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且说内外帐房挨挤不开,各项人等收发领取。宝钗领着如意、婉春、秋云、金凤这几个人,手口不定,应答不及。外面帐房更多轿马夫役、各官跟役、执事营兵及一切杂项开发,都全亏办事家人们得力,各分行款,各人领办,看去挤着一堆,并不一毫杂乱。甄宝玉听见人赞宝钗们办的妥当,他也更外各处周到,诸事尽心竭力。这会内外祭奠完毕,就赶忙摆设酒席,水陆并陈,极其丰盛。下午以后,各处散席,先是男客告辞上轿马,祝筠领着梦玉跪送不了,接着太太们也相约上轿,留下汪、周、江、郑几家至亲太太、姑娘同本家奶奶等着柏夫人们初八进城。当日客散,柏夫人劳乏过分,甚觉支持不住,只得暂时歇息。珍珠们伺候一会,见太太熟睡,都抽身出来,另派几个姑娘在床前陪伴。众姐妹亦脱身来到客坐棚里,听着王夫人同郑、汪各位亲家太太们说些闲话。
  王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对珍珠道 :“横竖这会儿闲着无事, 知会宝钗姐姐,咱们到周姑娘坟上去烧个纸儿,带着看看野景。”
  珍珠答应出去。梦玉道 :“我也同去逛逛 。”王夫人应允,吩咐伺候轿马。周惠夫妻知道,赶忙进来叩谢,再三跪阻,不敢劳太太们大驾亲奠。王夫人道 :“我们要到接引庵去闲逛, 带着给孩子烧张纸,也不枉我疼他的一番情义。”周惠夫妻感激不尽,只得出去伺候轿马。桂夫人派几个姑娘、嫂子们小心照应大太太,不许擅离左右。余外有职事的各人,办事休要混走。吩咐已毕,同着王夫人、各位太太、奶奶都往接引庵去逛。
  先到婉贞坟上,众位太太见坟堆上已长满青草,想起伤心,亲为奠酒。王夫人对着坟堆说道 :“姑娘日前亲爱,朝夕相依, 正拟贮娇金屋,娱我暮年,不意魔障横临,红颜夭折。青山黄土,瘗玉埋香,昨宵梦里相逢,所言俱悉。今日会中人都在此间,一杯致奠,望其欣飨。”王夫人拭泪祝赞。梦玉、宝钗、秋瑞诸姐妹又皆哭奠一番。周惠夫妻磕头哭谢。
  王夫人们伤感之至,四面看了一会,同着各位太太到接引庵来。那些姑子们早已有信,里外收拾打扫,焚上好香,都在山门外伺候迎接。太太们下轿,先至佛殿拈香,各处礼拜已毕,姑子们请到客堂去坐,致谢日前厚赐,并道简亵。太太们也各致谢搅扰。
  小姑子送茶,宝钗见茶杯精雅,款式亦很古仆,对着太太道 :“这儿有这好茶杯,很像那年栊翠庵的风景。”王夫人叹道 :“也正是梅花时候,只可怜妙玉遭了魔劫,杳无音信。” 老姑子法喜道 :“太太们若要问妙玉的下落,我很知道。”宝 钗忙问 :“怎么你知道?他如今现在那儿?”法喜道:“说来 话长。妙玉原是我的师侄,从小儿性情就怪,每日看经念佛之后,闭门静坐,凭你是谁总对不上来,惹着他就要使气。为着他,我师兄得罪了好些主顾人家,真真怄死。又不知他俗家是谁,他原是平空走来求着出家的,问他也不肯说。正在没法安置,遇着贾府里办小姑子进京伺候元妃娘娘拜经,才将他送出山门。后来听说甚好,得了栊翠庵的方丈。咱们同他也从不往来,连个字角儿也没有接他一个。后来听说被强盗抢去了。谁知五年前,我在观音山进香道儿上,见他坐在一棵老梅树下,我问道:‘听你被人抢去,怎么又在这儿?’他说:‘我遭魔劫,坏了真元,还得再历尘寰,了除情障才归幻境。我今日要复还本原,求师叔慈悲,收我皮骨,埋以净土。数年之后依然见面,再报你掩埋的大恩 。’指着梅树说道:‘这是我来生名 字 。’说毕倒身在地,就咽了气。真说也可怜,谁知他是个白 色狐狸!我心中不忍,赶着叫跟去的老道就在梅树根下深深开了个大坑,将他埋上。幸而无人瞧见,免被人偷去剥皮。不拘是谁,也不知他这样的下落。”王夫人惊叹道 :“原来妙玉是 个狐仙!当年相处如何知道。”珍珠对宝钗道 :“这样说起来, 那天后楼上仙姐的话自然有因。真是轮回之道,其理难明 。” 宝钗笑道 :“横竖将来总有应验,可见就是神仙,亦难逃劫数, 何况咱们这些凡人。”
  法喜道 :“天已快黑,又难得诸位太太们约齐了到荒庵来 逛,随便用点素斋罢。”汪太太道 :“且等正月间来烧香再扰 你的素斋,今日咱们都还有事,不能多坐 。”郑太太笑道 :
  “走罢,再坐会子缘簿就要出现。”众人一齐好笑。法喜道 :
  “阿弥陀佛,庵里那一件儿不是太太们施舍的,还敢再写缘簿。 师徒们吃的白白胖胖,外人总气不过,咱们也全仗着各位太太的护法。”秋琴笑道 :“怨不得听说有人要拿你们去炼油,还 不快些躲着。”众人哄然大笑。桂夫人道 :“咱们别尽着开心, 回去瞧大姐姐不知可好些。”诸人都说 :“甚是。”辞了那些 姑子,仍俱回到新茔。柏夫人已睡起一会,总觉劳乏,见他们回来,问些闲话,晚饭之后俱各早为安歇。
  次日,诸人歇息一天。内外帐房各项领取归帐,执事人等收拾陈设、铺垫、灯彩、一切应用器皿,交代被褥,销算总帐,整整忙了一日。初八一早,复山圆坟,上祭供饭。诸事完毕,宝钗、探春吩咐先发箱子及各样板箱、桶篓,派家人们押着先进城去,其余交外帐房一并收拾。剩下花果茶点,各处按人分散。
  早饭之后,太太们都进城来,先到介寿堂请安。老太太将各人劳慰一番。拉着宝钗、探春十分奖赞。荆、朱两姨娘也很为感谢。赵奶子、钱、宋两奶子抱着慧哥同探春的定哥儿、闰姑娘,杨家的抱着梦金,俱来请安道乏。王夫人同各位太太彼此接抱一会。梦玉们到承瑛堂请安。石夫人给宝钗、探春道谢慰劳。海珠们亦再三称谢。摆过晚饭,各位至亲太太同本家的奶奶、姑娘俱各告辞家去。
  王夫人们亦将息过数日,不觉已是十二月半,去封印不远,来辞老太太,要回金陵料理年事。祝母同柏夫人们初意不肯放去,因想着多年回家,头一个年下,不能不去料理,定了十八起身回金陵。梅秋琴亦拣十八日娘儿夫妻回苏州过年。连日两宅里设席谢劳饯行。探春、宝钗交代算帐,十分热闹。
  今且将王夫人领着宝钗、探春、珍珠、巧姑娘们回金陵,梅秋琴回姑苏度岁,祝府守制闭灵之事暂且不叙。再说柳绪自从扬州与梦玉分手之后,又遇薛姨太太继女结亲一段事务。母子夫妻一路上受尽风波艰险。船中遇盗,真是九死一生,幸得包勇死力保全,得还乡里。先赶着办完葬事,这才修理房屋,买了百亩腴田,外有包勇经营,内有薛宝书主持家务。柳主事是个清贫寒士,身后多变了个温饱人家。真个是:
  溪水渐生朱舫活,野梅半落绿苔香。
  柳太太有此佳儿、佳妇,丝毫不用操心,十分安乐。常对着儿子、媳妇道 :“贾府恩情刻铭心骨,我家世世子孙不可忘 本,逢祭祀必祷之先灵家庙。”这柳绪承欢膝下,颇称孝顺,与薛宝书伉债情深,相依形影,终朝无事,闭户读书,潜心经史。正值秋光清爽之时,禀过母亲,带着包勇亦常到名山古剂,渔舍樵林,随心游玩。
  这日,带着包勇逛到一个村庄,见有好些人围着说话,柳绪同包勇站在后面听人说道 :“这位新太守,不比前任的那位 太守,你只看他到任不久,地方诸事肃清、各样整顿,百姓们谁不敬服?况且咱们村庄都临着海口,就是新太爷不吩咐,咱们也得出力,何况亲加面谕,必得要商量出一个善法才是 。” 包勇忍不住上前问道 :“列位在此说些什么?”内中有个年老 的说道 :“新任太守桂太爷到任后,因闻海盗屡劫商船,甚不 安静,昨日亲到临海各庄,当面吩咐庄中挑选精勇会水的后生,十人一船,帮着兵役巡河捕盗。看庄之大小,定船之多寡,来往换班,巡环不绝,海面上自能安静。因桂太守吩咐,咱们在这里商议怎样一个办法。”包勇笑道 :“这件事不是站着三言 两语就说得完的。寻个地方坐着再从长计议 。”众人都说 :
  “甚是。”柳绪也要同去听他们议论。
  众人来到村外社公庙里,问和尚借些板凳,让有年纪的几位乡长坐下。那些壮年后生站的站,蹲的蹲,各随其便。柳绪在棵大槐树下藉花而坐。听那为首的是个候选县左老杨说道:
  “这件事必得知会合村,有情愿不避艰险要去捕盗的后生,约 个日子齐集至社公庙,商量妥当,择日上船,分头去捕。不知诸位意见何如?”有个钱老者说道 :“也不用上船去找,只要 听说那里有盗贼,赶着驾船追去,还怕他跑到那里去不成?”
  台阶上坐的老孙笑道 :“等着咱们追去,那强盗早没有了影儿。” 有个姓李的说道 :“ 自然到海里去等着的为是。”众人议论半日,毫无主意,那听的人也都慢慢散去。
  包勇甚觉好笑,忍不住对他们说道 :“我倒有个主意,必 得如此办法。”众人道 :“你说了,我们听听是个什么主意。” 包勇道 :“咱们这村里有一千多烟户 ,其间有一大半都是财主人家,谁肯去冲风冒险?那肯去的人自然都是些无产无业穷苦之人。况且那强盗几次上岸打劫的,都是富户,与穷人毫不相干,他们吃了自家的饭,给那些富户人家去拿强盗,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如今既是新太爷吩咐临海各村派人随同兵役捕盗,必得先同富户们商量,捐出银两,议出一位至公无私、村中素来敬信之人,总司其事。然后选择愿去的后生,共是多少分作两起,雇定渔船,衙门里去具呈请领船上应用军器。自上船起,每人每日是多少柴米小菜,俱要宽为预备。定以五日为期,回来换下一班去。还有一切风雨寒暑衣履俱得备办,每月至期给他们工价,以便养各人父母妻子。必得如此办理,不但诸人踊跃,亦且可以久远,咱们村庄里免海盗之患。我的主意如此,不知诸位以为何如?”那些老丈们都点头赞道 :“包大爷议论 的很是。我们都想不到有这些为难之处。既是这样说,明日就得请合村富户们公议,赶着凑齐银两,以便请人料理。自然你们柳府上也是少不了的。”包勇道 :“咱们大爷年轻,诸样都 是太太作主,况且柳府上并非富户,明日不便去议事。”老钱道 :“不是这么说,你主人虽非富户,到底是个绅衿。咱们村 里除掉村南的张举人,小红庙的萧举人、陈翰林,东头儿徐通政同你们柳家这几家书香世族外,其余都是有钱并不做官。这样公议,岂可没有一个乡绅子弟们在坐?就不出钱,也得同来商议。”包勇问道 :“大爷意下如何?”柳绪应道:“是咱们 村中有益之事,理应去听诸位乡长公议。”众人大乐,各去分头邀请富户。
  柳绪带着包勇离了社公庙,绕着树林由溪边沿堤慢走,看那农夫们收割晚稻。包勇指道 :“那桥边一带光景很像琏二爷 造的万缘桥一样,就是少个碑亭。”柳绪点头叹道 :“不知贾 太太们安否?相隔万里,信息难通。还有镇江祝大爷,那天分手之后,不知作何光景。我提起他们只是要哭。不知是几年上才能见面。”说着,止不住纷纷流泪。
  信脚刚到桥边,见有四五个人骑着马过了桥来。柳绪拭着泪将身闪开让过牲口,慢慢踱上桥去。听见背后有人招呼,柳绪们站住。回望见那些人勒马站住,有一个像跟班的拉着马走上桥来,口里问道 :“这位可是柳大爷?”包勇答道 :“是柳大爷。你们是那儿来的?”那人道 :“新任太守的大爷。”说 着,赶忙下桥,走到马前回话。原来马上是桂堂领着家人、小子,听说甚喜,忙下牲口走上桥来。柳绪也抢着迎下桥去。桂堂双手拉住叫道 :“柳哥,咱们虽未见面,久钦风采,刚才到 府拜见伯母暨尊嫂夫人,送上贾、祝两家书信,坐谈良久。知柳哥郊外闲游,弟不能久待,正拟另日专诚奉访,刚才马上瞧见尊范同从人光景很像包勇,是以问询,几乎当面错过。”柳绪道 :“原来是桂公祖的少君,有失迎候,负罪之至。但不知怎么认得贾、祝两家,有烦寄信?”桂堂道 :“此间难以立谈, 那边是个庙宇,咱们且去坐谈一会。”
  柳绪应允,领着众人一同走到庙前,见匾上写着”铁佛寺“。柳绪们走进山门,老和尚领了徒弟们赶着出来迎接桂少爷, 进方丈献茶。桂堂将贾、祝两家之事大概说了一遍。柳绪听说琏二哥出家去了,不胜悲感,掩面饮泣。幸而贾太太们业已回南,又与梦玉朝夕相聚。听说珍珠姐姐失足落江,不觉放声大哭,真是悲恨交集,又感又叹,说道 :“若非公子光临,何以 知其详细。”桂堂道 :“柳哥再休要这样称呼。宝钗、珍珠两 姐同梦玉哥再三谆嘱,叫我与柳哥订为昆季,以领教益。咱们就在此神前一拜,省了多少客气。”柳绪见桂堂和蔼可亲,情词真切,只得应允。吩咐包勇点了香烛,与桂堂拈香拜为昆季。
  柳绪年长为兄,两人亲爱异常。柳绪问些梦玉的近况。桂堂因天色已暮,赶忙辞别进城。柳绪再三相订,彼此分手。
  不言桂堂进城一事。柳绪同着包勇急忙回到家中,柳太太婆媳正在盼望,见他回来报怨几句,随将贾、祝、薛三家书信叫他细看。柳绪先将与桂堂相遇,到庙里拜盟之事禀过母亲。
  婆媳们听说十分欢喜,也将刚才桂公子来家相会叙谈之事说了一遍。柳绪忙将宝钗、珍珠之信念了一遍,又将薛家岳母同梦玉之信开看,真是情现于纸。梦玉信尾上还有一诗,因高声念道:
  送君何限意,一别竟无词。
  但去不复问,我心君自知。
  柳绪念完,不胜悲感。柳太太道 :“刚才桂公子来定要请 见,一会儿又找你不着,只得同媳妇见他。谁知也同梦玉一样亲热,并无一点贵公子的习气。我听说琏二哥出家,珍姐姐掉下江去,由不得同媳妇哭起来。他也出了好些眼泪。贾太太们回南之后,他们在金陵同你丈母们住了几天才起身来的。这书子、物件都是这三处寄来的,令人见物思人,更深寄念。他说一半天桂太守的夫人、小姐都要到咱们家里拜会。既是琏二哥的亲家,同咱们也是亲眷一样。”薛宝书道 :“又是梦玉的丈 人,自然玉兄弟一定再三嘱托照应。咱们明日就去回拜,给桂太守请安才是个道理。”柳绪道 :“论理明日进城才是道理, 偏生村里又有公议必须要到。”柳太太问 :“是什么公议?” 柳绪将刚才众人所议之事说了一遍。宝书道 :“既是乡长们相 订,不去倒使不得,只好后日一早进城。”柳太太道 :“我们 既知道珍姑娘落江身故,想他待咱们那番情义,令人可怜,要报也是不能,我打谅在铁佛寺给他做三天道场,尽点穷心 。” 柳绪夫妻忙应道 :“太太说的甚是。”母子们商量已定。 次日早饭后,柳绪仍带着包勇到社公庙来。村里的父老、富户、乡长们俱早已到齐,商量已定,各量田地多寡,家富厚薄捐银多少。诸人就在公议簿上写明数目。共凑了三千七百几十两。就少那总办之人尚未议定,你提我让,都不肯经手,有那愿意的,众人又不托心,议论虽多,总难其选。内中有位年高有德,合村最为敬服的孔老人家名叫孔绍洙,是个讲礼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