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圆梦


  下来看时,只见廊下四席:东边两席,已嫁的琥珀为始,麝月、秋纹、雪雁、傻大姐,到丰儿止,共八人;西边两席,未嫁的自侍书始,到小红止,也是八人。蓉仙便一一叙旧劝酒。

  到了麝月,想起那年撕扇子的事来,便道:“姊姊,人生如梦。那里知道,你如今‘纨扇秋风’了。”麝月道:“若说起前事,实是二奶奶过失。他总说道:‘穷了养不起’,打发袭人后,便把我们逐渐配人,只留莺儿。到如今我们要进来也无颜了。”

  蓉仙道:“到底也在各人,像芳妹妹、婉妹妹这样,还怕谁?”

  又挨次劝到傻大姐,便笑道:“妹妹,你如今有了妹夫了,见过世面,见了东西,不要大惊小怪葬送人。”随到右边来劝。

  见了翠螺,便笑道:“妹妹,你如今该知阴阳了。”直至小红,因旧时同院,便问:“你如今在那里?”小红道:“我本在天津,因巧姑娘没人,要我来的。”蓉仙也劝了一杯,复来入席。

  见满座寂然,便道:“怎么样?酒都不吃?宝二爷,看来要出一个令才好!”一句话提醒了宝玉,道:“不错呀!你显些仙术才好畅饮。”

  大家合词公恳,蓉仙道:“如此,放肆了!”把手一招,来了十六只五色仙禽衔着金杯,向各人面前放下;晃身一变,变做十六个美女:八个奏乐,八个唱歌。--歌的是,林黛玉《桃花词》。唱完了又变了仙禽,衔着杯向各人口边送,大家只得吃了,那仙禽拍翅飞去。蓉仙便向巧姐道:“我刚才看见小红这丫头倒有些福气。--芸香奕叶继清风,恐在此人。姑娘,你留意着些!”巧姐忙忙答应。那时菜已过半,蓉仙把手一招,又只见来了十六只蝴蝶,各衔玉杯送上后,恰变做十六个娈童,连袂唱宝玉的《翠云裘》一调,低声曼度,真个销魂。

  唱完一样索干才去,大家都有酒意。

  忽见来了一大蝶,大如团扇,飞来飞去。蓉仙道:“奇了?这是太常寺老蝶,圣上都见过的,来此必有缘故!”因道:“老道,你来为什么?”只见那老蝶飞了一阵,向宝琴身上一扑而去。大家诧异,便纷纷告醉。蓉仙道:“既承光降,没有主人不手奉一杯之理。”把手一招,飞来六十四朵芙蓉花:四朵抬着一杯,都像那年刘姥姥吃的黄杨竹根挖的这样大。大家连忙告止。那花偏作怪,两朵捧着杯,两朵启开齿,把这杯酒一个个灌下去了。那时众人一齐天旋地转,伏椅的、隐几的,都呼呼睡去。还是宝玉记念上朝醒来,看时天已黎明,桌上十四人都尚未醒,忙推醒了林、薛二人,自己匆匆去了。郡主等方挨次叫醒,满口酒香。仙踪何处?忙去阁上谢时,仍旧楼馆秋风了。

  却说宝玉进朝,早已百僚济济。北静王一见,便道:“恭喜妹夫!已有旨放浙江抚台了。但只怕就要去呢!”宝玉听了,忙到宫门谢恩,即刻召见说:“浙江素称善地,但近来浙东洋匪、浙西漕务,办理总不妥当。你是国家亲臣,特教你去,务要剔弊除奸。至军旅虽非尔所长,但前在天津办理甚善。尔去时,如要武将佐理,可保举来。”宝玉就保举了周震夏、柳湘莲。圣旨:“知道了。”退出来,赶到家中,先向贾政夫妇磕了头;然后大家道喜,商量同去的人。

  王夫人道:“老爷在朝,我是不能去的。你们夫妇一起去也要得;但是宝丫头,--你丈母有病,他要留京侍奉,他不去;莺儿是不去的;玉钏又重身,竟留下这三人,余多跟着郡主去,不必多让。”于是趁天气尚暖,定于廿二起程;郡主廿四起程。

  恰好湘云来贺喜,因说他哥史节现任湖守,意欲叫解元趁老师便,去打个抽丰来做会试盘费。黛玉道:“这断不可行!你妹夫正要用工,倒叫他三四千里地的跑么?不如你去,自家兄长说说苦衷,自然尽力帮帮。”湘云道:“说起来气死人!我原要去的了,你这门生能当家么?”黛玉道:“这个容易!薛家侄儿本要请先生教他;况巧姐说起,明年周亲家要将他姑爷送在我们这里念书,广广见识;竟将你妹夫请来课读,彼此有益。连家也不必当了,岂不更好?”王夫人等都说:“极是!”湘云大喜,就回家收拾。起行前五日,梅姑爷升了太常卿,应了老道这一扑;周姑爷也奉旨放了杭州副将军,探春赶着同走。临行饯别,不必细表。

  单说宝玉一路驰驿,到了镇江。宝玉见过官后,就打轿到常镇道署中。先到岫烟里边说了会家常话,郎舅至亲,别无他客,随即开筵唱戏。内中一个小旦,丰韵颇佳。宝玉问:“叫什么名字。”薛蝌道:“混名‘赛潘安’。”因命他上来劝酒,宝玉扯他手,问道:“你姓什么?多少年纪?”他道:“小的姓蒋,叫瑶官,今年十五。”宝玉心动,便问:“京师有个蒋琪官,是你甚人?”他道:“是堂兄。”因问他:“在班里多少一年?”瑶官道:“只四十金一年。现在因行头主淘气,即日要散;散后还得另寻头脑。”宝玉听了大喜道:“如此,大妙!你今日就做了我跟班,我自看顾你。至管班,我嘱薛大老爷替他说便了。”瑶官忙磕头谢了。薛蝌就传管班来,吩咐两位大人的话,谁敢不依?瑶官随即跟下船去。

  那日,过了苏关,宝玉知是他家乡,便叫他叫一快船,将行李下了,随即和包勇及他下船,赶紧开船;随命焙茗在大船答应,只说有玻那船行不多时,已到虎丘。见有三四号浙抚旗号的船,宝玉问:“是谁?”回说:“本衙门的先生。”宝玉一笑过去了。到了胥门码头,因已得无锡知会,张灯挂彩,十分热闹。宝玉吩咐:“不许停船!”过了平望,到浙江境上。

  探船尤多,总只回报他:“不知道。”一抵杉青闸,不特官员不少,连那站围的兵已来了许多。宝玉总令趱行,到双桥才折过长安镇来。

  宝玉本要察洋米私弊,无如全没抓拿,只得叫包勇押船过坝;自己和蒋瑶上岸闲逛。见一临河酒店,还有两盆残菊,铺设精雅,便进去坐了。走堂暖一壶十月白,并芹菜、海蜇、腐干、青豆四色酒菜来。宝玉只一人独酌,忽又来了二人,一老一少。少的道:“阿爹且吃一碗。”老的道:“怎好叨拢?”

  因说:“二弟今年如何?”少的道:“上半年很不好。此刻洋禁开了,宁波大袋客人来得不少,很沾光几个钱。”老的道:“正是。那宁波大袋客人究竟怎样的?”少的道:“这就是洋米了。他们一袋有石五斗,只将正数销在本地,余的都在半路贩出洋去。每石要十二块钱,该多少呢?现在怕新来的大人疙瘩,赶紧买卖两日,差不多有二千担。大约明晚,--关上说明总得出去的。”宝玉听了,即刻还了酒钱。就开到临平,又说封关,给了他三百文钱才开。次早到东新关,一样要钱才开。

  宝二爷一肚子气,进城到了万安桥,遇着好些粪船,叫他让,他偏不让,当头撞来,将船撞了一个洞,溜进水来。连忙一面停住,一面叫一乘轿子上岸。

  因杭州府是同年,就将别号写了一个“贾硬峰”三字的京片,到府里去拜会。号房传进去,门上道:“今日不得见,要接大人。”宝玉道:“你去说,见了我,就不必接大人了。”

  号房又回进去,门上爷们道:“这是呆子。”将贴桌上一搁,也不进去回;也不出来覆。宝玉左等右等,十分焦急,忽见一乘四轿飞也似的来到大堂,打千住着说:“湖州府史大老爷拜会!”宝玉看时,正是史节,便叫道:“表兄,我在这里!”

  史节伸出头一看,见是宝玉,忙跳下轿来,打千道:“大人几时来的?”宝玉道:“我来了半天,要见见我们庄同年,他不肯见,怎样呢?”史节道:“这还了得!”回头对跟班说:“快告诉庄大老爷,抚台大人到了。”一句话,那杭州府里的人多唬得褫魂失魄。庄太守赶忙来接,宝玉一言不发,拉着史太守往里面走,到花厅炕上南面坐下了。

  庄、史二守上来禀参,宝玉双手将史节扶住,故意问道:“这位是谁?”史节回道:“是庄知府。”宝玉冷笑道:“这是同年了,怎么像不认识的一样呢?”庄公知话中有缘故,忙磕头道:“卑府糊涂,该死!”宝玉道:“也不至此。”那时司道以下禀见不知多少,宝玉一一见过,方坐下对史节道:“我们穷京官出身,京官排场我知道,客来必见,见了必回拜。一放了外任,有了属员,打千、回话、送迎、随便居移,气养移体,一日大一日了。见了故交来,又要迎送,又要应酬。贴子未上,眉头先皱。这一皱,爷们就得主意了,--十来九空,只顾糊弄过去。我们这种人家不做官,就做客,--一般灯烛两般风。有了地位,本应照应;即便势有不能,不妨见了面细商。何必遇客头如鳖呢?”说到这里,司道都站起道:“大人教训极是!”宝玉又道:“那些懒牛罢了。又有一种,自诩吏才能干。那知案情据实办理,本是不难,无如又要顾恤属员处分;又要恐怕犯属上腔,费尽心机,方改来十分光。其实左改右改,光一分,欺圣上一分,岂不可笑?又一种装雅的--下低棋、写怪字、胡猜字画,招几个后生小子在衙斋塌,化他几两银子,叫他歌功颂德,居然风雅总持。旧交宿学来,既怕献他底里;又怕责他礼数,索性借端谢绝了。这样人--‘打三义阁前过,只怕青龙刀要响’呢?”

  宝玉正说得高兴,抬头见焙茗、包勇都站在旁边,便问道:“行李都来了么?”道:“都来了。请爷示下,捡几时上任?”

  宝玉道:“我上任就是吉日;我拜印就是吉时;捡什么?”吩咐伺候,下面齐声答应。宝玉向司道等拱手道:“再会!”全副执事,八抬八绰进节署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天妃闸祖孙授法 仙女庙姊弟奇逢

  却说宝玉一到任,就命中军将宁波大袋全行封禁;并查明长安梁、沈几家米行,一例认真严办。洋盗渐少,米价亦松了;又将关上书役诈钱的,分别责革,以儆后来;又叫仁、钱两县,将金汁行中强横生事的枷了几个;勒令粪船粪桶均用木盖,不许联行并住,河道一清。这种惠政都是浙江人至今感仰的。

  且说郡主邀同湘云、探春,带了芳、婉二卿等从京师动身,天气晴朗,路上虽已大雪节候,不叫甚冷。按站行至清江浦,早预备沙飞船只伺候。因下船已晚,不及开船,就在天妃闸旁歇下。郡主朦胧龙睡去,忽见一宫女传旨道:“娘娘有请。”郡主常入宫中,也不为异,随即跟他进去。朝见毕,抬头看时,却不是宫中圣人,另是一位月佩星冠、天人仪表,不胜骇异。

  上坐的道:“郡主莫惊!我乃汝七世祖姑母,天妃是也。因汝南行,要掌廿日兵权殄灭洋匪,特授汝五雷正法,以靖妖氛。”

  说罢,就将“掌心雷咒诀”详细指示,郡主再拜领受。回头忽见芳官站在旁边,天妃问:“这是何人?”郡主忙奏道:“这是侍儿芳官。”天妃道:“既有缘来此,可令曹娥授以‘马祖棍法’佐汝成功。”随有一垂髫神女,将两根铜棍一授芳官,令他跟着将三十六路棍法一一演习,完时天巳寅初。天妃道:“你今此去,如意成功,后会有期,毋忘今日!”郡主忙辞出时,不觉惊醒,忙命后船请芳姑娘。来时,各言所梦。芳官又将妙师所付锦囊--系分身法,柳五儿的是隐身法,也有助主成功的话说了。大家诧异,因各用心学习。

  不一日,到了仙女庙。郡主命先到坟展拜,再到再生庵。

  船家便到林都转坟前住下。郡主即上岸到坟前下拜,道:“女儿今晚不诚,明日虔诚再祭。”拜罢,含泪同众人看坟上种的宰木,只见东边白皮松题有墨迹。看时,写道:

  孤儿生兮命独苦,才襁褓兮丧吾父。

  赖慈母兮恩勤斯,十六年兮泪如雨。

  育成人兮滋我惭,举孝廉兮终何补?

  泪空湿兮坟上土!

  下书:不肖男,绛玉题。郡主见了大惊,就叫杨朴来问。

  他道:“前日,一位老太太同一位相公来哭祭。我问他下人,推说新来不知,只晓得这位爷,苏州人,今科解元。”郡主道:“既如此,他在那里住?”杨朴道:“也不知道。”只见他女儿听了,忙道:“前日,他船上来借火,我问他,他说:‘我们船是向四房代雇的。’郡主要问,问向四房便了。”郡主听了,一面叫王元赶速到向四房,查明来报,一面下船开行。

  不一时,到了再生庵,蕊官等早在岸边等候。郡主看见枫叶、芦花,霜风瑟瑟,不胜凄凉。随到佛殿,钟鼓依然,龛灯如故,尤觉心动。因向湘、探道:“我那回过来时,只说老于是乡,消除宿障,那里知道又不能够。”湘云道:“师母,你仍住这里,谁不许你?”探春瞅了他一眼,随同到后进。只见窗外残蕉掩绿,颓石帖青,映着暖日一痕,尤觉融融可爱。郡主道:“我今夜定在此续旧梦了,二位怎么样?”探春道:“甘与子同梦。”大家一笑。蕊官来问摆夜膳所块,郡主道:“就这里罢。”大家话旧谈心,将及亥初方寝。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王元来道:“奴才昨儿到向四房,找着解元老爷,方知竟是老太爷的少爷同他生母老太太在扬州有事。奴才说了,解元也很欢喜,即刻同奴才来。奴才至邵白驿,骑马赶来先到一刻,解元爷也就到了。”郡主听了,忙同众人到外面,只一片声说:“林舅老爷来了!”

  郡主看时,只见绛玉一步一趋,宛似如海光景,不觉盈盈欲泪。下面解元抬头,见上面一位夫人模样的站着,便道:“这就是我郡主姊姊么?”赶忙上前。郡主道:“俺们且莫行礼!先将原委说说。”解元道:“兄弟年轻,详细实不知道。今早起身时,生母递了一绣囊道:‘你将这物送郡主,就明白了,余的话见面再说’。”说着一面解绣囊,道:“生母本要来,因前日遇寒染恙,只好在扬州候姊姊了。”青琴忙将绣囊送上,郡主抽出看时,上写道:“我因现在持宪,不便接汝入衙,先付汝银一千两,为汝赎身。赎后,汝可在乡僻隐迹,打听我离扬即来完聚。汝所生无论子女,总名‘绛玉’,免得与我黛玉异长也。外苍龙佩付汝,可收之,以为再会左券。”此字付娇梨的,是如海笔迹。再看龙佩,又是郡主自小看见运使佩在身上的。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再不想今日也有嫡亲兄弟了。”解元也不禁呜咽道“姊姊请上,且受兄弟一礼。”说罢,便拜下去。郡主忙扶起,兀自哭个不祝紫鹃等忙上前道:“今日郡主姊弟相逢,天大喜事。奴才们正上来道喜,郡主怎么倒伤心呢?”郡主便道:“兄弟,这几个虽是你姊夫房里人,却都是受过封诰;又是我患难姊妹,你总叫他们‘姊姊’是了?”说着,紫鹃、芳、婉等忙向舅爷道喜,都平磕了头。郡主命请二位姑奶奶出见,湘、探也就出来见了礼。郡主笑道:“这是你二表姊,这是你甄年嫂。”正说着,周家禀道:“祭已齐备。”郡主随即下船,同众人又到坟上。先是姊弟祭毕,随后湘、探陪祭,紫鹃等助祭。方才下船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