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王夫人领着众人仍到屋里,将珠串包儿交给宝钗,吩咐收好。
  宝钗答应,自去收拾。
  贾琏对平儿道 :“你千急记着,今日晚上买五千金锭,一 千黄钱,就在咱们后院子里大桑树下烧给来旺的媳妇。那个差人是城隍司衙门的二班快头赵升,你烧化纸钱时,须要叫他的名字,不要混叫错了,被别人拿去。”对珍珠道 :“四妹妹, 你也帮着些儿记记。”珍珠道 :“咱们也要烧些给来嫂子呢。” 贾琏道 :“很好,我这会儿到铁槛寺去,就叫老和尚赶着明日 起经。”王夫人道 :“明日先让我给他念经,等念完了再续上念你的罢。”贾琏道 :“太太可以不必费心,他生前受太太的 大恩已经无可报答。这会儿那里还敢再要太太替他念经!”王夫人道 :“凤姐儿在地狱里,可怜他还惦记着我。我怎么忍的 不与他超度超度?”命宝钗 :“在抽屉内将昨日林之孝交进来 的利银三十两交你二哥带去,做念经之费。”宝钗答应,取出交与贾琏,谢过太太告辞出去。平儿问道 :“今日未必回来?” 贾琏道 :“赶不进城,就在寺里住一宿罢。”平儿道:“将铺盖 带去,城外风大,夜间更凉。”贾琏笑道 :“城外的风,那里 冷得过地狱的风呢!我将宝兄弟这件鹤氅带着,不拘天上地下,都可以去得。还怕什么风冷?”珍珠道 :“这倒是真话,咱们 若不亏他们这几件衣服,早已冷死在奈河桥边。”王夫人道:
  “既如此,琏哥儿将鹤氅带去,夜间也好挡个风儿。”命平儿 折好,吩咐傻大姐送去交给跟二爷去的家人。
  不言贾琏往铁槛寺去,且说王夫人对宫裁道 :“我今日心 中欢喜,病已痊愈,还要细细问他们那阴司的光景。就我这里取几吊钱去,吩咐柳家的好好收拾几样菜,备几个果子碟儿,开一坛陈酒,咱们今夜饮酒说话,明日都到寺里烧香拜佛。”
  众人听说,俱皆大喜。李纨道 :“今日太太病好,心中又乐, 这个东儿我请太太,怎么倒要太太花钱?”平儿道 :“这个东, 让我请了太太罢。”珍珠笑道 :“你们不必费心,太太吃我女 儿的倒是正理。”宝钗道 :“你们都不用争,今日太太欢喜, 不过添几样菜,饮杯酒说说话。你们要替太太起病,必要正正经经备个酒席请太太才是道理。大家争这几吊钱的东道,又算个什么呢?”李纨笑道 :“宝妹妹说的很是。咱们等念完了经, 一天一个挨着来请太太。”王夫人笑道 :“谁要你们请,改一 日叫四丫头亲自收拾一样请我就算了。”李纨命丫头取几吊钱,出去吩咐柳嫂子好生收拾果菜,预备晚饭,丫头答应,领钱去办。
  平儿回过太太,要回屋去买办锞子纸钱,晚上烧给来旺的媳妇。王夫人道 :“我这里拿两吊钱,交给平丫头,多买些也 烧给他使用。”珍珠答应,吩咐丫头取钱,跟琏二奶奶出去。
  宝钗们回屋更衣,一会都到上房,见王夫人独自一人对窗静坐。
  宝钗道 :“刚才尤二姐再三嘱咐打尊金佛,这事怎么办法?他 说要供在铁槛寺。咱们这会儿趁着做道场时候,赶紧办起来送到寺里去,岂不好吗?也不枉他托了咱们一场。”王夫人点头叹息道 :“凤姐作孽无穷,若不是你们众人解劝,尤二姐如何 肯解这海深的怨恨!既然托咐,我有一锭赤金交与林之孝,叫他就去,赶明日造成一尊金佛,咱们送到寺中去供养。”珍珠道 :“太太说的很是。”吩咐媳妇们传话,叫林之孝进来说话。 李纨来问太太在那里用饭,王夫人道 :“今日天气甚热,咱们 到秋爽斋吃饭。再将那一带纱窗开掉,更觉爽快。”李纨答应,自去料理。
  平儿亦来到上房,王夫人领着俱到秋爽斋来,靠窗口摆着一席,正值栊翠庵的晚钟初响。王夫人道 :“我有好一程子不 曾听这钟声,听他一响,不由的又要想起惜丫头来。”宝钗道:
  “想惜妹妹此时倒比咱们受用。上回我曾问过水月庵的静 喜,他说惜姑娘同他师父听说不在苏州,又到什么武当山去了。
  倒看不出惜妹妹生在咱们这样人家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如今倒做了闲云野鹤,无挂无牵,好不悠游自在!想起迎姐姐同探姐姐,他们两个的境遇反不如惜妹妹自由自在,还少出了多少的眼泪呢。”王夫人道 :“宝丫头说的很爽快。我细想起来, 真个两个姐姐反不如他。”李纨道 :“太太请坐下,饮着酒慢 慢再说罢。”将对窗这张大圈椅请太太坐下,丫头们放好脚踏,面前设着银盂儿,又有两个小银碟子,预备吃菜。上首珠大奶奶坐了,对面是琏二奶奶,宝钗同珍珠坐在窗口榻上。王夫人坐定,李纨替太太斟酒,宝钗安箸,珍珠设小菜,平儿送酱油,纷纷都站在两边。王夫人吩咐坐下,让丫头们斟酒。李纨们告了坐,各人归位。丫头们斟上酒,众人又起身举酒。王夫人举起那个玛瑙福寿杯来喝了一口,说道 :“这酒很好!”李纨道: “这是一坛陈酒,因今日太太欢喜,要请太太饮个大醉。”王 夫人笑道 :“我有两年多没有饮酒,今日觉着很有酒味。你们 也不妨放量畅饮。”宝钗们答应。
  正在饮酒,只听见芸儿同抱琴在背后啯啯唧唧的笑不绝口。
  宝钗回头问道 :“你们笑些什么?”抱琴道:“松树里的月影 儿照在二奶奶同姑娘身上,叫风摆的乱晃,芸儿拿手去抓,又抓不住他,引的人笑。”宝钗同珍珠彼此一看,果见松风月影在身乱晃。珍珠叹息,对宝钗道 :“我同你方才睡醒了的那一 窗花影,反不如这会儿的半榻松风。”宝钗点头,正要回话,适周家的进来回说 :“林之孝来了。”未知王夫人叫他进来说 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稽首莲台万缘独立 相逢萍水一诺千金

话说宝钗听珍珠说一窗花影反不如半榻松风话,颇有理解,正欲答应,见周贵家的来回林之孝伺候。王夫人吩咐着他进来,周贵家的答应出去,同林之孝来见,给太太请安,又给三位奶奶、姑娘问安。王夫人道 :“自老爷去世,我悲哀成病,不能 下炕已及二年。今日心中安慰,一旦病痊。且有几件要事与你商酌,不是一半句言语可以完结。”吩咐丫头端张炕桌摆在一边,地下铺个小垫子,命林之孝坐下, “赏杯酒你吃,我有话 说。”林之孝赶忙回道:“太太赏酒,奴才站饮,断不敢坐。”
  王夫人道 :“你是我家三代老家人,比不得别的家人小子。你 且坐下,我慢慢对你说话。”林之孝道 :“奴才伺候着,太太 只管吩咐。”王夫人道 :“你不妨坐下,等我想着说话。”林 之孝不敢再辞,只得磕头谢太太赏坐,在那垫子上偏着身子坐下。丫头们摆上杯箸,赶忙斟酒。王夫人将桌上果碟撤几样给他。
  此时,高照地光全已点上,周贵家的、张瑞家的领着丫头们慢慢上菜。王夫人饮了几巡酒,用过两回菜,这才将宝二奶奶们入梦之事大概说了一遍。宝钗、珍珠又一层一层细说一番。
  林之孝十分惊叹。王夫人命将宝钗、珍珠的衣服、护肩给林之孝观看。林之孝接着,站起来定睛细看,甚为惊异。王夫人道:
  “我患病二年,百药无效。若不是宝玉的灵丹,如何就能脱体?” 林之孝道 :“奴才心里也想着,太太病的日久,怎么今日比前 几年不病时精神还好?谁知是宝哥儿进了太太的灵药。本来宝哥儿生下时,原是怪异,人人都知道是有来历的人。如今果然成了仙得了道。俗语说的好,一人得道,九世升天。以后太太可不用十分惦记他了。”王夫人道 :“从此以后,我这心倒可 以放下。”林之孝道 :“刚才说老爷提起什么房子,奴才还没 有听真。”宝钗同珍珠又将老爷吩咐的话再说一遍,并说 : “太太回南之事,都托在你一人身上。说是住咱们这宅子的人, 祝亲家知道。”王夫人笑道 :“不知这祝亲家、桂亲家是谁?” 林之孝连声答应道 :“奴才受这府里三代深恩,不敢不诚心报 效,竭尽犬马。今日老爷成了神,还将这些重事委付奴才,奴才敢不耽承报效吗?”宝钗点头道 :“老爷谆谆吩咐,知道你 老成忠正,不负所托。太太回南事繁任重,大非容易。我同四姑娘敬你一杯酒,以慰老爷托付之心。”命丫头们执了壶,同珍珠把盏。林之孝望空磕头,谢过老爷、太太,跪饮三杯。王夫人欢喜之至,说道 :“家门冷落多年,必须回南整顿,重兴 故业,庶不负祖宗功绩。只可惜荣公世爵,子孙不能世守,深以为愧。”宝钗道 :“太太回南后,培植子孙,书香有继,这 就是不负祖宗功业,何必以世爵为念!”李纨道:“我只愁这座宅子如何去得掉,连着这大观园,谁也买不起,就是房牙子知道要卖,谁敢进宅来瞧?这件事有些难办。”林之孝道 :“咱 们家要卖宅子,最是一件难事。但是老爷说住宅子的人祝亲家知道,又说桂亲家短少盘费,咱们就着回赎金陵祖屋。奴才想,住这宅子的人,自必来找咱们,不用托人张罗。倒是金陵的宅子,原典给兵部郎中桂三老爷,他同咱们家是同寅相好,怎么老爷称他是亲家?自然还有个什么缘故。”珍珠道 :“这些事 自有一定的机会,一时亦难以揣度,倒是太太先将金佛一事赶 办,以解冤孽要紧。”王夫人点头,命宝钗将锭赤金递与林之孝道 :“你与我赶着造尊佛像,我明日亲送去铁槛寺中,给尤 二姐解冤释恨。虽是宝玉众人将他两个冤恨解开,到底腹中那块金子终非了结,不能无恨。我如今替他造尊金佛,供在铁槛寺中,朝夕谶经,可以消他几世的怨气。你去找个高手匠人,赶紧打造,我明日亲自送去供奉。”林之孝答应,双手接着,连声叹息道 :“不是奴才大胆说,这都是凤二奶奶过于残忍。 活着的时候,尤二奶奶奈何他不得,如今凤二奶奶在阴司里,那里有当时的威势?尤二奶奶这一腔怨气,自然是要报的。幸亏宝哥儿同众姑娘的情面,才将这一件冤帐了结。不然是不知道要报几世的仇恨呢!”王夫人们不胜点头叹息。林之孝道 : “明日断来不及,奴才命他们赶紧去办,请太太后日到寺拈香 罢。”王夫人点头道 :“很好,就是后日。只要办的妥当。” 林之孝答应,谢过太太赏酒,退了出去。
  平儿道 :“我要回去给来旺家的烧了纸锞,再来吃饭。” 王夫人道 :“我常远不到你那院里,等吃过饭,我也同去逛逛。 今日又是大好月色,到你家去喝茶说话。”珍珠们连声答应,又饮了一会,伺候太太用饭已毕,同到平儿院里闲话不提。
  且说贾琏带着小子三儿,主仆两个骑马出城,见路旁两边俱是高柳垂阴,野花含笑。村庄上那些孩子们挎着筐子满地上争拾马粪。行过一座板桥,只见一望不尽的麦浪黄云,被风摆着层层叠翠。贾琏正看得怡心悦目,忽然道旁麦地里飞起几只白鹭,雪光闪闪,刚欲飞入浪中,又惊起一阵乌鸦,跟着那白鹭冉冉飞去。主仆两个顺着柳堤信马走去,见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横坐在牛背上,口里唱着山歌,随着那个牛慢慢过来。听他唱的山歌道:
  送郎送到黄土坡,手拉手儿泪如梭。郎与姐儿一件衣衫作纪念,姐送情郎一个大窝窝。郎说我吃着窝窝想着你,你别将我的衣衫丢下河。姐说情郎忒心多,我不丢你你丢我。你丢我去采花草,采了这窠又那窠。可怜我似檐前水,点点滴滴不离窝。郎说姐儿不用多心罢,我也想你你想我。
  贾琏叹道 :“咱们骑着骏马,倒不如他坐在牛背上的有趣。” 行走多时,来到一座土地庙前, 两旁那大槐树下坐着好些挑担的买卖人,俱在树阴下歇脚。贾琏道 :“咱们也歇会子,再 去将牲口拉去饮水。”三儿答应,取下马褥铺在一边树下。贾琏靠着树根,甚觉凉爽。
  只见那担夫中有一个后生,起身走过这边,对着贾琏道:
  “二爷,怎么今日得闲出城逛逛?”贾琏向他细看,认得是常 在府里送炭的老张,因答道 :“我要往铁槛寺去,牲口上乏的 慌,在这里歇个腿儿。”老张道 :“铁槛寺的这条道儿过不去。” 贾琏急问 :“为什么过不去?”老张道:“那座石桥去年 被大水冲断,有好几村的人要进城去都绕着道儿,多走八九里、七八里、十来里的都有。这座桥原先原是那些庄户人家共发善心,不拘男女大小随缘乐助凑攒了几年,好容易才将这桥建造成功,以此就取名万缘桥。如今,村庄上这些人家穷的多了,家家自顾不暇,那里能够做好事?就有一二处有钱的人家,别样上面倒肯花钱,若提起做好事,比剥他的皮还要心痛呢!”
  贾琏道 :“这桥要多少银子可以修造?”老张道 :“这工程大着呢,总得几千两的足平足色,少了不能。”贾琏道 :“比 如这会儿有人发心造桥,托谁去办呢?”老张笑道 :“我的 爷,这会儿那里有这样的大善人?要他有钱,又肯发心,还怕没有人给他去办吗?这也不过是咱们爷儿们白说话。若是有这样的大财主大善人发心去建这桥,只用托东庄上的刘长者,交给他办,又省钱又结实。二爷不知道,这刘长者就住在咱们东庄上,他家几代都是工部的石匠头儿。他家世代忠厚,人人都叫他家是长者。这老刘长者是前年不在的,这会儿是小刘长者,也有五十多岁,有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一家子过的很和气。
  他家原很过得,因那年修皇陵,管工的官要使费,想他给的不够分儿,诸事挑持。说他的石头大也不好,小也不好;厚的叫他铲的精薄,薄的又要叫他换厚。闹得他左赔右赔,将一分家私赔光还不饶他。后来我听见说,幸喜咱们老爷正在工部里做员外,对那些管工的官儿们说了情,好容易才将这件工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