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圆梦


  席散后,三位老太太自到上房说闲话;平儿也因要动身,去与巧姐说话;六位姑娘也各去办事;就剩了湘、探、钗、琴及郡主五人,随同到秋爽斋,见已预备下一只碧玉砚斗,五副纸笔。宝钗道:“天气暑热,况晚上还有正事,随意作首五律罢。”探春道:“可不是。”

  不及一个时辰,已都完了。只见黛玉的道:

  佳果者番探,文官名旧谙。

  艺林拼食淡,谏果漫回甘。

  形肖如青柿,香清胜绿柑。

  秋风仁熟未,沆瀣此中涵。

  湘云的道:

  文官名独擅,佳果见来希

  实并状元荔,花迟学士薇。

  皮皴冰作骨,核里绿为衣。

  垂处累累重,怀中橘共几?

  探春的道:

  果擅文官号,休栽百姓家!

  作花曾忆奈,沁齿不妨沙。

  红核夫人李,黄瓤御史瓜。

  的应输俊味,帖记右军夸。

  宝钗的道:

  文官清供好,著手气含芳。

  果赐同朱实,花开忆紫房。

  削皮还去膜,琼破欲流浆。

  江北传名种,尝鲜念客乡。

  宝琴的道:

  新果谁相尚?文官号独闻。

  杏曾称学士,荔亦记将军。

  骨似冰同洁,香知味不群。

  一时夸绝品,入手有清芬。

  大家正共同评论,宝玉忽然进来,见了道:“好,你们瞒着我开社,还不送来我看!”因接来看道:“都不好,看我的。”

  随即要纸写了出来,道:

  近世谁来尚,何因擅此名?

  小心冰骨细,虚体绿袍轻。

  味以经尝淡,香从入手清。

  时珍夸众口,殽核大纵横。

  湘云等看了,都道:“毕竟宝二爷做得又快,气体又高。

  怪不得算翰林魁首了。”只有黛玉抿着嘴笑道:“宝玉,你该罚什么?越大越成人,竟会抄袭了。这首诗,那个不知是梅村吴祭酒的,谁不读呢?”宝玉也笑道:“我写来试试你们的,偏又瞒不过你,待我另做一首,请教。”正要动笔,外边传进来:“大人请少大人出去。”

  及至回时,太太们都已来了,商量坐席。宝玉道:“凸碧堂开了几株早桂,新月如钩,香飘金粟,就在那里坐席罢。”

  大家说:“好。”中间两席:左首姨太太,就拉着惜春作陪;右首邢、王二太太,因宝钗久不见了,拉他陪坐说话。其余四席:东首正面是湘云、探春、李纨、巧姐,上面是兰、蓉两少奶奶,下面花、柳二人;西首正面是宝琴、喜鸾、平儿、郡主,上面是紫鹃、玉钏,下面是莺儿、佳蕙。

  酒过数巡,郡主道:“席间酒总不销,看来要姨妈发个令呢。”薛母道:“我老得令都忘怀了。郡主要高兴些,只好请史姑娘代。”湘云素性爽快,又见席间雅俗不一,说:“姨妈吩咐,竟是挨顺猜枚,输家‘饼字流觞’罢!”就吃了令杯,与探春猜起。谁知自己输了,干了门面,说一句坡诗,道:“甚欲去为汤饼客。”探春道:“本地风光。”就与李纨猜,又输了,就说了句“名士如画饼”。以下挨次猜来,互有胜负,也说了七八个“饼”字,如饼桃、饼金、银泥饼、太饼、硬肉饼,可映字等类。薛姨妈坐不住,先去睡了。大家各有事情,不复终令,随意又豁了一阵拳,吃饭,各散。

  那夜宝玉就在紫鹃房里住了。次早起来,才吃点心,贾兰已来约同进朝去,因道:“二叔今日又有些像我们同进场光景。”

  宝玉想起旧时,也笑道:“是时候了,该走了。”贾兰道:“走便走,莫叫侄儿赶不上。”同笑着上车而去。到午门时,百官济济,都在朝房。不一会,内大人出来宣旨,道:“正考官文之雄、副考官贾宝玉。”却忙同了文尚书,率领同考老先生们谢恩,就驾车往贡院去。贾兰回来,吩咐贴顺天大主考斜角封条、贴回避;又送了平儿到天津去;方同着乃眷辞了家中,双双向柳府回门去了。随后湘云、巧姐要帮姑爷收拾考具,也就辞了回家。宝琴、探春也因节下有事,陆续回家。荣府着实清了一清。

  到了中秋,因宝玉不在家,没甚意光,虽一样摆团圆家宴,不过应景,坐一会就散了。郡主归房后,重又洗手烧月香,又替宝玉到芙蓉仙祠上供。在阁上坐了一会,见月色甚好,就命小太监推了坐辇来坐上,带了青琴、素书到各处去逛。先到宝钗处,只见姨妈已睡,宝钗在那里和小侄儿讲书,就不进去。

  往怡红院来,听得笑声热闹,悄悄进去,只见紫鹃、玉钏和花芳、柳婉在那里打吊。柳婉摊了一副麒麟种,芳卿笑道:“怎么?鹃姊姊才有了麒麟种,你又有了麒麟种呢?”柳婉道:“芳师父,你收了贫嘴!自赶你大参禅、小参禅、散花天女、天女散花去罢!”玉钏也笑道:“慢说那参禅、散花怎样?此刻这牌只怕总要输一个月月钱呢!”芳官道:“玉儿休闹!你仗着姊姊吃了双分儿使得,如今出个双分儿只怕又急。”原来玉钏是夹家,听了这话,道:“阿呀!”抬起头来刚见了郡主,忙站起来道:“奴才们放肆。”花、柳二人也急得忙站起来。

  郡主笑道:“不用,我替芳妹打一副,如何?”芳官连忙让位,依旧拍分起来。郡主夹家手里是空文、枝花、二铜、千僧、百子、九十、八十、二十八张,就斗了空文,三家把六、五、四,三张十子灭了。又斗了二铜,依旧转来。郡主关真斗了九十、八十,总没人打。又斗枝花、千僧,仍然不捉。就把二十拖上,百子开冲,红万冲出,连着七十、三十,一铜、九、八、七铜四张,算起来冲先有一百以外,其余色样无数。喜得芳官道:“这是郡主洪福,才有那牌,奴才们再不敢想。”郡主道:“如今柳妹妹说,大参禅、天女散花,可都有了。”

  随即起身,到栊翠庵。月色冷然,那些老婆子也有睡的,也有玩的,只有惜春一人在蒲团打坐。郡主不去惊动,看砚台下压一诗笺。看时,上写道:

  早嫁卿输我,长年我让卿。

  提鞋如入画,一月两般明。

  后写:元妃姊梦中见赠作。郡主拿来袖了,才走进去。惜春开眼看时,道:“林姊姊,怎么暗上?”忙即让坐唤茶。郡主道:“且慢,那一年,妙师父这里吃的梅花雪水,还有么?”

  惜春道:“说也可怜。据老婆子说,那一鬼脸坛水,妙师父也不舍得吃,你们吃后才吃得一两遭,就不吃了,却还剩些。我不肯轻易动他,你来很好,我叫他煎一鸥来同享,何如?”

  随叫出入画来烧茶。郡主问道:“四妹妹,你连日好睡么?”

  惜春道:“说也奇,连日被元春娘娘絮个不休,昨晚并赠我一首诗,前后语句多吉祥,中间‘提鞋’二字解不上来,你可晓得出处么?”郡主道:“晓得晓得,这却不白教的。”正说间,入画送茶来品茶,接着又紫鹃等寻来,随各散去。郡主回来,深为诧异。

  到了次日,中宫忽传懿旨,道:“着荣国郡主带同伊小姑仲春入内朝见。”郡主赶忙端整,同了进去。见了宫中圣人,三呼方毕,中宫忽问道:“妹妹,你见过甄妃么?”话尚未完,报道驾到,中宫忙率同接驾。圣人传令“平身”,将惜春仔细看了一会,笑对中宫道:“果然一般无二。”就解下一块双龙玉佩来,递与惜春,羞得惜春脸晕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亏得郡主接来,系在他襟上,推他跪下,道:“臣妾贾仲春谢恩!”圣人仍一笑去了。中宫吩咐赐宴,宴罢回来,家中都知道又出了一位贵妃,十分欢喜。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贾仲妃凤藻承恩 史湘云虎闱盼捷

  话说惜春入宫一事,原因当今有一位甄妃能诗善画,也是北府太妃干女。春间向太妃拜寿,见惜春所画侍立观音小像,宛然自己,遂向太妃借去临模那知摹未及半,遽尔仙逝,此画遂遗在宫中。一日,当今临奠,检点遗物,见了此幅。初疑甄妃自画,看款时又姓贾,细问宫女,始悉原委。及朝见时,果然相像,又是贾妃之妹,圣心甚悦,遂命初三日册命入宫。

  到了这日辰牌,先是北静王同礼部堂官一员,捧了金印玉册来到贾府。贾政忙接入正厅,内相请新贵人受册。惜春团龙袄、彩凤裙,俯伏听旨。礼部堂官宣了玉册,内相就请更衣,穿了宫中颁下来的命服,忙谢了恩。然后贵妃升座受贺。先是贾政夫妇上去,昭容道:“免。”随后君郡主妯娌上去,贵妃立受两礼。紫鹃等上去,贵妃便坐着受礼。以后合家大孝男妇都上去磕头毕,内相禀:“请行辞庙礼。”仲妃坐了步辇到祠,祠中已灯彩辉煌,香烟缭绕,中间摆一姜黄描金凤垫子。

  贵妃要上去行礼,贾政忙跪着止祝仲妃拜了四拜出来,内相禀:“行谢亲礼。”贾政、王夫人又亲自扶祝钦天监报:“吉时已届,请登銮舆。”只见开直府门,龙旗凤妾、玉节金挝,一对对往内分立墀下。又十二名女乐,笙箫细管奏《关罘之章。又八名宫女捧着雉尾扇鹊、头垆凤胫、灯龙须节,中间一内监掌着一柄九曲三檐深黄伞,后面十六名内监,抬一乘金凤彩舆,当厅放下。内监、宫女一齐跪请启鸾,仲妃只得款步下来,王夫人等忙至舆前跪送,仲妃双手将王夫人扶起,带着悲声道:“太太,你女儿去了。”又回头对郡主道:“林姊姊,二哥出闱来说声。”遂上轿而行,到了大门,见贾政等都在跪送,忙停舆扶起,道:“老爷已上了年纪,爱惜精神为主。你女儿不知几时再见?”说着含泪而去。王夫人见銮舆已远,不禁大恸,大家劝祝到了三朝,邢夫人告病假,王夫人率领郡主、李纨、尤氏三人到宫门请安。仲妃当即召见,赏了午宴才回。大家见圣恩隆重,方才放心。

  过了一月是放榜日期,因湘云、喜鸾、巧姐等都送仲妃来家,这晚就设席替他们等榜。饮到二鼓,刚才酒散,只听外面传进来道:“小周姑爷中了十一名举人。”大家都替他道喜。

  李纨道:“巧姐坐家命倒好,才过去便得彩。报到天津,平丫头不知怎样快活呢?”停一会,又报寿姑爷中了,大家又一番道喜。喜鸾便向该班的道:“嫂子们替我问问,有车雇一乘。我家里没人,要回去才好。”周瑞家道:“姑奶奶,此刻已转三更,只怕没有了。”正说间,外面又来禀道:“琴姑奶奶家梅二爷中了,现在打发车来接。”宝琴听了,向喜鸾道:“菜厂胡同离珠市口不远,你趁我车回去罢。”二人忙忙收拾上车。

  大家要送不送,十分热闹。

  湘云双眦欲泪,如若不闻。又停了好一回,报道:“兰少奶奶,柳舅爷中了卷榜。”湘云听了,“呀”的一声,歪在椅上,呜呜咽咽起来。黛玉道:“功名迟早有定。云儿你素来大方,怎么不达起来?”湘云道:“姊姊,你有所不知,你妹夫家里本还有碗饭吃,这几年弄得山穷水荆我们小时见了邢丫头的当票,还不识得,如今这劳什子竟可烧熟饭了。不瞒你说,这时候不知寒衣在那里抵压,日子如何过得?”黛玉道:“这还容易,你千万莫伤心!”正劝着,忽报焙茗先出闱来了。焙茗一见,忙打千道喜,道:“史姑奶奶大喜!姑老爷已中了解元。”湘云不信,道:“卷榜都报了,还有什么解元?”焙茗道:“原来姑奶奶不知,填榜第六名填起,五魁末了才填,所以解元倒报得迟。”湘云方才欢喜,向郡主作辞要去。黛玉道:“且慢。”一面命套了自己后档车,一面命紫鹃取二百银子来,道:“妹妹,你带去且用,不够再来龋”湘云十分感激,坐车去了。

  到了次日清晨,都等宝玉回来,总不见来。门上来说:“解元甄姑老爷来求见郡主。”郡主道:“这又奇了。”随命请进。甄潇雨见了郡主,忙磕下头去,郡主也忙叫人扶起,他那里肯?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起来打拱道:“请师母安!”

  郡主道:“妹夫,我们至亲,快不要这样称呼,坐下说话。”

  解元道:“本该等老师回来,同众门生来叩见;因昨门生媳妇来家,蒙师母十分悯恤,故特先来叩谢。”郡主道:“些些小事,何必挂齿?妹夫你够了么?”解元忙答应:“够了。”坐了一回,待茶退出。郡主进内,恰撞着探春,道:“好,好,做了师母来了,但京师里出闱有口号道:‘门生头到地,师母脚朝天’,你如今已受了门生的头,今夜尊足朝天不朝天呢?”

  郡主不等说完,道:“探丫头,这贫嘴还了得!”赶去撕他,探春连忙求饶。

  忽报“宝二爷已回”,大家都到上房。只见宝玉进来,先请姨妈安,又请老爷、太太安,方才大家彼此问好。贾政问道:“怎么此刻才回?”宝玉道:“今晨覆旨,圣上知文尚书病了,闱中卷子都是儿子一人看的,大加夸奖;又令进宫去朝见娘娘,在宫里赏了午宴,所以迟了。”贾政道:“外臣入宫侍宴,从来少的,这是格外天恩。娘娘可有什么说话?”宝玉道:“娘娘别无说话,只记念栊翠庵是凤潜旧地,不要糟蹋了,须得一上人住着才好。”王夫人道:“这倒难,叫谁去呢?”薛姨妈道:“我本在宝丫头那里,如今姑老爷来了,到底不便。我又多病,正思一清静所块住着养养;况我又吃斋,早要和你们说去庵里住,因不知娘娘凤意若何?未敢冒昧。今有懿旨,好极了!”郡主道:“这断使不得!没有请姨妈来住庵的理。”姨妈道:“这又何妨?各人情愿,况且庵里一切供给仍是你们的,有甚分别?郡主必不肯,我就搬出府去便了。”宝钗道:“我妈早商量过,恭敬不如从命罢!”遂择了日子,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