同事众人,就派他一体伺候。自此以后,茗烟有了归着,这是忠心为主的报应。
  且说梦玉洗脸之后,坐在外间炕上,细想刚才梦境历历在目。惜乎没有问得姓名、住处。我同他从未见面,如何承他有 这番雅爱?真是奇事。若真个只有母女二人,倘这老母去世,眼见痴情闺秀定遭罗刹府君,岂非天地间一大恨事?我梦玉自负多情,若是真有梦中人,岂肯忍心不顾呢?但是叫我从何访问?真令人闷死。正在左思右想,常儿们进来摆饭。这茗烟从小儿在贾府出身,又是伺候宝玉的心腹,一切规矩体度与梦玉十分合式。徐忠等见他服侍大爷比别人勤谨妥当,都相待甚好。
  梦玉自这天哭醒之后,众家人恐大爷在街上受惊,力劝在家静养。不得已勉强坐了一天,甚觉气闷,对徐忠们道 :“我 带着茗烟,就在左近逛逛,不到远去,谅亦无碍。”两个老家人恐大爷闷出病来,只得吩咐茗烟等小心伺候,不要去远。众小子答应,跟着大爷离了荣府,顺着脚随便闲走,甚觉爽快。
  转过几条胡同,来到一条后街,两边尽是乡绅宅第,门前那些奶娘、仆妇抱着姑娘、哥儿玩笑。见了梦玉倒像都是认得的。
  主仆们刚走到一所旧宅子门前,里面抬出一乘青纱二人大轿,坐着位四十多岁的太太。梦玉站在一旁让轿,望见纱窗里这位太太长眉细目,富厚大方。那轿里太太也一眼看定梦玉,相去不过二尺远近,只听见那位太太叫道 :“孩子,你怎么带 了茗烟躲在这里,也不怕苦坏了你那母亲?”吩咐住轿。后面家人、小子立刻过来,将轿歇下。这位太太走出轿来,一把抓住梦玉往里就走。梦玉正看的出神,不提防被这位太太拉进宅去,不知是什么缘故。茗烟后面瞧见,心中大喜,跟着一同进去。来到大厅,那位太太坐在一张大椅上也不说什么,拉着梦玉放声大哭,十分伤感。梦玉摸不着头路,瞧见茗烟跪在下面磕头。有一个白胖标致姑娘见太太哭的伤心,他十分动气,怒冲冲过来拉着梦玉的手,在膀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也鼻涕眼泪的哭起来。定儿、安儿呆呆瞅着,再也想不出这缘故。彼此说道 :“咱们大爷真是个破蒸笼的盖子,到处惹气。但凡走上街 来,一准就有乱儿。这怎么说呢?”两人正在叨叨,只见那位太太止住哭声,用手指着茗烟,骂道 :“你好大胆,拐骗了主 子,躲在这儿。神佛爷保佑,叫我今日无心遇着,还有什么说呢?且打一顿,再送衙门治罪!”吩咐众家人 :“快与我结实 打这奴才!”那胖姑娘含着眼泪,气烘烘走上前去,向着茗烟咬着牙打了两掌。众家人的鞭子像雨点似的浑身好打。梦玉十分不忍,瞧着难过,不觉放声大哭。那位太太吩咐止打,劝住梦玉的哭,叫茗烟跪上,问道 :“你同主人前后逃走躲在这儿, 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你主仆们打扮的这样体面,是那儿来的?
  你若说一个字的谎,我将你的牙都拔掉!”茗烟磕头答应道:
  “奴才不敢说谎。”就将当年离府之事,直说到现在情形。那 位太太听说,忙拭干眼泪,拉着梦玉仔细看了一遍, 说道 :
  “明明是我的宝玉,你怎么说不是呢?”定儿、安儿才知道这 位太太又是错认了人,忙上去请个安,说道 :“回太太的话, 咱们大爷实在是礼部尚书祝大人的少爷,荣国府贾太太的姑爷,现在荣府收拾宅子。 茗烟实在并不说谎。” 梦玉忙问茗烟:
  “这位太太是谁”?茗烟答道:“这是宝二奶奶的母亲,薛家 姨太太。”梦玉道 :“哎哟!原来是宝姐姐的母亲,就是我的 母亲一样。虽然认错,到底不是外人。”赶忙跪下说道 :“宝 二哥做太太的女婿,不能终奉慈帏,忍心撇掉父亲妻子倒去出家,怨不得太太伤心悲苦,实在令人可恨。今日天幸与太太相遇,梦玉情愿继与太太为子,奉养高年,代宝二哥报答刚才相见这番伤心慈爱。”说毕,拜了八拜。
  薛姨太太泪落如雨的说道 :“害了我苦命的女儿,悔也无 及。适才相见,悲恸切心,无暇细问。今蒙不弃,甚觉抱惭。
  但是虽非贾家之子,到底是贾家之婿,终不离至亲骨肉。我认婿得子,不幸中之幸事,甚慰我心。”梦玉大喜。拜毕起立,身旁众家人给太太道喜。薛太太拉着梦玉细看一会,叹声不绝,说道 :“如何能够长远相依,死也瞑目。”回头向茗烟点头赞 道 :“好孩子,忠心可喜。我刚才错误打你。这红绶自小在我 跟前,很能干勤谨,同宝姑娘十分相得。适才打你两下,这是他同你一样忠心为主,一时激于义忿,都是我的冒失错处。我这会就将红绶许你做个老婆,过一半年等我跟前有得力的交待后,再给他出嫁做亲。”茗烟答应,忙跪下叩谢。红绶低着头,正要进去,被梦玉上前抓住,说道 :“恭喜!两个嘴巴打出理 来了。但是好没因儿的咬我一口,叫我这会儿还是怪疼的,怎么个赔还我呢?”红绶笑道 :“等我各自各儿咬两口,算赔了 你罢。”梦玉道 :“那不能,必得我亲咬两口才算。”说毕, 抱着那胖脖子上,咬的红绶笑作一团,引的薛太太吃吃大笑,向梦玉道:“你二哥哥今日往六舅母家赴席,晚上才回,你跟我进去拜见嫂子,再将同我姐姐家结亲之事及如何来修这房子的缘故,说给我听。”梦玉答应,跟进上房。二奶奶邢岫烟出来相见,也骇了一跳,笑道 :“怨不得太太要认错,真是宝兄 弟的化身。这怎么说呢!”叔嫂拜毕,奶子抱两上小侄儿过来磕头,薛太太吩咐坐下。梦玉将结亲、修屋的原委细说一遍。
  婆媳十分欢喜道 :“实在是珍珠的福气,得这样一个好姑爷! 这是各人的福命。我那天听见柳太太说,你丈母要回南,我想着也不过白说说,未必就能动身。谁知你来给他家修屋子,这回南一定是准的。不知我进去可能见面?”梦玉忙问道 :“妈 妈刚才说那位柳太太?”岫烟就将路上结亲之事细说一遍。梦玉惊喜道 :“谁知你老人家是绪哥的丈母!” 也将在扬州相会分别的话说明。 彼此大笑道 :“这才叫做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薛太太吩咐,去叫祝府徐、赵两管家来说话。丫头答应,传话出去。娘儿们畅谈一会,见门上家人带着祝府两管家进来请安。薛太太指道 :“你们大爷是我姐姐的女婿,又是我的认 继儿子。我不见面就罢,既与相见,岂可令他一人住在外面?
  别说是你家老太太知道要怪我,还管对不得我姐姐。不用说是一准要住在我家。不但大爷该住在我家,连诸位管家们给我姐姐家收拾宅子,辛苦劳乏,实在叫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住在这儿粗茶淡饭可以略尽点儿心,别叫管家们怪受委屈。”徐患、赵禄齐声应道 :“贾府的差使,就是自家主人事务一样。姨太 太吩咐,大爷应分搬过来住,再派茗烟、定儿们在这儿伺候。
  余下的在贾宅里照应,催着赶紧收拾,恐工匠人疏忽。”薛太太道 :“两位管家既是这样说,竟依你们办罢。”徐忠们答应, 出去将大爷同茗烟、定儿们都搬到薛宅来住。薛太太将梦玉带在自家屋里,就派红绶、紫云照应伺候。
  是晚薛蝌回来,弟兄见面,甚属亲热,彼此谈的深相契合。
  薛蝌对母亲说道 :“我瞧宝兄弟差的多着呢。像玉兄弟温文风 雅,语言敏捷,举止大方,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令人喜爱。
  当年宝兄弟何曾有这光景,成天躲在大观园,同几个姑娘们闹做一堆的,不是病就是发昏,你老人家白着了好些急。自宝妹妹完姻后,他更闹的呆不痴儿的,同咱们从来没有坐下说几句话儿,连你老人家跟前,也不见怎样亲热。幸亏被人骗去出家,若是留在家里,我瞧着一点儿没有出息。”薛太太叹道 :“地 根儿我瞧那孩子原是好的,后来谁知他撇了父母妻子做出这样绝恩断义之事。我早知道后来是这样,不如让他同林姑娘结了亲,一个无情,一个短命,倒也罢了。何苦害宝姑娘一生饮恨?人家有好姑娘,你们再别混去做媒。做的好呢,不以为德;若是做的不好,令人终身之恨。”薛蝌道 :“母亲吩咐的很是。 那一天有人给刘提台的六少爷做媒,说原任上元县竺父台的小姐。这位小姐生的美貌非凡,兼通书史;并无兄弟,只有母女二人,必须一个奉养终身的好女婿才得。我瞧那刘少爷貌既不扬,粗鲁可鄙,真是他娘不成材料的东西。前头娶的张都司的姑娘,也很好的品貌,嫁了过去,被这位刘少爷朝也打,暮也骂,不到半年,活活气死了。有那该万死的媒人,想着法的要将竺小姐做成这门亲事,我听了实在气不过。因竺太太住在周大哥家,我特意去知会,叫他转致竺太太,断不可听媒人说话,三心二意的害了姑娘。那竺太太说,多谢薛二老爷关切,令人感激。但小女自立心愿,长斋修佛,不拘是谁说的天花乱坠,亦断不能摇动。周大哥也说,这位小姐自立愿之后,供着一尊观音像,拜的十分虔敬。不知他立的是个什么心愿。”梦玉惊异道 :“我前天做了一梦,虽不曾问的姓名,但那母女情形与 这竺太太们光景不差什么。”就将那梦境说话细说一遍。薛太太们十分惊异。
  邢岫烟道 :“玉兄弟这不像个乱梦,很有点子道理。别是 竺小姐的心愿就是你也论不定。”薛太太点头笑道 :“若果然 是我这孩子,实在不错。”薛蝌道 :“若是宝琴不死,我也情 愿给他。三房共这一子,多娶几个又何妨呢?太太原说要去瞧周大妈,就可以探听他的心愿。将玉兄弟漏个风儿,看他怎么个意思?”梦玉道 :“我梅家丈人有个同年,叫周则古。不知 可是他一家?”薛蝌笑道 :“他就是周则古。既然有世谊,你 就跟着妈妈到他家去拜望,给竺太太去请个安,看是怎样光景。”
  薛太太道 :“ 明日是三舅母的生日,咱们都去热闹一天,后日再到周家去。”梦玉问道 :“那位三舅母?”薛太太道 :
  “就是我同你贾家丈母的胞兄王子腾,原任内阁大学士,已不 在多年了。你两个哥都带着嫂子们各在任上。你三舅母娘家姓沈,今年五十六岁,不愿到儿子们任上去,带着两个姨娘在家安享。明日是他生日,咱们都去拜寿,后日再到周家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