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这会儿已将半夜,目今各处都有虎患,咱们回家去罢。”柳 绪应允。
  冯富过去将老虎背上,叫柳绪跟着走过后山,下去不远,就是陶家庄。冯富走到自家门首,叫妹子开门,里边答应,黑影里将门开掉。冯富道 :“快些点灯,还有人同了回来。”那 姑娘答道 :“屋里有灯。”冯富领着柳绪走进屋里,将老虎放 在地下,让柳绪坐在炕上。柳绪见墙上挂着几张虎皮,这边板壁上都是一溜儿弓弩军器。猛抬头见那灯背后墙角上挂着一个人头,披散着头发。灯下见冯富生得剑眉环眼,高颧大鼻,坐在一条凳上,威风凛凛。柳绪心中惊恐,想道 :“看他相貌, 听他刚才说话,是个爽烈汉子,如其不从,竟有性命之忧。脱离一虎,又遇一虎,白死在这里也无人知觉。”
  柳绪正在思想为难,冯富叫道 :“二姑娘,你关上门不到 屋里来,站在院子里干什么?”那姑娘答应,走进房门。柳绪赶忙施礼,见这姑娘生得杏眼桃腮,十分美丽,与他令兄大人迥乎各别。同柳绪见过礼,就坐在冯富凳上。冯富指道 :“这 就是父亲梦中所说的妹夫,我对你说明,才去救他回来。这老虎就是媒人,你们也不用客气,两个人磕个头就算了”。说着,站起身来,左手拉着妹子,右手过来拉住柳绪说 :“你两人磕 头罢。”柳绪被他抓住,臂痛如折,疼不可忍,赶忙双膝跪下,冯姑娘亦跪下,双双对拜。冯富心中大乐,不觉呵呵大笑,说道 :“好快活,完了我一件心事。”看他夫妻拜完起来。对妹 子道 :“我打完老虎,肚子饿了半日,家里有的野味,温上酒, 咱们吃杯喜酒儿。”冯姑娘收拾酒菜,摆在炕桌上,移过灯来,兄妹夫妻三人饮酒。只有柳绪周身疼痛,呻吟不已。冯姑娘知道身被虎伤,说道 :“咱们家有虎伤药,为什么不敷上些?” 冯富道 :“这是你的事,我全不知道。”冯姑娘连忙取药,用 水调好,叫柳绪解开衣服,将被伤处所都替他敷上,又用金疮药上了擦伤之处。柳绪见他如此光景,由不得动了一段情肠,与他十分亲爱。两个人相偎相倚,倒像是久别初归的那番亲热。
  冯富只管大饮大嚼,随他夫妻们说笑言语,全然不知,柳绪已止痛,三人畅饮,比刚才大不相同,彼此毫无拘忌。冯富饮酒得意,将生平本领高谈阔论。
  正说的高兴,忽然想起一事,说道 :“你们吃会子酒,叫妹夫安歇。我到他家去通个信儿,别叫老太太哭的伤心,明天同着他家的人来接你们家去。”柳绪连声应道 :“大哥说的很 是,就请去罢。”冯富又喝了三大碗酒,站起身来,将腰间铜锤拽了一拽。柳绪对他说明门前方向牌匾,外面管事的相貌、名姓。冯富点头,扬长而去。
  冯姑娘跟着出去,关上街门走进房来,见柳绪坐在炕上,将脸握住,问道 :“你为什么?”柳绪放下手来指道:“那是 谁的脑袋?怎么挂在屋里?我很害怕。”冯姑娘笑道 :“那是 个干的人熊脑袋,看着很像个人头。”柳绪笑道 :“刚才叫我 很吓了一跳。这个老虎就该丢在院子里,还怕谁来偷去不成?
  我瞅着他总有些胆怯。”冯姑娘道 :“这容易,等我拿他出去。” 说着,走到那边,左手抓着虎尾, 右手拿着一个前爪,将虎 提了出去。柳绪大惊,问道 :“这虎有多重?你怎么拿得动他 ?”冯姑娘笑道:“这虎不过二百来斤,还不算很大的老虎。”
  柳绪摇头说道 :“我从此怕听‘老虎’二字,就见个画的也 要心惊。”冯姑娘笑道 :“有我在,怕什么老虎!”说着话, 将残酒撤过,收拾完结。夫妻两个铺炕安寝,说不尽这一宵海誓山盟,万千恩爱。这且慢表。且说得禄带爬带走有一箭多路,动弹不得,卧在草堆睡了一会,只觉着寒露满身,清光遍野,站起身来一步一颠,望着村里回去报信。走下有二里多路,望见村口,那两匹马在路旁吃草。得禄过去拉他,那马一惊,又忽然浑跑。得禄一面吆喝,赶着追赶,又闹了好一会,才将两个牲口拉着走进村来。到了门口,使劲打了半日,里面包勇开出门来,见是得禄,忙问道:“怎么这会回来?大爷呢?”得禄哭道 :“大爷被老虎拖去了。”包勇叫声 :“哎呀!”一个头晕倒在地下。得禄叫喊一会,包勇哭道 :“疼死我了!”随 将牲口拴在院里,将门关上,领着得禄进去,急打上房院门。
  薛宝书听见,叫老妈儿开门,想是大爷回来。老妈儿摸梭一会,出来开了院门。包勇们往里飞跑,口里叫道 :“大奶奶快去回 太太,说大爷被老虎拖去了!”宝书听见身子一软,不觉死了过去。柳太太在床上听见,忙问道 :“大爷怎么?”包勇大声 答道 :“被虎拖去了。”柳太太叫声 :“哎呀!”也就晕了过去。此时内外丫头老妈、雇工小子都骇的起来,无不放声大哭。
  柳太太婆媳房里都站的是人,不住口的喊叫,好大一会,两边苏了过来,都只要寻死,丫头、老妈拼命拉住。婆媳两个哭喊不出,睁着两眼就像疯魔的一样,不顾性命。包勇们往来两边房门口,劝了太太又劝奶奶,一个个无不悲哀叹息。正在难解难劝之时,有个雇工来找包大爷说 :“大门外有人打的很急。” 包勇听说飞跑出来, 同着雇工开了大门。只见一个大汉子走 了进来问道:“那一个叫做包勇?”包勇吓了一跳,应道 : “是我。你是谁?找我干什么?”那人笑道 :“你家大爷叫我来通个信儿,说老虎没有吃他,现在我家成亲呢。”包勇忙问道:“真个吗?”那人道 :“若不真,我怎么知道呢?”包勇 不等问个明白,飞跑赶到上房,大声叫道 :“大爷在了!叫人 回来通信。太太、奶奶快些别哭。”柳太太那里肯信,说道:
  “你叫那人来,我当面问他。”一面叫大奶奶也来同问。包勇 去不一会,领着那人进来,站在上房门口。柳太太问道 :“这 大爷尊姓?是谁叫你来的?”那人答道 :“我叫冯富,只有兄 妹两个,住在陶家庄。昨晚上我父亲托梦说:‘ 明日有个后生 要遭虎难,必须你去救他回来,他就是你妹子佩金的妹夫 。’ 梦中指明了方向。我今日晌午错些就在那里等着,直到太阳下去多时,果然一只大虎将你家大爷拖来。我将他藏在树上,转身打死了老虎,领他回去同我妹子成亲。他说没有禀过老太太,还有姓康的奶奶,是不肯应允。叫我动了大气,他才依我。因想着太太们一定着急,故此赶着来通个信儿。我在这里过夜,明日同人去接他夫妻回来。”柳太太道 :“原来是我儿子的救 命恩人,我婆媳先磕头拜谢。”说着,都跪了下去。急的冯富赶着回拜,说道 :“打死个把老虎有什么要紧。”彼此拜完之 后,柳太太婆媳感激不尽,连包勇及一切男女无不喜欢感赞。
  柳太太问起陶家庄离此间有多少远近,冯富道 :“有十三里来 路,咱们走着不值什么。”柳太太对包勇道 :“冯大爷是咱们 的恩人,如今又是至戚,此刻特来通信,走了多少路,过于辛苦,就在外间屋里吃杯酒,明日大爷回来专诚再请。”包勇答应,赶忙摆设酒菜,让冯富坐下。柳太太同媳妇出来亲自敬酒。
  宝书道 :“我无兄妹,明日妹子过来,我同他如手足一样。冯 哥如不嫌弃,咱们也拜为兄妹。”冯富大喜,就在堂前对天结拜,又同拜过太太。冯富道 :“明日我家二姑娘过来,总要大 妹子你照顾他些。”宝书道 :“大哥只管放心,从此姐妹总不 分彼此。”冯富大乐,也不用他们逊让,一面饮酒,又将梦中嘱咐之言说起,手舞足蹈细说一遍。腰间拔下铜锤,说道 : “这样兵器是我父亲的遗物,在我手内不知打过多少惊人的猛 兽,今日是他救了妹夫。”柳太太同众人见那铜锤金光闪闪,不胜赞叹。正在谈的高兴,只听得鸡声四起,壶漏将残。柳太太见冯富颇有倦意,吩咐包勇陪出外厢安寝。里面婆媳们又感叹一番,各去休息。次日早间,薛宝书收拾衣裙首饰,吩咐包勇办理彩轿,内外备下两席。柳太太吩咐将村里三四位高年亲戚请来,说明缘故。又叫包勇给冯大爷换了衣帽鞋袜。此时满村中都知道柳绪遇虎,陶家庄冯家招亲,今日接新人回家。那些同柳家来往的亲友们,都赶着出分子、送贺礼,男女都来要看新人。薛宝书婆媳商量,只好赶办酒饭,另日备席再请。柳太太道 :“只好如此办法,不然一会儿那里备得及这些酒席。”早饭之后,内外亲眷都已到齐。包勇同冯富带着两个小子,骑上牲口,跟着鼓乐彩轿望陶家庄来。且说柳绪同冯佩金一宵恩爱,直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梳洗,真是两个人恨不得挤成一个才好。吃完早饭,已是晌午时候,两人正在谈心,远远听见鼓乐之声。佩金道 :“咱们间壁尹家今日娶媳妇,等花轿过来,出 去瞧个热闹。”柳绪点头。听那鼓乐之声业已相近,拉着佩金同去开了街门,只见老少男女都在门前看花轿。对门的靳家婆媳亦站在门前,见冯佩金同个后生并肩而立,看那光景十分亲热,因止不住问道 :“二姑娘,这位是谁?咱们总没有见过。” 佩金出其不意,被人问住,随口应道 :“是他。”靳大嫂子道 :
  “咱们正问的他是谁?”佩金满面通红,应道:“是他,是他, 你还没有听见。”靳家正要再问,只见鼓乐走到冯家门口站着不动。柳绪回过头去,见包勇们骑马跟着花轿,忙对佩金道:
  “咱们家的花轿,只怕是接你的。”佩金听说,赶忙跑了进去。 花轿到门,派来的丫头、老妈儿先下小轿,拿着包袱跟了冯富、包勇走进门来。冯富叫道 :“二姑娘,你婆婆叫了花轿接你, 快些收拾就去。” 丫头、老妈进屋见礼,忙给佩金装扮。包勇、 得禄见大爷满面皆伤,衣服破损,主仆们悲喜交集,忙将带来衣帽请大爷换上。这会儿左右街坊才知道冯二姑娘今日出嫁,刚才同站的就是姑爷。不一会,新人上轿。冯富请间壁孟大妈过来照看屋子,又叫了两个壮汉抬着老虎,同柳绪们骑上牲口,跟着花轿往孝义村而去。所过的村庄镇市,人人都看热闹。走了多会,已到柳家。此时门口站满是人。柳绪先下牲口跑将进去,无暇同诸亲说话,一直走到上房。柳太太正陪亲眷坐着,柳绪走至面前跪下,抱腿大哭。婆媳两个说不出那伤心的道理,也哭了个要死,众人极力劝住。柳绪呜呜咽咽的哭道 :“几乎 母子不能见面,真是死里逃生 。”柳太太将他拉起,哭道 :
  “你是两世为人,冯哥的恩义令人难忘,报答不尽。”柳绪站 在面前,婆媳两个见他脸上许多伤损,更是伤心不了。外面新人早已出轿,鼓乐吹过几次,众人请婆婆出去见礼。柳太太带着柳绪夫妻,还有那些亲眷太太们一同来到正厅,看那新人与宝书不差上下,心中大喜。众人请太太坐了,受儿子、新妇行礼。夫妻三个一同拜过,又见了众亲友。柳太太请过冯富来,带着儿子、媳妇拜谢。冯富笑道 :“你这位老太太好多礼,我 只会拿野兽打老虎,身子倒还活泛,若叫我磕头行礼,周身发木,倒像害病似的。”男亲女眷听他说话,一齐好笑。诸事完毕,柳太太邀了诸亲眷领着新媳妇刚要进去,冯富叫道 :“且 慢走,瞧瞧这个。”说着,飞跑出去,将那老虎夹了进来,丢在中厅地下。男女亲眷都远远站着,不敢相近。柳太太见那死虎尚然威不可犯,想昨日绪儿被他咬住那光景,真是可怜可恨。
  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泪交流,远远指着老虎大骂一顿。宝书也恨极了他,走将过来,弯下柳腰,拿着那雪白粉嫩的拳头在老虎身上连打几下。冯富止不住呵呵大笑,说道 :“大妹妹好胆]
  子,公然会打死老虎。”一句话刚才说完,引的一厅内外哄然大笑。宝书亦觉好笑,走了开去。冯富叫道 :“瞧瞧手上,别 叫老虎毛扎破了是不当玩的。”佩金忍不住,对着哥子笑道 : “就说的人家一点本事没有,只让你会打老虎。”说毕,走将 过去,提着老虎四爪使劲的往院子里一扔,只听见”拍拉”一响,将站着瞧虎的人压倒了六个。众人又笑又惊,深服他兄妹的本领。柳太太带着媳妇将诸亲邀至上屋,安设酒饮。冯佩金与薛宝书一见如故,十分亲热。同他哥子一样举止爽快,毫无一点做新媳妇的光景,跟着婆婆、姐姐陪客照应,颇为麻利,柳太太们心中不胜欢喜。晚上客散之后,先服侍婆婆安寝,又跟着宝书料理收拾完毕,夫妻两个到对面西屋里新房安歇。次早起来收拾,到上房请安。包勇进来回说 :“冯大爷定要家去, 款留不住。”柳太太对佩金道 :“我想你兄妹两个相依度日, 如今你来我家,只剩他一人,每日饮食起居无人料理,很不是事。咱们书房后面是个大敞院子,里面有几间房屋并无人住,请你大哥到那里倒很爽快,咱们养活他一辈子,也是该的。你兄妹们又不离开,彼此都有照应。你去说明,我着人给他搬家。”
  佩金欢喜之至,同柳绪们赶忙出去来见冯富。只听见他在屋里嚷着定要家去。佩金们进去不知怎么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薛宝书一弹服冯富 桂廉夫折狱斩黄牛

  话说包勇正在屋里款留不住,见大爷同两位奶奶进来,赶忙站开。佩金道 :“哥哥,刚才我婆婆妈吩咐,叫你搬到咱们 这里来,书房后身有几间屋子,让给你住,院子宽大,随你使拳弄棒,也很爽快。” 柳绪道:“咱们哥儿姐妹都在一处,彼 此有个照应,我要跟你学点武艺。包勇又与你合式,还有些事儿要你代我去办,你回去干什么?”宝书道 :“你一个人孤孤 凄凄的回家去,谁给你烧茶煮饭,合你说个话儿呢?别三心二意的,依着亲家妈说,快些去搬来。” 冯富被他们你一言我一 语,说的很有理,想了一想,说道 :“使得。我依着你们就去 搬来。” 折转身往外就走。柳绪命包勇派人同去搬家。 夫妻们进去回过太太,各人料理明日请客的内外酒席,向亲戚家借铺垫、桌椅、碗盏、灯彩,几个人忙了一日。听说冯富搬来,柳太太命宝书去看着给他收拾房屋。冯富笑道 :“你 们叫了那些人去干什么?谁有工夫去收拾东西?我只将祖传的几件兵器同这床被窝搬来,还有几腿獯獐、腌鹿请亲家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