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奇女


  妇人说:“奴家住在合和堡,丈夫毛顾是家丁。主人豪富称员外,膝下有个女花容。招赘伏准为夫妇,这姑爷身在贵门是相公。如花无耻行苟且,先奸后娶把人蒙。新婚未久反了目,时常打闹两相争。自己夫妻如陌路,那贱人单喜奸夫尤临生。伏姑爷贸易江南去,去年仲夏转回程。买了两个青楼女,杏花使女郁莲英。毛氏闻知心气窄,阴毒恶妇太绝情。差遣毛显下毒药,吾也曾拦阻儿夫奈不听。上米仓药死劳勤伏秀士,那恶妇反倒诬告郁莲英。海棠至今在监内,奸夫淫妇倒安平。”小姐听到这句话,眼望青梅叹一声,二人彼此将头点,暗叫苍天好报应。开言又把妇人问:“你丈夫何人害死赴幽冥?”(似有缺文)“谢氏打天灵把命倾。尸首推入浇花井,二人定下计牢龙。又把奴家囚禁起,意欲剪草把根清。”妇人含悲说至此,梅女起齿开言问一声。

  “这话令人难解。你丈夫既是他的心腹,与他作这样大事,他该另眼看待才是,为何反到害他?”小姐说:“何用猜度,我已明白了八九。他丈夫替毛氏作了这事,自恃拿住把柄,在他面前倨傲无礼,更加索诈,毛氏自然不平,厌恨在心,又图灭口,才下了这般毒手,是呵不是?”妇人说:“将爷明白不差,果是如此。”小姐说:“他们害你丈夫,自然是背人而作,你又怎么知晓?”妇人说:“他房中使女蝴蝶亲口告诉我的。”小姐说:“丫环既是贴心之人,怎么肯泄他的密事?这也必有一段隐情在内,你既要鸣冤,求我们转达帅爷,须要确实相告。此乃命案重情,倘有一字虚言,帅爷见怪,我二人担当不起。”谢氏说:“不敢相瞒。因那蝴蝶与我丈夫有旧情,未娶小妇人之先,他们早已约为夫妇,近来我夫因持了这个把柄,前者带酒竟向如花要蝴蝶为妾,还要三百两银子的嫁妆。尤光是不肯舍那蝴蝶丫头,毛氏是不舍银子,敢怒而不敢言,用话把他稳住,暗暗害了。”小姐说:“却是怎么害的?”妇人说:“一日晚间,毛氏叫我丈夫次日一早往上米仓某铺中去取银五百两,这是同着小妇人说的。到了天黑的时候,背着我把我丈夫叫至后园,尤光、毛氏同坐堂中共饮,赏我丈夫许多酒吃。尤光悄从背后用大石击在头上,登时打死,就势撂在井中。就是蝴蝶在旁亲见。次日至晚,毛氏声喊起来,说我丈夫拐去他的银子,将小妇人囚禁起来,意欲饿死,剪草除根,永除后患。多亏蝴蝶偷出锁匙,将我放出。所以急急跑来审冤告状。”

  小姐点头,又问着道:“你伏姑爷是那里人氏?”妇人用手指着道:“就是这镇国府高夫人的家下侄儿。”青梅说:“毛氏待高夫人如何?”谢氏见问,口中叹气,叫声将爷。

  谢氏说:“能还提起当年事,倒叫那无子之人心内伤。高夫人只因无子把侄儿继,把望着知疼着热两相帮。不料娶了这不贤的妇,刚一见面就闹了饥荒。那一日这般如此将刁放,把一个高夫人气了个面焦黄。打闹一场回家去,再也不上麒麟庄。”青梅说:“你们姑爷怎么样?”谢氏说:“瞒神弄鬼两儿央。”小姐说:“伏生江南买的妾,大嫂方才说什么海棠?”妇人说:“将爷即问详中细,听我从头表一场。郁氏莲英青楼女,他本是仁和县里有名娼。风流美貌通诗画,花案头名号海棠。只因暗受情人定,闭门谢客要从良。鸨儿设计将他卖,我那倒运姑爷上了庄。不惜重价将他买,见面之时闹饥荒。碰破脑袋要寻死,伏姑爷口是心非用计诓。一路上虚情假意将他哄,分住前舱后舱。刚至家门出了事,毛如花拿着人家顶了缸。”小姐听毕将头点,腹中暗暗自思量:“听他所言名与姓,一定是野青园中那红妆。”复又开官呼大嫂:“你可知高夫人如今在那里?”那妇人说:“自从那日姑爷死,毛如花送信通知到这庄。高夫人奔至合和堡,看见侄儿哭几场。发引已毕回家去,此后无信音渺茫。去年夏间泛暴水,冲了这附近几村庄。这不是家园宅舍随波去,那夫人伶仃孤苦实堪伤。同着那任妈奔至合和堡,毛如花闭门不纳狠非常。可怜他灰心丧气回家去,听得说拆楼卖木度时光。到后来家无生计贫难过,未知如今流落到何方。”小姐听他言此话,心中又惨又悲伤。想想伏生点点首,念念夫人暗叫娘。三人说了时多会,只见那松梢影里下夕阳。

  小姐把谢氏之言,一一问明,俱各记在心中。见天色已晚,站起身来,说:“就随我们进城,我等见了帅爷,先替你细细禀了缘由,你今晚写下状纸,明白在察院门首喊冤,保管帅爷准状,与你丈夫雪冤报恨。”妇人连忙拜谢。主仆上马,谢氏跟在后面,一同进城。这一来,有分教:管叫尤光的脑袋齐顶而光,如花的玉体如花之落。且看下回便见。







第六十三回 巾帼丈夫不殊包老 飘零湖海重见云英

  却说小姐、青梅趁天晚进城,到了察院,后门开锁进内。晚膳已毕,青梅要往后面去取印,小姐说:“你细细问问,当日在野青园与郁氏分手可有什么信物。”青梅领令,去了一回,捧印回来,放在案上,悄悄道:“奴婢问了姑爷,说就是咱家的回定那上赐的暖玉香圆,独梗双枝,四叶相抱,并蒂交连,根上刻着御赐二字。”小姐点头,遂收拾安寝。

  至次日一早,小姐起身,合城文武都来参谒。小姐早宴已毕,吩咐一概免见,单传知县狄老爷进内,问了此词讼民情。正然讲话,只听外面喊冤之声。狄老爷吃了一惊,小姐吩咐带进来,左右答应,把妇人带进。谢氏偷眼望上观瞧,见上面坐着这位青年元帅与背后站着那个扎巾内侍原来就是昨日所遇之人,遂向上跪倒,双手举状,口内呼冤。小姐吩咐:“接状上来。”中军答应,接来,走至案旁,跪倒,双手高擎望上呈递。青梅走下接来,打千递与小姐。小姐看了一看,即吩咐知县传青衣捕快、仵作,刑具伺候。不多时传齐,叩参了大人,报名已毕,分两旁伺候。小姐抽签唤八名捕役青衣领票一张,速至合和堡锁拿毛氏与监生尤光、使女蝴蝶,赴堂听审。委知县亲带仵作人等至毛家后园井中打捞毛显尸首,验伤有无,速来复命。知县亲领诸人奉命而去。小姐吩咐青衣且带谢氏下去,一边候审。

  刚至已牌时分,俱来覆命。知县亲捧验单,跪呈交令,禀道:“卑职奉令在合和堡毛家后园井中打捞毛显尸首,验明果系有伤身死而后落井。”小姐正看验单,快手青衣交签呈票,案前跪禀道:“小人奉令将毛氏、蝴蝶、尤光拿到。”小姐吩咐带进来。青衣答应回身,退步出去,把三个人鹰雀一般,两边喊堂,将三个人揪至滴水沿前,咕咚咕咚,摔在尘埃。小姐望下观看。

  那尤光方巾阔服朱红履,两道黑眉大眼晴。黄白颜色颧骨耸,颏下无须正妙龄。脑后见腮明显恶,薄嘴尖鼻定寡情。那妇人乌绫手帕将头罩,内穿艳服外穿青。桃花面上多脂粉,更显娇颜白视红。低徊邪视秋波荡,明显星前月下形。只因是将他三人先拿到,县公后去验尸灵。尤光毛氏不知晓,二人全在魂梦中。佳人坐上呼毛氏:“毛显可是你家丁?”毛氏见问将头叩,如花口内话不穷:“老爷青天听我禀,那毛显本是逃奴有隐情。拐去纹银五百两,至今三日未归程。”小姐听毕微微笑,手指尤光问一声:“此人是你何人也?”毛氏回言:“是表兄。因去年小妇人不幸亲夫丧,家内无人少照应。请我表兄来管事,这在人间情理中。”小姐说:“照管家务是情理,帮你杀人主何情?”毛氏回言:“杀那个?(原书乱码,无从更正)“毛显就是他打死,石碎天灵落井中。”毛氏说:“哎哟那有的事情没有的话,是那个血口喷人话莫听。”小姐又把尤光叫:“你要实招免动刑。”尤光不住将头叩,顺着那如花口角叫屈情。佳人坐上心好恼,望下开言唤一声。

  小姐冷笑道:“毛氏、尤光,你两个休推睡梦,今有毛显之妻谢氏来告你与尤光同谋害他丈夫毛显,本爵已委官捞尸验明,伤痕现在,你尚思抵赖,巧言支吾,实是可恶!”喝令:“左右带谢氏与他质对!”青衣答应,把谢氏带来,跪在一边。如花一见,哎牙切齿,怒目而视。谢氏说:“到了这个地方,我可不怕你了!害我丈夫原是蝴蝶如此如此告诉我的。”小姐便问蝴蝶,蝴蝶至此只得与他质证。那毛氏把两双眼几乎瞪破,满口的牙咬的哈吱吱连声作响,恨不得把蝴蝶一口嚼碎。向上磕头,连哭带喊,满口的伶言巧语,滔滔不断,左右遮饰。小姐大怒,手拍惊堂,喊道:“好一个悍泼恶妇!人命重情,证据确凿,岂容狡辩!”喝令:“左右拶起来!”一声喊青衣一拥向前,拉过那尖尖十指,就要上拶。如花急智上心来,把青衣左边一靠,右边一推。

  打脑失连叩首,大人青天尊又称:“暂息雷霆休动拶,小妇人情愿诉实情。”小姐坐上一摆手,青衣退后便停刑。左右吆喝说快讲,如花未语吐悲声:“老爷呀,若问打死毛显事,说起缘由不好听。事已至此出无奈,少不得含羞忍耻诉真情。老爷呀,那奴才见奴生的好……”毛氏刚然言至此,佳人坐上怒冲冲。惊堂拍破双眉皱,冷笑摇头喝一声:“恶妇不须朝下讲,本帅心中早已明!今朝是你循环到,该把从前旧案清。”高叫青衣速上楼,夹起凶徒尤监生。领命的青衣如饿虎,向前来伏侍如花尤相公。一个手来一个脚,套上萧何大五刑。一声呐喊绳收紧,自古道:十指连心彻骨疼。魂摇魄荡浑身颤,齐嚷道:“情甘认罪请松刑。”二人负痛齐开口:“大人青天在上听。毛显原是我们害。”小姐问道:“为何情?”二人复又不言语,佳人喝叫再收绳。青认答应重服侍,这一番才子佳人更苦情。拶上加撺毛氏痛,棍敲夹棍监生疼。可怜如花白玉指,皮飞肉落淌鲜红。千刁万恶难施展,只得将言吐实情。这般如此说一遍,狄知县提笔一旁录口供。这才吩咐松刑具,两个人死去活来阵阵疼。浑身乱抖堂下跪,面如金纸眼如铃。谢氏称快将佛念,蝴蝶观瞧耽怕惊。小姐眼望狄知县,有语开言问一声。

  小姐说:“贵县当日判断此案,那郁氏可有口供落纸么?”狄老爷控背躬身答道:“当日毛氏所控者乃是以侍妾谋杀亲夫之词。那郁氏所诉者是有志从良,已有寒夫,未下玉镜,被鸨儿暗中卖于伏生,郁氏虽在舟中自尽,伏生不违其意,一路分床各梦,至于伏生中毒,并不知情等语。那时毛氏主仆舌剑唇枪,较争良久郁氏不能对答,似乎理亏,卑职一时不明,欲拶郁氏。郁氏小侍女李杏花情甘认罪,卑职见光景有异,正叫停刑,就遇兵部传牌到来,卑职操兵备调,暂搁此案,至今未结。乞大人明鉴。”说毕,打躬抢跪。小姐道:“贵县请起。目今此案已明,奸夫逆妇连害三人,罪不容诛,毛氏凌迟,尤光立斩,请上方剑即刻正法便了。”狄老爷道:“大人明谕,即当遵行。”当下小姐传令,命狄知县监斩。刽子手行刑,将毛氏、尤光剥了衣服,五花大绑,木驴游街,推到法场去了。可惜美貌佳人,聪明男子,若不记万恶头上那第一个字,未必落此一步收场结果,可不慎哉!

  且说小姐又向谢氏吩咐,领他夫主尸首去葬。谢氏千恩万谢而去。又把蝴蝶打了三十大板,发出去交官媒发卖。传禁子江泰提出郁氏、杏花,当堂问了前情,要出玉香圆看了一看,复又交与郁氏,指明无罪,释放出来。将两个船家也开释出去。狄老爷监斩尤光、毛氏已毕,回来交令。小姐说:“本帅有一小事奉托贵县:方才郁氏莲英乃本帅昔日在野青园所定的小妾,烦贵县差人知会,与他晚间送至察院。”狄老爷连忙答应而去。小姐堂事已毕,闭了中门,进内歇息去了。

  且说狄知县出了察院,回至衙中,连忙派了两个伴当、一对仆妇,去赶郁氏。那海棠在监之时,蒙那老节级江泰十分台侍,未受半点凌辱。因此感念于心,遂向杏花商议,要到他家。一则拜谢,二则求个安身之所。遂问至江家。原来那江泰自那年女儿秋月回家之后,怕高府寻找,父女暗暗搬进城来。膝下无子,就招了女婿。后来秋月生了子女,一家六七口,过的甚好。当下郁氏、杏花找到他家,老婆儿问了来历,嚷进房中。海棠、杏花表江老儿多好处,拜谢不已。母女二人还礼让坐,连忙献茶,彼此叙话。

  老婆儿见了启齿开言道:“娘子们因着何事到监里?”海棠未语先长叹,遂把那已往情由讲端的。“就只可叹伏秀士,良善之人无好妻。”秋月闻听一摆手,叫:“娘子你不知。那人不是真君子,许你之言未必实。若要提起当年事,我也有一肚牢骚共委屈。高夫人耳软心活如木偶,似实如珍痛爱侄。高公子丢的真奇怪,至今想起我心疑。黎氏夫人实可怜,慈善贤良死不值。后来听得人传说,千岁遭冤身受屈。有人保奏发出去,那几天我刀搅柔肠饭懒吃。又听说京中小姐回家转,那伏生是怎背业归伏姓,少大爷量狭心粗受不得。张家结拜盟兄弟,李家盒礼认亲戚。风月窝巢十几处,月月都去送银子。行围打猎放鹰犬,掷骨摸牌与开难。戏班小旦把乾儿认,不送镯子就送衣。那里有戏那里去看,跨马乘车把架子支。忠厚长者看不起,待理不理大憨皮。狎呢恶少如骨肉,意合言投惹是非。背地里从没听见人夸个好,他那个夫人更不用提。谋占了高姓家财他该好,咱儿也有这一日。旧年听见他老爷讲,好叫我又念佛来又叹息。”江老婆儿耳重听,叫声“闺女说啥呢?”秋月用手窗外指,“我说的是当院里拴的那匹驴。”老婆儿带笑:“你别混我,好么是镇国府的那东西。”秋月说:“娘子细想他为人处,待你的好处是虚实?”海棠听罢将头点,说:“原来如此我不知。”大家房中言未了,只听得门外步轻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