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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奇女
且说寇生轿至帅府,小姐吩咐送入后堂。石总镇少不得摆上喜筵,与元帅贺喜。大家把盏称庆,饮至一更,方才告退出府。郑铎笑向呼延平说:“看不出英雄好汉,原来是位好色的将军。”呼延平也笑道:“你又嘴痒,还不曾被人杀怕?”郑铎回手把自己脸上打了一掌,说:“承教,承教!再也不说话了!”孟、焦二人一齐大笑,各回寓所去了。
且说高小姐见众将散去。命青梅闭了中门,叫他在此看印,要往后房去会公主。青梅说:“请问帅爷,今日留下这位公主,尊意又是什么主见?”小姐说:“从无什么主见,彼女子,我女子,不过取个笑儿。”青梅说:“我也跟了去看笑儿罢。”小姐喝道:“胡说,谁家洞房花烛,新人的卧室也许家将擅入?无规矩的奴才,狗腿就该打折!”青梅说:“是,是,小人不敢去,何不把番王那封书与小的看看?”小姐说:“也不许你看。”青梅说:“这是怎么说?大喜事为何这等发怒?”小姐一面低笑,一面更衣。青梅又问道:“请爷的示下,还是去看看新人就来呀,还是在那里安寝?”小姐说:“我盘问他几句话儿,投了机就在那里睡,不合式还是回来。”青梅说:“合式不合式,回来睡罢!这大院子剩我一人,着实发恐。”小姐脱了官服,换上便衣,说道:“你这些唠叨,我偏不过来了!”遂笑嘻嘻的走向后边去了。
青梅悄悄跟在后面,溜到窗下,(饣舌)破粉纸,望里偷瞧。梦鸾小姐走至堂屋,止住脚步。
这小姐,慢挨门下先偷看,轻启湘帘望里观。只见那妆乔番公主灯前坐,花容玉貌似天仙。九凤金冠头上带,垂珠吊挂与披肩。雉鸡翎插分左右,一双虎尾色如棉。两根练垂飘脑后,异宝奇珍上面悬。红绳搭就如血点,三尺青丝墨一般。六个金圈摇玉耳,可是那对头掐住不曾穿。立蟒红袍蓝折袖,海水江牙五色鲜。松绿衬衣西洋锦,织金绣线小龙团。元素花靴云里雁,鱼白缎袜锦沿边。白绫手帕长三尺,上绣着鸳鸳戏水并蒂莲。双腕洁白如美玉,嫩笋初生十指尖。四个金镯泥鳅背,翡翠戒指放光寒。无语低头灯下坐,愁容满面两眉攒。小姐一见暗夸奖,“这女子貌与奴家可比肩。你看他骨格清奇多端正,动人喜爱讨人怜。不知他几时会着寇公子,何方匹配结姻缘。今日里闻名错认来相会,指望着乐昌破镜又重圆。那知我孤凤尚觅丹山凤,未卜他断梗飘蓬到那边。你看他思万称蛾蹙,正与我百结愁肠是一般。你那里梦游巫峡空欢喜,我这里对景增悲心暗酸。你那里望穿秋水呆呆等,我这里意懒心灰难向前。”这佳人偷下几点伤心泪,忽然转念自详参:“他既与寇郎在先为夫妇,不知他节志水霜坚不坚。我何不这般如此将他试,便晓多娇肺腑缘。”佳人想毕忙移步,轻伸玉指启湘帘。未曾进房先咳嗽,满面春风走向前。望着书生将躬打,说道是:“贵人在上请听言。多蒙狼主垂青眼,玉叶金枝配下官。拙夫是一个武夫多愚蠢,怎么配瑶池蓬岛玉天仙。方才在前庭夜宴耽时候,使公主洞房花烛受孤单。有负良宵辜雅意,陪贺来迟望海涵。”说着复又将躬打,坐身旁,紧靠书生两并肩。云龙一见忙站起,满面通红躲一边。正颜厉色呼元帅:“休得诙谐请收言?只因我时乖运蹇遭冤枉,塞北埋名这几年。恰逢元帅来此地,意谓同乡必见怜。事逢机会出无奈,将机就计欲回南。吾还有满怀隐恨不明事,仰求鼎力替达天。休当小生是女子,我也是顶天立地丈夫男。”书生之言还未尽,这不就吓坏佳人高梦鸾!哎哟一声朝后退,一溜歪邪靠壁间。心头小鹿秃秃跳,似哑如聋两眼翻。书生一见直了眼,不知他这般害怕主何缘。两个人你看着我来我看着你,窗棂外立怔了小丫鬟。青梅暗暗说不错,可坑杀人了我的老天。慢慢转在堂屋内,意乱心忙往里观。但只见:这一个闭口无言面朝北,那一个木雕泥塑脸朝南,这一个两眼圆睁,满面焦黄,双手扎煞,咕咚一声坐在椅上;那一个一双目定,遍体筛糠,前合后仰抖衣衫。这一个看着虛空,拍拍胸膛,摇头发恨把跟牙吱;那一个望望元帅,欲言又止,双足不稳,渐渐伏倒地平川。高小姐着忙良久神思定,含羞自恨跺金莲。暗骂自己真胡闹,率意轻薄惹事端。“丫头家充什么新郎取什么笑,占什么便宜闹什么顽。这而今,意外奇端出了岔事,我是少女他是孤男。人所共知同过夜,到将来水落石出怎见天?奴总有冰肝铁胆谁还信哪谁还信?竟把我一世清名火化烟了火化了烟。小贱人哪素日聪明何处去?竟有个假扮人儿把我瞒。莫不是塞北君臣知就里,故意前来取笑咱?”小姐心中想至此,由不的阵阵无名烈火煎。“罢了罢了我今要把清名保,除非是立斩乔妆假扮的男。传齐众将明说透,立刻提兵灭北番。哎舍着这把生灵骨,我要不刀剁了不花气不干!”这小姐翻身站起忙拔剑,青锋出鞘透光寒。一直竟奔书生去,直竖双眉杏眼圆。寇爷一见魂不在,青梅女跑进房来用手拦。
“老爷,老爷,且请住手,等问个姓名来历再斩不迟。”回头向书生道:“快说,快说,你到底说话呀!”书生见有人来拉,心内少安,定了一定,这才整衣向前,望着小姐深打一躬道:“元帅不要着恼,小生只因出于万不得已,非敢冒渎虎威,以触盛怒。原因当日如此如此,被人谋害,潜居塞北,如今这般这般,来见元帅。还有一事不明,书生斗胆亦要领教,但不知大人的姓名籍贯何故与小生一字不差?”说着,又打一躬。青梅把小姐一看,暗说:“好了,幸我跑的快,不然怎了?”小姐又惊又喜,羞臊难当,用手把青梅一推,倒空着剑,两步作一步,只听一阵靴子响,跑向前边去了。
青梅回头看着,忍不住的好笑。书生见此光景,摸不着头脑,怔呵呵看着发楞。只见青梅转向前来,叩头在地,说:“姑老爷在上,小人参见。”书生一发糊涂起来,说:“管家快些请起,这般称呼,小生不懂,请道其详。”青梅见问,遂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书生大惊:“怎么这位元帅就是镇国府小姐么?”青梅摆手说:“姑爷低声。”书生惊异良久,叹道:“小生何幸,得此奇女!吾今与汝主仆相遇,岂非梦也?”又加额曰:“喜我曹兄今已腾蛟起凤,但愿马到成功,旋师奏凯,我弟兄早得相逢,方快素怀。”青梅说:“话虽说明,只可心知。姑爷还是照旧藏躲,小姐此时管掌大兵,万一走漏风声,关系非小。等至京中,小姐自然启奏圣上,姑爷之冤,何愁不雪?”书生点头暗喜。当下青梅回至前房,见小姐已睡在帐中,不敢惊动,与他快快收拾安寝。想起方才小姐所言“合了适就在后边睡”的话,不由暗笑不已。未知后来还有何事,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六十二回 万里故乡还松楸展拜 一声河满子涕泪难禁
且说梦鸾小姐不意中会着寇生,心上又惊又喜,矇胧一夜,至次日五鼓起身梳洗,传令回兵。众将齐集帅府,石总镇设宴饯行。小姐派骁将十员行监金太子寿山,吩咐小心仔细;将汪国恩打入囚车,令两员健将、五百兵丁围随防护。驼轿一乘,假公主乘坐,四个老兵服侍。呼、郑二人押着贡礼,孟昶、焦荣分为两翼,健将副将等管前哨粮草。派毕起身,响炮出城。石总镇率众送出十里之处,方告辞回去。小姐调动人马,离了雁门关,竟奔东京大路而来。
得胜的儿郎欢似虎,鞭敲金锣凯歌声。欢欢喜喜登途路,说说笑笑奔东京。怎见回兵人马胜,形容几句百花名:牡丹花掌中军传下号令,芍药花看宝印紧紧随行。月季花分两边忽开忽落,锦被花遮南北万紫千红。芙容花似盔缨朵朵垂稳,珍珠花如铠甲粒粒鲜明。海棠花绣征袍娇娇嫩嫩,水仙花对宝镜冷冷清清。金盏花钉征裙银钉高卦,蔓花丁香扣拌甲绒绳。海棠花落鞍上双环鸟翅,凤仙花盘盔顶五色文明。木樨花作兵车装粮运草,马缨花悬马项权作銮铃。瑞香花分队伍调开大哨,蔷薇花排左右阵阵香风。蜀葵花恰好似鹅黄伞盖,木笔花不亚如枪剑锋稜。鹰爪花像飞抓稍带马后,石榴花旌旗上绿叶朱红。玉兰花染就的七星号带,腊梅花刻成的银嵌鞍龙。玉簪花插满壶彫翎密摆,金钱花马蹄下落地无声。碧桃花分五色旌旗乱舞,绣球花白如雪万点流星。扶桑花棒太阳西方坠落,茉莉花天色晚安下连营。萱草花盼子回心酸杏子,夜合花望郎归细数桃红。荷包花无心带木兰未放,紫薇花羞插鬓鸾镜长封。鸡冠花村店中连声报晓,虞美人望江南后又催兵。串枝蓬飞报马来回不断,牵牛郎夹竹桃隐在其中。五色菊十姊妹围随左右,白玉莲黃金桂铁壁铜城。谷子花打得是旗开得胜,喇叭花吹得是天下太平。征车吓跑爬山虎,三军挤倒密松林。穿州过县朝前进,晓行夜住不消停。小姐传令行南道,意欲家乡望一程。这日正走人来报,到了渔阳古郡城。佳人合下安营寨,狄老爷带领同官把元帅迎。
渔阳文武两边跪接,请元帅进城歇马,吩咐众将俱各居於城外营中,白带青梅与几个中军侍卫进城。到了察院,先将假公主安置后房。诸官递手本参谒的碎话,不必细说。狄知县犒军劳众,也莫泛言。
小姐晚膳已毕,同青梅悄悄商议,要出城到三里源杨夫人烧纸。青梅领命,开门出外,中军把马牵至后院,即便退出。青梅开好,回至房中。主仆二人改换衣装,头带雁翎大帽,身穿青布号衫,足蹬薄底快靴。打扮已毕就要起身。青梅说:“且住,这口印却交与谁好?”小姐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青梅说:“何不送与夫人看着去罢?”小姐一笑,回身伸手墙上摘鞭,青梅将印送至后房,交与寇爷看守。主仆从夹道至后院,牵马出门,将门背锁。到了纸马铺内,买了许多的纸绽,装入褡连,捎在马上一齐乘骑,穿街过巷,出了东门,从北小路而走。不多时,到了小燕山下实翁墓东,向前一看,惊诧非常。只见满坟荒草,三四尺高,碑碣石驮,东倒西歪,树木也被人砍伐的七长八短,祠堂行舍,土掩尘封,两边看坟的三间草房也都坍颓损坏。二人一齐纳闷。小姐说:“二三年光景,何至如此?难道伏士仁也不修理修理?”青梅说:“他只知敬他伏家的祖宗,那有工夫这里用心?”小姐摇头道:“那有此理!必有别故,等祭拜完了到家看看,自然分晓。”
说着主仆齐下马,拴好能行走进坟。金银钱纸分开了,挨次儿摆在坟头用火焚。也无香花茶共酒,只好是叩头敬礼表虔心。然后祭拜杨诰命,这佳人手拍黄土泪纷纷。叫了声亲娘哭声母:“高梦鸾二次归家来上坟。念孩儿方交四岁娘撇了,外祖母妗母扶养长成人。十六岁回转燕山归故里,又遇着伏家禽兽起不仁。可怜我满怀愤怒凭谁诉?只落得自解自劝自伤心。偏偏的天伦被害发南地,从此后儿越成了个业障根。一怒间躲害离家寻找父,耽惊冒险历苦辛。舍死忘生因救父,精心着意访仇人。感苍天洪恩重祐完儿志,这而今功成奏凯转京门。面圣龙楼参当,辩冤雪恨救天伦。我爹爹不久归家回故里,我父女同来再看母亲坟。虽然说名立功成随素原,细思量仍是个丫头不如人。孩儿若是个男子汉,今日里衣锦荣归那样的尊。五鼎香花来拜扫,烈烈轰轰显二亲。不枉娘千辛万苦把儿生下,黄泉相见也舒心。空挣了腰玉封侯虛名姓,只落得烧一张钱纸还背行人。可见是女儿到底不中用,好叫我想后思前恸碎心。你孩儿活一年来祭一岁,逢时按节拜慈亲。就只怕日久天长儿死去,那时节谁与双亲来上坟?那一派凄凉冷落他年况,这而今预虑先愁苦断魂。免不了耕犁锄破坟头土,狐兔绽通木板门。想娘亲如珍似实把儿怜爱,体饥问饱各温存。春风还恐吹着我,纱窗儿早闭怕寒侵。微灭小恙耽惊怕,忘餐废寝与求神。一旦间飘然长逝拋我去,不念你这孽障丫头撇了亲娘呵,那是我的哥哥谁是我的弟?无姐无妹一孤身,千般苦惟有自知晓,万种愁更有谁知音!逼真是一板之隔难再见,叫破了喉咙母不闻。怎么得 山重见还阳草,复从泉下请慈亲。抱恨终天何日了,一腔怒气几时伸?怕孩儿自小离娘年太幼,总在那梦里相逢也认不真。母亲哪,先灵不远听见否?你答应我一声显显魂。”这小姐,嚎啕大恸肝肠断,血泪如泉把黄土阴。直哭得无情草木都知感,鸟鹊高飞不忍闻。气短神虚无气力,花残柳暗减精神。香躯伏地恢恢倒,唇如靛叶面如金。背后青梅忙站起,向前来双挽玉腕劝佳人。
青梅恐小姐哭伤身体,连忙止泪停悲,起身向前,用手挽扶,再三再四,方才劝住。小姐定性一回,起身再拜,坐於石上,歇息多时,东瞧西望,落泪不止。青梅说:“天色将晚,该进城去了。”小姐说:“咱从南路多绕几步到麒麟村咱家门首看一看。”青梅说:“小姐既怕泄露,何必又到家中?”小姐说:“在门外望一望有谁知道?”青梅说:“郑大叔、张和等常在门楼下坐着,要被他们看见,人不认得,这两匹马一定认得。”小姐说:“一过之间,那里理会?”
说话未了,主仆上马,加了两鞭,登时来到。远远望去,就觉诧异,及至到了跟前,一发令人惊疑。只见墙壁倒埸,房屋与花园中的台亭楼阁,全然不见了,只有那座府门不曾大损,也是尘蒙土罩,上面还悬着个镇国府的匾额,金字模糊,蛛丝挂满。望里观瞧,破砖碎瓦处处纵横,树木花卉,摧残零落。周围一望,连个人影也无,方知已被水灾。小姐大惊道:“莫非合家人都被水冲去了不成?”因下马坐於石上,东瞧西看,这一番凄凉光景,更令人感叹增悲。青梅见紫竹庵后山坡上有几个牧童在那里放牛,遂道:“我到那里问问便知分晓,遂去了一回,走来说:“何曾不是?去年夏间雨多,一连下了半月,山水暴泛,把这一庄连房带人冲了去了。咱们这房舍高大,还落了个基址。那小户人家连影儿也无了。”小姐听毕,想起夫人与郑昆夫妇及众仆人,不由得纷纷落泪,长叹道:“太太虽然耳软,待我之意未尝不慈,只说有日重逢,不意遭此天灾,未知尸归何所,实令人恸中生恸。”说着,泪如泉涌。青梅也伤感不已。主仆泣了多时,青梅忽笑道:“别人我不疼,只可惜我蜂姐姐那一身的肥肉,被鱼鲸虾蟹等分而食之了。”小姐道:“人死不记恶,出言戏侮,最是口过,以后不可如此。”青梅说:“是,是,我还感念伏相公的恩德,不是他赶出咱娘儿两来,少不得也是遭一难。”小姐说:“死生在天,岂由人力,不该死时亦无妨。”青梅说:“我想伏相公真是个有福的。”小姐说:“怎么见得?”青梅说:“刚出了镇国府,又住水晶宫,不是个有造化的吗?”小姐不觉大笑道:“我方才说那个来?”青梅方要开言,只见东南小路上来了一个妇人,年约三旬以上,手帕包头,白裙束腰,慌忙走至前面,止住脚步,把他主仆上下看了一看,向前万福,问道:“二位将爷,这位平北元帅老爷可管民间的词讼么?”小姐儿见他来意苦恼,言语有因,遂答道:“元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民间词讼怎么不管?”妇人说:“大人如今在那里歇马?”青梅说:“就在城中察院。大嫂有何冤枉,要见帅爷?”妇人目中落泪说:“奴家丈夫被人害死,又要害我,幸得脱身,急急逃来,欲去喊冤告状。”小姐说:“清平世界,竟有这不法之事?我二人便是帅爷贴身内侍,你且把缘由说明,我们替你先禀帅爷,明日你去喊冤,帅爷一定准状。”妇人拜谢道:“若得如此,啣感无尽!帅爷若问这件事情,却有三四个人命在内!”